桐树上架着大鸟巢，栖住喜鹊。后院萧条，瓜藤豆蔓都拾掇净了，坛罐筐篓空空如也，桑树，石榴树的小苗，裹了布越冬。喜鹊在某天醒来，觉知了温寒变化，趁着风雪未至，勤勉衔柴加固窝巢。

   听见流利的鸟语时，我正站在屋檐下，沐浴晨间九十点钟的阳光。一墙之隔庭院里，这棵树顶端，它朝东而立，与我一般，向着晨光。捕捉它身影，我是立在墙下，目光擦过墙头，忽略那犬牙林林的砖角，远远仰视。是上扬的发丝，偶有飘动，指向另一棵树，从而引我看到另外那只鸟，在朝北的一枝上，相鸣和。

   一个在树顶，一个落北枝。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近观冬天，目中无人地交谈，随心地挥挥翅膀，就能飞过围墙，一片结冰的池塘，能清洁自己的羽毛，能择取合适的枝条安放身体，能孤独过长夜，从树顶上醒来，看到最早的日出，感知一时一刻的温度。

    它们各自飞走了，远又曲折的路线，是人的目力难以企及。可以企及的，是地面上，清扫过的帚痕；是白围墙上，投下干花的影子；是一杯水，渐渐下降的温暖；是一句话，呼出一口白气;是一只铝壶，在隔壁借来饮用水，两只水桶，从别的水井担来做饭洗菜的水；是母亲坐在我对面，阳光把窗花的影子画在她靠的那面墙上；是冰花消融，水汽蒙住的玻璃渐渐清晰；是一块酥饼被分食，一叠山楂数出了八片；是挪动身体后，母亲把褶皱的床单抚平，把被子朝我匀了匀。

    我拥被坐着，像是专来享受疼爱的，理直气壮生起病来。高烧，从傍晚时升温，耳脸红热浑身酸痛，他们摸摸我的头，甚至用脸颊贴着我，又测量我的体温，不断询问我的感受，猜测我的病因，给我喝水喂药，叫我好好睡觉，蒙着被子发汗。生病的痛楚是可以忍受的，比如整夜辗转反侧，感知晕眩，觉得自己漂在茫茫的海面上，水波推动着自己，晃晃悠悠，迷迷糊糊。

   生病也有好处，面对食物，可以摇摇头说不想吃，他们便会认真又担心地询问你要吃点什么。可以躺在床上，不必为早起挣扎，可以命令他们关掉电视，说吵得头疼。可以由母亲领着，去看医生，在早晨的村子里招摇过市，用厚围巾遮着嘴巴，激烈地咳嗽，回避那些不熟识者的寒暄，从东边走到西边，这个医生表妹结婚不接诊，那个医生去城里过周末，最后一个医生晚起还没开门。转了一圈回来，没打针也没吃药，心情也出奇的好。

    临近黄昏，东树高处，月亮像月白衫子上溅落的一团水渍，风干了，薄薄的一片。

    父亲皴裂的手指，沾凉水，磨着一把凿子。他说，下午折断了一柄凿刀。松木太硬，结疤又多，三个人打两副棺材实在费力气。院子里围观的人，时时喊冷，袖手跺脚，他却后背冒热气，对那些人说：给你一把刨子，保管不冷了。

    三公分的松木板，要翻动它，推平它，四块木板木缝完全对接粘合，除过力气，还需要工匠精湛的技艺。年轻人是不愿做这一行的，也惜力气，怕吃苦。可是父亲老了，腰腿痛和肩周炎困扰着他。做一天工下来，我不敢把头靠在他的臂弯里，他会连伸胳膊脱毛衣这样的动作都难以完成。我埋怨他不顾惜身体，不该接这差事。他说没办法，都是熟人，怎么推得掉呢？再说做棺材寿方这件事，是积德的事情啊！主家每天送一瓶酒，也不必下酒菜，一面干活，一面喝酒。他喝多了酒，脸就红，就话特别多，就爱笑，就觉得自己是个年轻轻的小伙子。

     别忘记带腌辣椒，酸菜，还有肉臊子，压的鲜面条，父亲出门前给我反复强调。

     母亲张罗着，装各种东西到玻璃瓶，到陶瓷罐子，嘱咐储藏，提醒食用方法。菜园里，塑料布蓬遮着一片向阳的地，母亲移栽的大青菜，长得像白菜一样大，却一点也不老，临到走时才从地里拔，就是怕不新鲜。

     上一次离家，是中秋夜。瓢泼大雨，我非走不可。母亲拦不住我，在厨房里整理东西，偷偷掉眼泪。妹妹说晚上做了一桌菜，我竟然走了，他们谁都咽不下。

     还有夏天的那一晚，第二天我要走。到仓库里，取了清漆，给圆木打磨的烟灰盒上油漆，父亲站在一边挡住了灯，母亲说他没眼色。油漆在夜色中散发，我们站在中院，对着一张蜘蛛网，看花背大蜘蛛在黑暗中精准修补。静静地注视着蜘蛛，注视着一张完美奇异的网，像忘记离愁一样轻松。

     过年他们要回来，在家呆六天，我向他们保证了，这一回去唱歌，绝对不会点《流浪歌》煽情，而那三个人，表示很怀疑。可谁又不是，从现在就开始盼春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