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列车与小城擦肩时的呼啸就隐了。

     热甑糕的叫卖声，仿佛停在街面上，一个离我耳朵恰好的位置。来往车辆带着汽笛的尾巴，从他身边驶过，但叫卖声，始终在那一处定位，每一声叫卖，只三个字“热甑糕”，一遍一遍，相隔着三四秒，紧紧黏住了我的耳朵。

     小城初冬，热气升腾的一块甑糕，铺满红豆子，大枣，葡萄干，被铲进泡沫饭盒，或者穿在竹筷上，用袋子一装，手捂着那份温热，带到上学上班的路上去，带到练剑练太极的广场去，带到等恋人的巷口去，带到南十字的劳务市场去，带到整理果园清理葡萄藤的田野里去，还要带给爱哭爱吵的小孩子，叫他们被这热乎的甜糕黏了嘴，乖巧而安静地给人一个早晨的清宁。

     或许，你跟我一样，是不喜甜的人，又能早起，还能约上一两个好友，就不妨到那街面上随处可见的羊肉馆里去。不论哪家羊肉馆,你都得赶早去,过了八九点,主家把支在门口的切肉墩子一撤,今天的羊肉就算完了。再去的人,就只需从门口瞭一眼,看见那满当当的客人,空荡荡的切肉桌子,失神地转过身去,往那并不相熟的馆子里去寻。

     在小城，早饭的正宗应属羊肉，春夏秋冬，羊肉馆的生意都很好，你见到一个老人，对着一只海碗，抿着小酒，千万不要去怀疑他的食量，他会缓缓地吹开汤水上漂着的羊油和香菜花，葱花，轻轻吸一口热汤，再将煮得嫩烂的羊肉放入口中咀嚼，那种闲逸的自足感里，你看不出老年人对岁月的怨忿，他仍旧享受食物，享受着饱足的温热，享受着些微虚空衰颓之外的充实。他要吃完这一大海碗羊肉泡，还非得要把三两三（一种酒）顺完才行，最后你看他推碗放筷，起身而去，洒落落地跟店家挥手招呼，说话间，呵出酒足饭饱的白气。

      哺乳的少妇，头上仍戴着坐过月子的小绵帽，隔着满馆热汤的白气，隔着许多笑声，人语声，喝汤喝酒的嗞嗞声，她静静地坐在角落，一个最避风的地方，一口一口喝汤。她的婆婆和丈夫，都把更多的肉汤添进她的碗里。那丈夫，还没有褪去青年稚气青涩的面孔，他抱着他哭闹的婴孩表情茫然，也不在意孩子哭，孩子哭就让她哭，偶尔口里喃喃地哄，也不是真哄，像是哄给旁人看，轻拍着，摇晃着，哭声里他笑得真像一个新上任的父亲，他其实是在享受孩子的哭声，享受着哭声里喧闹的天伦。

     进来一对情侣，男子一开口是本地人，女孩子侧着身挤过人群，勉强找空位坐了，对着油腻腻闹哄哄的羊肉馆，面露嫌鄙之色。男子要了两份，拿起一大块饼递过去，让女子来掰碎馍块，女子没有接，示意他来掰。男子笑笑地跟女子说着，这家羊肉馆是如何有名，那种黏甜的仪态全是热恋的风姿。女子朝主家喊：给我煮一份素羊肉。

     这一刻，许多埋头于羊肉的人都抬起脸来，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过街面，所遇的每个早晨，每个黄昏，每个晨昏里小城的居民，他们正扑打着一身的烟火，出进于小城的日子。这小城的日子，清淡庸常，无非吃饭饮酒，无非冬炉夏扇，无非几个闲男子，几个小女人，爱爱恨恨的流言，无非秋深尚不觉，冬衣已加身。

     我真的可以去爱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