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贫见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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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笔摆在橱窗里,惹我流连。闪闪发光的金属笔杆,曾经多么令人思慕。却不知从何时起,在生活里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款式彩色多变的圆珠笔,签字笔,这种变迁的背后,还有交流方式的改变,手写的信件不会再跟着邮递沉浮,鱼雁传书,家书万金的时代一去永逝。
有过思念的泪水,在信纸上留下浥痕,晕染出模糊的笔迹。或因为墨水太饱,提笔时,滴落一枚蓝月般的墨痕。信纸的颜色和碳素或纯蓝的墨水相互熏陶,映衬,折成不同的形状,装入信封,用浆糊封口,贴上精心挑选的邮票,托赶集的人到小镇的邮局投递,或者花一上午时间走去镇上,专门投递。
之后便是日日留意村里晚间的广播,或是学校传达室的小黑板,期待回信。期待回信和写信,都是美好的过程。某一个已经等得几乎无望无力再等的黄昏,有人捎给来信,会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计,到僻静处,匆匆拆封,带着焦灼与欣喜,嗅着细细墨香,触摸熟悉的字迹,在心里默读好多遍。不来信的日子,温习旧时书,然而不写信的日子,只能温习一支沉寂的钢笔,在意念中,反复觉知一滴纯蓝墨水滴下来,滴在信纸上,蓝得很忧郁。
七叶树的叶子果然七片,折一柄插瓶很有美感。去年新种时,只是一根直顺的杆,后来于顶端吐出叶子,我以为是香樟,凭借想象,觉得它该叫这个名字。
有个体格偏瘦但敏捷的男子,一年四季穿着相同的衣服,晨暮都跑步到很远,喝起白酒,钢化玻璃杯,一大口下一杯,面不改色,不醉,很少与人交往,独自住在我对面的二楼。他特立独行,像侠客,又仙风道骨,但时而又怪诞。他往往是静立树旁,毫无征兆地抓住树干,一棵新栽的,吐出几片叶子的,孱弱的七叶树,被他猿猱一般顺竿而上。你若同他说话,他会回过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你看,再冷笑一下,什么都不说。他偏偏总是去爬七叶树,在树木还没有缓过劲的时候,把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悬挂在树干上,摇晃,登踩,惹我忌恨。
今年春来,七叶树的顶端长出丰茂的枝叶,树冠逐渐扩大,估计不用多久,夏天就能遮蔽阳光,播洒清凉。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也都被挂了树牌,它的身上挂着“七叶树”,我一数,的确七片,再也不误称它“香樟”了。晚上归家,实在喜欢那雨后的新绿,踮起脚努力了很久,才得到了一柄叶子,现在它在清水瓶中斜倚,像一棵缩小的椰树。那个男子终于结婚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他的新娘,他的婚礼。他仍然爬树,只和草木亲近。
吃了槐花饭的人,讲给我时带着炫耀。这里的槐花还早,作此判断,源于我一直关注的西墙角那棵老槐树,三四年间,凭栏远眺,先得由它看开去,晴雨,夏秋,静闹,窗内,门外,它或一身绿衣,或暗香袭人,最后抛洒黄叶满阶,在大殿的一侧,紧邻一只上百年的石龟,无声守护。
槐花有没有开,我的意念里,就是这棵树有没有开花,它开花,我的鼻子会先于眼睛知道。现在,还早。
山道两边有养蜂人,用帆布搭建了帐篷,几十只木箱摆在旷野上,蜜蜂已经采完了桃花杏花苹果花油菜花,接下来,要等的是槐花。然而槐树越来越少了,估计养蜂人很快会走。蜂蜜的味道,自小埋在记忆里,真伪的辨别,只需一嗅。
近来咳嗽,嗓子痛,被细心的孩子看到,昨日傍晚揣着一罐蜜送给我,说是爷爷养蜂采的新蜜,顺手打开罐子,清甜的味道再熟悉不过,百花的秘密就在这罐子的甜里。罐子放在桌上,我回味着甜中的情味,觉得知足。
小时候,暮春的田野上到处飞舞着蜜蜂,男孩子们教我们叠一种指套,用旧作业本叠,戴在拇指和食指上,可以捉蜜蜂,捉来的蜜蜂装进墨绿色的酒瓶里,据说蜜蜂的身上有蜜,先拔掉尾刺,便能安心舔食。他们每人拿着一只舔,说有甜味,并捉了一只拔了刺递给我,我不敢,他们笑我,我尝尝,并没有甜味,可他们都说有。教我叠指套的男孩子,十七岁就死了,就埋在我们小时候奔跑的田野上,他能感觉到蜜蜂飞吗?这个春天,田野只有蜜蜂在聒噪。
青杏已成,枝上果子累累,结得殷实。树枝上挂着一只绿瓶子,像是在说:有毒。以前人们给果树喷洒农药,毒性大的叫敌敌畏,瓶子上画个骷髅头,人们看到瓶子,便知道是警示,妄想的心也就熄了。现在什么瓜果蔬菜都喷洒农药,面面俱到,瓶子挂不过来,也懒得挂它,人是不是能练到百毒不侵,我对自己实在没有信心。
我看到的这两棵青杏树,长在崖畔,因地势关系,通常很少人看到,若那天不是因为多走几步,寻花而行,也不会走到树下,不会看到树下一大片杏核,两只绿瓶子不知悬挂了多少年,在掩映的枝叶间,在风中轻轻摇摆。倾斜的瓶口,能在某一时刻,突然被风吹响,发出细微的呜咽,或者说浅唱。
土崖下有人家,两间旧屋,庭院整洁干净,器物古朴,窗台上晾晒着洗过的布鞋。院里一棵高大的树,已经高过屋顶,看形状,像一棵核桃树。院子南侧,有一口土窑,不住人,养着几只鸭子,连绵的雨水,在天井低洼处积成浅潭,鸭子走过来照照影,我远远呐喊了一声,它们顿时闭口而立,静静地扭头看我,然后默默地向土窑的暗里走去。
两只狗看见我时,沿着小路跑了一段,想要赶我走,而我在高处,无能为力之后,重回到门口睡觉。寂静,怡然是这里的全部,注视可以是长久的,注视即便长长久久也毫无妨害。老人在果园里整理葡萄藤,离家不到二百米的地方,老妇人从菜园里站起身来,朝狗吠处看。我站在高崖树丛中,静观一切,这幅宁静的乡村图景,是诗人们曾经笔下的村居,雨后春耕,篱落鸡鸣起,无心云出岫。
如果所需甚少,无公害,清贫见底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