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修补之后,花园被填满。
芭蕉叶子撑得又高又阔,遮在行人头顶,像半道拱门。没有展开的新叶,一卷一桶地从茎杆里钻出来,大风吹过它,耷拉下来,仿佛凭空一只无形手,夹着没有点燃的纸烟。
南边墙根下的竹子,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起死回生。老叶枯黄,新叶未生的时候,我日日担心它们的生死,对着萧条的竹子,寻找新叶的尖芽,等待绿色重新爬上枝头,让风吹起,落一地婆娑的竹影,映半墙翠色。令人心安的是,每一竿都吐了叶片,孱弱里的生机,顿然消弭了我的忧虑。
园子里的旧相识,是丁香树和几丛月季。月季太平凡,漫长的花期也叫人审美疲倦,七八年来就这样汪洋恣肆铺排开来,在花园里孤独蔓延,血色的花,深浓热烈地一览无余,含蓄,短暂,矜持,高贵这样的好词,它用不上,它只是尽情地开花,鲜血一样的繁密花朵,由浅到深,开开落落。
不曾顾惜。有时候,上面晾晒着一张泛白的婴儿尿布,也有时候花枝扑倒在花园外边的小路上,行人踩着花枝过去,连花带刺全都烂在脚底下。我也不爱它,最不爱这样单调的红,不留余地的妖艳。如果它是淡粉,是鹅黄,是任何一种冲淡的,谦和的,留有商量余地的颜色,我也许会多多驻足停留。
从初夏到深冬,园子里一直被它们占领着,在花开甚少的时候,它们企图以量的优势使人爱上。人们仍旧不看它们,仍旧随意在上面晾晒,孩子们揪下许多在树下做花瓣饭。因为缺少修剪打理,它们由着性子四处攀爬,胡乱开花,像是滥情的人,处处留香。
可就是这样,今年的第一次花开时,我却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它们。甚至觉得这红,红过了玫瑰之色,这样的红应该点在唇上,像爱情一样,不可拦阻地失控,卑微,低贱,旁若无人,倾情开花,像吐露密语甜言一般不知羞耻。不管不顾,不服管顾,彻底而忘我。
折一枝插瓶,等到花败,没有从枝头落下来,凝固成了温默贞烈的姿态。于是有了干花的气韵,这气韵居然少有得内敛着,隐忍着,优雅而有味。
二
遇见老妇人,我不由地从她们身上往自己将来看去。
她们提着大包,沉重得不符合她们的体力和年龄。我经过她们,又折回来,帮她们提东西,先是说不必,要去的地方就是前方巷子,经不住我一番热情,答应让我提着。
一个戴着边沿宽阔的遮阳帽,帽子上布满浅淡的碎花,她多皱的脸,半掩在帽下,嘴角的牵动,叫你感知笑容的发生。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一顶帽子,女子无论什么年岁,都向美而生,不知疲倦地经营着自己的容貌,修饰,装点,使自己看上去清洁,整齐,舒服,与四周相融。
另外一位,白头发拢到了耳后,被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紧紧拦住,这种头饰已经很少见了,手帕很难买到,老妇人一张脸,淡然平和,手帕被风吹动着,她便下意识地伸手拢一拢,动作是我惯见的,二十多年前,我奶奶正是这样一位老妇人,为了鼓励我洗衣服,把她最珍爱的手绢交给我练习。
提着包一路向前,也不过五百多米,她们就坚决地从我手里要回了包。摆摆手,叫我快走,别耽误了上班。我并不急,还想帮忙。她们不好意思地说:娃娃,你走你的,我们还想逛逛街呢,好不容易进城一回。
七十几岁,还和自己的闺蜜一起逛街买衣服,这是多么优雅的事情啊!
遇见第三个老妇人,是在山道上。我举着相机拍风景,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进入了我的风景。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因为太老没有了火气,身着棉衣,矍铄地走到我面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用严厉的口气说到:娃娃,你拍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我倒算机敏,笑道:我看您真是精神呀!她抬起拐杖指指我,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再没说什么。
那一时的山道,夕阳穿过松林,把老妇人的影子拉长,投到草木上,她上山去了,马儿正在下山,马夫在林间谈笑,她要去何处呢?难道她就是这山上看风景的老手?她一定比我看到过更多,比如美丽的晚云,成群的归鸟,还有年轻陌生的面孔。
三
比之清晨,比之午后,比之夜深人静,我中意黄昏。
黄昏本身有着不易体察又不容忽略的寂静,寂静里的微温,调和中变幻莫测的色彩,人能感觉到什么在交接,什么被收拢并安妥放置,什么驱使着脚步寻找熟悉的来路,寻找一间气息固定的房屋,人统统回头,把今天走出的距离,丈量回去。
两次都是身在街市。
小镇上的夜市已经掌灯,烧烤和啤酒摆上餐桌。我站在一个炸麻花的小摊前,看着翻滚的油锅,假想热油溅到皮肤上的灼烧感。中年女子坐在案板前,娴熟地搓条成花,一根根精准整齐地码到案板上,生麻花细瘦苍白,经由男子放进锅里煎炸,立刻挺直舒展,一双竹筷轻巧翻动,上色以后,夹出来。晾在竹筛子里,没有漓尽的油,偷偷渗下去,落在花瓷盘中。
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我,会不会也在某一街市,摆着一个吃食小摊,心安理得地炸麻花,或者煮醪糟汤,一分一角挣着小钱,勤俭度日?
麻花很脆,经不住认真吃。临走,又去摊主那耽搁了一会儿,闲聊着平淡日子的过法,买走了他们一大堆麻花。
入夏的第一场白雨来时,我恰在街上买樱桃。穿着一条长裙,三四个人都说像彩虹的条纹长裙。风刮起来,方觉得长裙的稳妥,不慌不忙往回走,雨迅疾而肆意倾泻,没有带伞,沿街两边的大树,尚可遮蔽,天空没有雷电,只有雨点紧迫地落着。
淋点雨,很畅快。不躲避,也不奔跑,大雨中还淡静走着的,街上也许就只有我。店铺门前挤满了躲雨的人,他们看着我走过,行注目礼一般送我前行。 面馆门口的小火炉上,烧滚的热油,还没有泼到面条上,乱飞的雨点飘进去,一片沸腾的吵嚷。
回到家门口,雨歇了。裙角滴着水,鞋子里面漂浮着脚。住在对门,常常一边炒菜,一边拿着锅铲跑到对方厨房说话的人,撑着伞也回来了,两个人走在伞下,我才从一个热衷淋雨的人,变换身份,成为持家的主妇。她责怪我,怎么这样大一个人,也不撑伞,也不避雨,傻傻往回走呢?我低头笑了笑,什么也不说。虽然我和她大学是校友,工作是同事,生活是邻居,但她也仅仅只是这样的角色,不可能升级,无法深交,这点上我们都心照不宣的。
真正投合的人,未必早早相遇,比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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