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她追求完美。

    买西红柿，不圆不饱满的坚决不要。一件看上眼的衣服，须得跑两三趟，里里外外看遍，反复比对尺码，挑剔颜色的明暗，两只袖子的长短，最后停在肩膀的高低上砍价。一只耳钉，钻会不会掉，掉了以后能补吗？颜色会随着太阳光的照射褪掉吗？

    她有选择恐惧症，常在近似的甲乙之间因为一点线头的问题，徘徊难决。而我，恰是在这些事情上毫无心思的。

    一起买过土豆，我随意拣选，只要没有太多伤疤，挑好之后，又买了其他东西，她仍旧在一堆土豆里挣扎，一个也没有挑出来。你到底要买一只怎样的土豆呢？她说找不到合适的土豆啊！它们都长得不完美。

     为什么要完美？完美是累人的事情，该当细腻处便去极尽严谨，该当马虎处便去粗枝大叶，省下的时间，不妨松散开一颗心来，看看风景。

     下午的工作结束后，她问我，今天这个任务完成了，缺点是什么？我说今天的缺点，是没有缺点。是的，没有瑕疵。完美。但我觉得不好，因为我无话可说，漂亮完胜的无语。我们从你的四十分钟里，挑不出任何失误和遗漏。

     待人们散了，她走下台来，惯有的温柔，且在激动之余，亲吻了我的脸颊。话语之间，眉目之间是胜利的自豪，但似乎不确定，却仍旧信心满满地问我：怎么样？评价一下，有什么缺点吗？没有，至少在我认真听的过程中，妙语连珠，流程连贯，而我多数时间游离其外，我的耳朵听着后面两个老头子的谈话，一个关于屌丝的问题。老头镶着两颗明闪闪的门牙，那么爱笑，即使不笑，一张口说话，还是闪闪的。他们是我们这群人中的元老级别，顽童一般，坐在最后排，不时发出低低的笑。

     这是四十分钟的完美，支付完美的是将近三个星期的漫长煎熬和痛苦。

     我看到她最初的推诿，推不掉之后的抱怨，抱怨之后的渐渐接受，接受之后的着手准备，大量的时间投资，心灵的无形摧残，抛掉手边身边的一切人事，投身其中，感知痛苦的挣扎。

     为此，我们没有逛街，没有专心吃过晚餐，没有谈心，没有到去年的草房边，看今春的杏花如雪，没有一起走上那条熟悉的山路，没有唱一首完整的歌曲，甚至不精心打扮，不关注院子里新开的海棠，不留意那棵白玉兰今天已经盛放，风吹落了花瓣，几个男孩子多么认真地扫去了花瓣，花们看男孩子刚走，便在身后又飘落了几片，像是调皮的游戏。

     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解放了，生活恢复正常了。

     旋即却患得患失地问：别人也会赞同我吗？

     不要管别人了，活在别人的嘴里，会累死。我现在很重要的事情，是赞美她，鼓励她，怂恿她，又打击她，戏弄她。

     她多么像我啊！

     许多天前的节日，我预备给她买一只价格不菲的杯子。拉她去超市，挑好了，知道是要送她，不知所措地说太贵了，那个人都没有送过如此贵重的礼物。我迅速付款，然后把杯子塞进她的包里，嘱咐她多喝水，必须增肥，这八十几斤的身板，怎么陪我一生一世呢？

     她亲了我的脸颊，在耳边轻轻地说：亲，我好感动啊！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明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呀！

     我心里暗自惊讶，那一刻，突然有点泪奔的危险。走在晚灯昏暗的路上，说话的声音有点哽咽了，于是不敢再说。只是紧紧，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说：如果你不再追求完美，你就能胖。

     她笑了笑：你现在需要减呀！

     是的，自从我放弃了对完美的执迷，我被什么东西放开了，仿佛得以松绑。

     你也要胖。八十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