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一些夜晚,故去的亲人走到梦里来。
她们坐在小船上,轻轻摇着舟楫,从河面飘过来。有时,出现在厨房,并排站在案板前,切着蔬菜,没说一句话,仍是故去时候的年纪和衣着,打着手语,脸上没有痛苦,像场无声电影。
这两人,是我故去的祖母和姑姑。
2
那年腊月底,我在小镇的集市上遇到表妹们,衣裳单薄,脸上挂着泪,于拥挤的街头漫无目的地张望。她们在找母亲,已经四五天了。说话间,眼泪扑簌簌掉在衣襟上。
祭灶,除夕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四处打听的人,没有带来好消息。新年时候,表弟照例来家里走亲戚,单单瘦瘦的他站在门角叫着舅舅,怯怯地坐到木椅上,小声讲着他母亲离家的事。他说的时候,像在说一个旁人,语气中没有悲喜,他已经九岁了,却尚未明白这世上的离散。
一个女人,沿着暮色中的小路扬尘而去,她听不到身后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一遍遍捡起地上的石块向他们掷去,愤怒地驱赶身后的三个孩子。就这样,追赶了四五里路后,随着渐浓的夜色,孩子松开了母亲的衣襟,永远地孤独地,被母亲狠狠留在世上。
在小镇,有人说她投河自尽了,有人说她跟人私奔了,也有人说她出家做了尼姑。几个月后,有人在远方,一个春光明媚的河岸拾到件绿色呢大衣,正是表弟所说的那一件。
我心下里知道,她去了。
3
小镇上的人,早已经忘记了三十年前的旧事。
七月间的庙会,人潮人海的集市,接踵摩肩的盛况。夜晚降临后,风中飘荡着的电影荧幕。劳作了一天的年轻人,成群结队打着口哨走在街道上。女孩子梳着两条长辫子,背着绿挎包,给心上人送鞋垫子和花手绢。
姑姑是白皙的,眼睛里装着小河的清流,水汪汪的俊俏。因为爱笑,特意长了两个笑涡。
她还没有婆家,但整天坐在窗下绣花,拉鞋垫,心里装着憧憬。她的名字里有个“琴”字,乐器一般,成天咿咿呀呀地吟唱着。
那时,她已经十八岁,还没心上人,或者有了。
她走在月亮底下,银铃一样的笑声,穿过村庄,到小镇去赶晚场,听戏,看电影。
冬季里,小镇上开了宣判大会,枪决了一个青年。那个青年,强暴了一个姑娘,他拿生命做了抵偿。此前,这个青年的未婚妻来了好多回,她流着泪跪下来,乞求。然而,没有理由去原谅。
姑姑的清白和一个青年的生命,一同随着枪声终结了。
4
镇上的集市和庙会,依旧熙攘。
姑姑的第三个女儿,第四个女儿相继送人之后,终于等来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孩子,一个男婴。姑父来家里报信,跟我父亲喝了几杯酒。
姑父是贪酒的人,一喝就上脸,一喝醉就大哭大闹。
那年,我祖母去世,姑姑刚刚生下第三个女儿,所有人都瞒着她,葬礼前的晚上,姑父喝了酒,借着酒劲在灵柩前伏地痛哭,磕破了前额,鼻血涌流难止,叔伯们上前拉扯,搅作一团。惹得我父亲和姑姑们,也放声大哭。
姑父终究是委屈的,他终于等来了生命中的儿子,可浓浓的阴云却悄悄向他拢来。
他是一个油漆工,跟老爷子学画匠的手艺,半途而废。那些雕梁画栋的精细活儿,他是学不来的,画棺材,画箱匣的小手艺倒还做得,凭着勤谨也赚了一些钱,只是嗜烟嗜酒,盖了新屋,又没得个儿子,大手大脚花得所剩无几。
得了儿子,本打算好好度日的时候,却没有时间了。
胃痛,腹胀。两个月就瘦得没了人形。
姑父病重了,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小路上来,后座上挂着一个粗格子布包袱,里面是给祖母上坟的祭品。姑姑跟在旁边,心事重重。见到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我家对面,有个中医铺子。姑父走进去,坐在红漆连椅上等待医生抓药,额头上渗着汗珠。
母亲私下里对父亲说,怕是坏病,父亲没说话,喝了一口茶,抬头的时候眼睛红了。
到底还是油漆和烈酒拿走了他的命。此前的,他唯一的弟弟,也因为醉酒坠亡在一条沟里。在他之后,嫂子被癌症夺取生命,妻子投水自尽,而这是他所不知道的。
5
姑姑的村子,就在我们村子的后面。沿着一条弧形的土坡跑下去,再爬上去,走一段小路,从庄稼地中间走出去,经过一座学校,路过一面池塘就到了。院子狭长,院子里停放着大伯的拖拉机,高大的柿子树核桃树,靠着围墙,荫蔽出几方阴凉。
姑父走后,新屋并不十分寂寥。孩子嘻嘻闹闹,亲戚也常来常往。只是,生活一天天困窘起来。
一个雨天,我和姑姑在檐下洗面筋。
姑姑是最疼爱我的,我出生时,她还没有嫁,用她的话说,我是在几个人的怀抱间辗转,连哭一声都让大家紧张的孩子。她来看我,或者我去看她,格外亲近。只要我来,姑姑就会改善饭食,绞尽脑汁做好吃的。
我甚至记得,那天的檐雨怎样敲打着檐下的断砖,我按着一只乌黑的瓦盆,看姑姑用一根擀面杖搅动着盆里的面浆,齐耳的短发一甩一甩,白皙的脸颊忽隐忽现。厨房里升起的火,案板上剥好的蒜瓣,随着手起刀落,碎成好多瓣,白腾腾的热气,炝了油的蒜水的味道。
表妹们出出进进,围着锅台,问什么时候可以吃。
后来,因为家里没菜,我们冒雨去地里拔了青菜和葱,那远远的坟头,已经长了青草,姑姑说,他去了半年了。
雨后的田野一片新翠,但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而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日子再难,也要撑住。
过年,村里给送来了米和菜,只是杯水车薪。
我父母亦供养着一家六口,爱莫能助。
6
姑姑出去做保姆,是后来的事。
一个舅爷住在城里,给姑姑介绍了一户人家,照顾生病的老人。吃住都管,还有几百块的收入。
孩子们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们照顾读书。
大表妹已经读了初一,成绩佼佼,又能歌善舞,口齿伶俐,姑姑指着她成材成器,光耀门楣。
某个周末,我正和母亲在院子里洗衣,姑姑从对面马路上喊我。母亲赶过去,帮她抬进来一台旧洗衣机,姑姑说是舅爷家淘汰的,送给她了,从市里运回来,先寄存在娘家。
第一次用洗衣机洗衣服,是姑姑抬来旧洗衣机。她往洗筒里注上水,给我演示了一次,然后叫我自己操作。
到了秋后,收完玉米,姑姑和一个男人一起来拉洗衣机。
婆婆给她找的男人,她其实是看不上的,但新寡的她为了三个孩子,为了一个完整的家,还是答应了。男人是北山人,没结过婚,倒插门过来,就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成了这院新屋的主人。
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仅是亲戚们一起吃了饭,他们就算结婚了。
过年时候,仍旧拉家带口地,一大家子来走亲戚,看上去依旧其乐融融,只是孩子们跟这个继父到底生分着,表妹甚至不叫他爸爸,只有表弟,靠在他身旁,依偎着,脸上有些快活的神情。
新姑父,人很腼腆,不会喝酒,也不抽烟,跟我父亲围着炉子喝着浓茶,说着山里的果园和耕地,一年的收入不尽人意,年后,琴就在家管照孩子,打工赚钱是男人的事,女人在外边不容易。
话是诚恳的,山里人淳朴的眼睛不会说谎。
7
元宵节的锣鼓社火一熄,烟花屑从街面上扫出去,打工的人就动身了,新姑父亦随在其中,向着山下走去。
在山里耕作种地,他是不惜力气的,但毕竟闲散惯了,在工地上少不了磕磕碰碰,满腹牢骚。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他是个五口之家的主人,微薄的收入也罢,他需拿回这个家,供养生活。他还需向一个女人,证明他的诚意,向亲戚做个交代。
四月间的一天,午饭还没有熟,他来了,走着来的,他不会骑车子。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上,同我母亲说着话,我看见他雪白的衬衣领,翻在一件宽大的西服上,那是姑父的旧时衣。
他叫着嫂子,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忸怩。后来就说到了孩子们的顽皮,姑姑的执拗,打工的不易,更何况姑姑不能再生了,他不会有自己的儿女,怕日子过不长久。
我母亲先是开导他,后来竟生了气,索性叫他午饭也不要吃了,立刻就走。
新姑父,又缓和了语气,说他是情愿吃些苦的。沉默了一刻,摸出张化验单,说是肺炎,暂时不能出去做工了,需在家里静养一阵子。
麦收前后,母亲帮忙请了道士,给姑姑家做了法,欲求个人宅平顺。
新姑父,收完麦子又出去打工。却再也没有寄钱回来,听说后来染了肝炎,就回山里老家了。
8
手持刀斧棍棒,是明枪。恶语相加的毒舌,却是暗箭。
姑姑与婆婆之间的战争,是一开始就定了高低的。
当她带着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声,低眉顺眼踏进老韩家的门槛,她就占了下风。一连生了四个闺女,她又忍受了太多的恶气。
婆婆硬朗得像个小伙子,骂起人来精力充沛,眼睛毒毒地剜上一眼,骨头都会痛。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先咒死了两个儿子,接着又咒死两个儿媳,孙子们变成打工赚钱的工具,为她养老。
一句话能要人的命吗?
可以,人有时候就是如此脆弱。
婆婆和姑姑之间的最后一场战争,是腊月底。无以维系的生活,举步维艰,我那新姑父,老实巴交,朴实木讷的山里人,到底是少了些男人的血性和担当,也许他会想,有什么值得呢?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高声大气的叫骂着。
婊子呀!你这辈子啥都不会,就是费男人!
这是一个婆婆,对着儿媳投出的最后一把刀子,准准地插在她的心脏上。
腊月的河岸,吹着凛冽的风,霰雪打在脸上,能敲打出两块胭脂红,像未经世事的女子。水面上浮动着两岸万千灯火,她知道,她的灯点不亮了,闭上眼睛向一面黑暗的宁静扑去,让清亮的水花,为她洗尘。
河岸上的集市久久不散,人们,一波一浪地流过街心,多了几个,又少了几个,无甚区别。
个中心间炽热灼人的爱恨,是拔出炭火的铸剑,随着一缕青烟,半瓢覆水,凝定成形,高悬在壁。若不曾开刃,你需受它钝刀以割的熬,而开了刃,又怎能逃得过剑锋嗜血的冷。他杀自杀的事,并非全都依靠手中的利刃来做判别,否则,又何来杀人于无形的说法。
9
人时已尽,人世漫长。
五个孩子在无根的世上,流离如萍。
当表妹坐在我面前,幽幽地吐着烟圈,冷冷地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女人,我从不想念。
我看到了她眼底无尽的苍凉,恨意,烟灰般抖落在指间。
临近腊月,河岸上的集市又要熙攘起来了。我还将在小镇,遇见崭新的表弟表妹,总共五个人,像一束花,漂亮而整齐。我们再也不谈论过去,犹如浮萍,不问来处。
只用一种静谧的激情,诉说,这世上正好的相逢。久别的泪水,掉在尘世的前襟上,犹如一朵无伤的花。
腊月底,待雪花飘下来,河面结了冰,矮矮的坟头,又要添一把新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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