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从朦胧里听到他的哭声，是这场雨的前奏。中雨。始于黎明，只听雨声不听寂寞。                 

           他已经独居了九年，不是没有想过再成家，那些以孩子为理由的单身岁月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确已远离了年轻，一切都不可扭转的沉寂下去。 尤其当他逐渐步入老年，在越来越明显的衰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次醉酒，一次夜班，或者一个节假日都可能暴露他的脆弱。

           他可能要在空荡荡的值班室，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拿着电话，给兄弟，给朋友拨打一通电话，他从不在电话里啰嗦，只是哭着告诉你，他这两天发高烧，没有人管他，或者只是哭一哭，说他没有醉。

           最近的一次通话是昨晚，他轻轻地哭了两声，话语断断续续。他失控的情绪，如果不是因为酒精，我不会知道。儿子跟了前妻，尊重孩子的选择。高中时候，孩子还常跟他住，也好心劝他再找，他觉得不急，刚从婚姻的枷锁里挣脱出来，他不想再糊里糊涂地落入枷锁。后来儿子上军校，替他完成未竟的梦想，他从内心很满足。

           盼寒暑假，盼与儿子见面。 之前的生活里，儿子至少还能给他慰藉。但是从昨晚开始，从昨晚他骂我不是个好闺女开始，我知道他这个夏天只见了儿子一面，他说仅仅一分二十秒，仅仅是为了去送一张游泳券。

           他在夜的另一头，是怎样哭，又怎样烂醉，怎样孤单无依，都是他一个人的承担。我能与他分担是什么呢？是承诺给他一周一次的通话，还是自己也说不准的看望？隔山隔水的路途，关怀多半是苍白。

           早上浏览他的照片，看到了他深深的孤独。

           在那个叫做白银的城市，一个人走完了他的黄金时代，人生贻赠给他铁锈铜绿之痕，他不敢再奢望爱情，他只希望有个女人和他作伴，在一个不孤单的屋子度余生。

           前年见面时，一个刘姓的女子伴着他，从那女子的言语和容貌里，我依约觉得不妥当。后来不到半年，他们便分了。又回到单身，他把所有热情都投注到摄影中，在自然山水之间，寻找灵魂的慰藉。

           他在别人的镜头里，被定格在湖边，夕阳与水色渲染着他的孤独。这些情景，是他人生的底色，苍凉，空旷，黑暗和血色。他很少说起前妻，说往事，对他来说是受难。那一个懂风情的女子，一个貌美女子，一个政治场上呼风唤雨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注定不能与寻常男子厮守，不能安安稳稳相终老。

           这个女子，从他们的婚姻里出走，去寻找爱情，爱情失败之后回到家庭，平复宁静。，几年后，又一次从婚姻里出走，寻找另一次爱情，在爱情中，两个男子为她决斗，一个受刀伤死去，另一个饮弹自尽。她最后一次想回归家庭，回到他的身边，但一切都不能了。

           那时候，他们刚刚步入不惑之年。

           九年之后，两个独居的人，不谈对错是非，也不提过去。只是通过一个共同的孩子，了解一些琐碎近况。在一个城市里，偶然见面，站定了，远远地看一眼，然后离去。

           秋天到了，他说约了战友去西藏。

           秋天到了，他说如果新年我们一起过，每天都羊羔肉。

           黄河水裹着泥沙，寒风吹碎玻璃，一清早起来，街道上，人们排长队吃饭的牛肉面馆。很多年前的冬天，我跟在他身后，走过电厂街，街道很宽，冷却塔的白气像竖着的云朵。他穿着一件发白的牛仔裤，钥匙串随着步子叮当作响。一些年轻人停下来叫他郭教练，他微笑着点一下头，说约了人喝酒。

            约人喝酒的夜，在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一盒云烟，在电炉子上焙一碟花生米。一个人坐着，慢慢等。

            有时候，等的人没有来，他自饮到深夜，醉了，打电话来叫醒我，哭一哭。

            那一种脆弱，叫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