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雨。 灰白天色壁立, 园里的花木半已凋零,人开始着冬衣。 花木修剪过了,清阔疏朗枝条很美。蔷薇,海棠,棕榈,木芙蓉的残枝碎叶,随意堆着,人们踩着绕行,孩子们疑惑又开心,拿着枝条玩耍。雨时,园里静悄悄。成堆的残枝还在原处,无人问津地孤独着。若在老家,父亲一定要理叶梳条,一根根截成段,扎成捆,以备冬日取暖。他一生都与木打交道,手里摸过的木头,一一回放,能还原成一座森林,一块木头,即使是下角料,在他那里,也能镂雕成器。他记住的树名,比人名更多。
雨时,我喜欢走老巷子。巷子里紧闭或半掩的门,墙头瓦上的雨落,隔门而叫的狗,某家人种在门口的几棵平常花草,墙壁上门板上写着招住的消息,窗里哗啦啦的洗牌声,喧哗声。出巷子,右拐便是市场。老人推车里,一小把一小把的茴香菜,青菜,小白菜,一只形状可爱的冬瓜,都值得停留,他们仍穿着老式的衣裤,抄着手,讲出很低廉的价格。两个老妇人,隔着一大堆橘子说话:老爷子前些日子中了煤烟,那个听得含混,复问一次,这个说“煤毒” 。旁边人听了都笑起来,老妇人看看我,为什么笑呢?她们嘴里老旧的言语,在人听来,是土气的,也是可笑的了。
卡车,停在街角。两个黑乎乎的人,正卸着煤球,巷子里的老居民,仍旧过着烧蜂窝煤炉子的冬天,晒煤饼,打煤球,扇那炉子里的烟,铝壶坐在炉子上嗞嗞响,壶嘴上吐着白气。无烟煤,大炭炉子都还在卖,冬天没有变,有火,有暖烘烘的屋子,冬天比任何季节都好,人因为冷而彼此靠拢,许多人回到屋子里,有足够时间说话。
立冬前,去了马嵬。出发前,在小镇上吃了菜油饼,喝了暖和的豆花汤。老妇人,支着大炉子,不时往炉膛里放一根枯柴,火慢吞吞地烧着,锅盖一揭开,白气罩住了人的脸。她说一天能卖一百多碗,逢集多一些,一碗一块钱,是不小的收入了。吃菜饼时,先递过来一小张黄草纸,我不知何意,她把纸放在我手心,才将饼子交给我说:别油了手。一人花掉两块钱,就吃饱了,他们说,小镇的生活真便宜。小镇很小,没有什么像样的饭店,而在这种街边的小摊,坐下来吃饭,才是小镇人素简的生活。
马嵬坡,离这里并不远。以前读长恨歌,马嵬,是唐朝的马嵬。以后再读,是眼见后的马嵬。
错过了春天的花开,赶上了秋天的叶落。来时,樱花树正落叶。叶子随意飘落下来,在草坪上缤纷若落英。蹲在树下,捡红色的黄色的叶子,一片攒在一起,就是一朵花。鲜丽的颜色再美,也是凋零,想红颜别时,是怎样的马上婉转而死。殿宇楼阁均是后人所造,坟冢间已无她是尸骨,只是一双靴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爱她又杀她的男人,何处话凄凉,也是这般的冷雨敲梧桐,也是这般的寒风吹铃铎,在寂寞深宫里思念和负罪相煎熬。
登楼,细长逼仄的木楼梯,漏下一两抹光亮,幽暗里,我的高跟鞋踩出一串孤独的回响。阁楼上挂着厚厚的布帘,一只纱灯在窗口的风里随风轻摇,屏风上的仕女图是新的,地上摆着落满尘土的沙发,俨然这里是一个废弃的会议室,久已不用。阁楼的瞭望台,正对一池碧波,“菡萏香销翠叶残”,波上倒影里的栏杆和垂柳像一幅水墨画,这处宫苑,若无楼阁便不成宫苑,而宫苑若无这一汪碧水,哪里会有灵动,水色流光中的凝望,可以给人久长的遐思漫想。
凭栏,近旁的望君台,一望数百年,鸿雁往来,红豆抛尽,尺素难传。楼阁是空楼阁,历史的风不息,秋老荒陌,原野里起伏的衰草和断壁,低低矮矮的屋舍,公路上穿梭的车辆。一切的一切,在心里交叠,骚人的怀古,或恐正是此番情形。檐头的一只铃铎,在风中黯哑,晃动,也无声。沉默,含括了所有言语。一个女人的死,关乎谁?如果可以让一个没落的王朝起死回生,如果可以平息战乱,如果可以浇灭激愤的怒火,她就该欣然接受那三尺白绫。然而,她就没有可以活着的理由吗?她错在了哪里?美丽若是一种过错,一切向美的眼睛都该认作罪恶。
池苑,空寂的花径里走,向水而立。徒留的残荷,可有人来听雨,一朵孤白的莲刚刚醒来,她娇弱又刚毅地在深秋的尾声中娉婷。碧水浮花,是唯美的意境,但这处泥淖浅湾,优渥这最后一朵白莲,是为等我凝眸一顾吗?一尾红鲤在桥栏下,不待细看,便消失了踪迹,这如何惊心的一抹涟漪。道边的树木,叫不出名字,一簇簇红珠惹人流连,静对一朵花,深深嗅它的气息,树丛里的鸟突然鸣叫起来,猝不及防。
香炉,在袅袅的烟火里奉养着。禅唱声声,如水清明的安宁是皈依的注脚。蓬莱仙岛在海上,正在红尘深深处。那一世的芙蓉如面,那一世的梨花带雨,那一世的华清出浴,随尘入土,但,不是所有美丽都有千回百转的传奇。惊天动地的爱情,能叫三军相逼,终要生死分离。这个女人,她算是正真活过,也正真死过了,从此世间永留她的传说。
归途,飘起雨来,微雨的黄昏,别有情味。身边驶过许多车子,路过很多田野和村庄,我只看到了一车老树根,哪里又在砍什么树吧!老树站立的地方,一定有一户人家,老树荫蔽的地方,一定有一座村庄,人们看到了老树,老树看过了许多辈人,历史的老树根,盘踞在时光底部,沉甸甸的,风吹不动。
在酒馆饮酒,几杯,驱了寒气。外边雨还在下,清凌凌的空气,夜色正好。
冬雨下完,雪也快到了,你是迎接着雪花,还是留恋着秋色?那个贪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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