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始终离不开喂养,从身到心。
在黎明,黑暗不曾掠走的生命,返归自我。一缕一缕地苏醒过来,从视觉,听觉,味觉里悄悄膨胀,干涩的归于湿润,温润和疼痛也显得可贵。张开自己,犹如一只空碗,一只空瓶,到谷物里去,到泉眼旁边去,去装盛粮食和清水,去听鸟鸣,听风吹,去咀嚼这生命里的一味之欢。
这一味羹汤,需要缓缓吹着,慢慢搅动,悠悠送一勺入口,而眼睛可以偶尔离开碗碟,看一看浮云和花开。
一
鸡汤
雨没有停,就那样哭哭啼啼地走了好几天,灰蒙蒙的天空和缠绵的雨声,令人晕眩。倦怠湿潮的楼道,台阶一弯一台地延伸着,我走过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两根鸡毛,灰褐色的野鸡毛。这叫我想到了昨夜的汤,汤里嚼不烂的肉块。
午饭的时候,菲还在厨房里切西红柿。我把青菜倒进炒锅时,溅起了热油,手上零星的灼热感似乎也未曾散去。他白的胳膊,一直在我眼前晃着,那白是婴儿的莹白,我常常怀疑,他为何保养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我伸出手去接他切好的葱花时,都会因为自己微黑的手臂而难为情。
野鸡,是因为下雨才被擒的,那时候它已经被几个调皮的孩子赶到了水塘里,它一定在水里扑腾着溅起很多水花,它一定挣扎着寻找生的彼岸,恐惧遮蔽了它的眼睛,雨水打湿了它,它被超重的湿羽毛拽进水塘深处,它死在雨水里,死在自己的伤口里。
几乎是轻而易举,菲停下车子,凭借一根竹竿,就捕获它。菲说,他追过好几只,可惜它们掠过田野,骄傲的飞走了。这一次,算它自己倒霉。 菲在水管上洗干净了刀子,鸡肉已经切块,他笑着,露出白花花的牙齿。不会禽流感吗?我问他。他不说话,转身去切一把小芹菜,翠绿的芹菜段一节一节地截分在案板上,与鸡肉一红一翠地比照着,分明地鲜艳。
天黑前我回到家,锅里飘着香味,揭开锅盖,白腾腾的热气遮挡了视线,只有汤的味道,迎面扑来。喝着汤的时候,菲已经走了,他煮好汤之后,便消失在傍晚时分的雨幕里。
二
青豆
她是赶了二十几里路来到这个集市的,当我翻动一大堆青豆开始挑选,她便说起来。
青豆,套种在果园的空隙处,是那种未挂果的苹果树。这种豆子,最适合这样带着豆荚蒸食,先用清水淘洗干净,再放到蒸笼里蒸个十几分钟,揭开锅盖,豆荚在热气的蒸腾下变得很薄,是那种淡绿的透明,用筷子轻轻拨动,青圆的豆子便会迫不及待地滚落在甑布上,放到嘴里去嚼,有的嫩甜,有的油香。
当然还可以生吃,必须是这样一种嫩绿的,她说着,拿起一个豆角,放进嘴里,轻轻用上下牙齿一刮,豆子落进口里,她的两颊缓缓动着,吃得很愉快。见我满眼疑惑,她又解释道:纯绿色的,没有农药,放心吃吧!
我没有蒸过青豆,只吃过袋装的那种青豆,喜欢那种蒜泥味道的,可惜防腐剂太多。面对着老妇人的一堆青豆,我本打算少买些先试试,她却极力说着豆子的种种味道,最好买上二十斤放在冰箱里冷藏,就算到了九十月拿出来吃,还有新鲜的滋味。 挑选好的,放在秤盘里,她指着三斤的称芯说继续,我放一次,她催促一次,不知道又放了多少把,她才说够了分量,叫我凑过去看称,我点头称是,她大声笑了笑,我们农村人老实呢!
又有更多人围过来挑选青豆,我提着一包沉甸甸的青豆走在广场上。槐树下的老人正在唱歌,男子们弹奏,妇人们歌唱:“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呀,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我站在另一棵槐树下,远远地注视倾听,中间穿着红上衣的妇人,一边唱一边打着拍子,也许是看到了我,读出了我眼里的喜悦,她唱的声音越发高起来。
青豆总共分三次蒸完,倏尔来的那个下午,是最后一盘,她吃得很尽兴,我也好开心。
三
茴香
茴香,不是豆子,不是孔乙己要的那碟茴香豆,我要说的是茴香菜。
有一点时间允许做些复杂的饭,我都会尽力去满足自己。比如包饺子,必是要清早去集市,找那推着三轮车的老人,他卖的是自家菜园里吃不完的菜。韭菜,菠菜,香椿芽,适合包饺子的,最好是茴香。茴香肉饺,是家人最喜欢的一种。
雨天里,买菜都觉得很有意思,打着伞,听着雨声,向着巷子深处走,白的雨雾向远处弥漫,田野和天空在空茫之中,每往前走一步,空茫都能治愈一些,我觉得心里的空茫越来越少了,也许,这样很好,至少我越来越不害怕现实,在生命里浪漫剥离后,柴米油盐的一天又一天。
茴香菜,细细的绒绒的枝叶,湿淋淋地挂着雨水。找到它时,正好是最后一把,它躺在几把油麦菜下面,静静地等我来认领它,然后我支付给老人两块钱,带走它。想一想这个市场上唯一的一把茴香菜,正安静地躺在我的篮子里,心里觉得稳妥极了。
我甩了甩伞上的水滴,进了楼道。可以想象,他们回家时,走在悠悠的楼道里,闻着午时一家一户里飘出的饭香,一定也辨别出了我正在下锅的那一碗茴香饺子,家的味道,爱的味道。
四
桑果
桑果和樱桃,摆放在同一家水果摊上。它们陈列在竹筛里,一边深红,一边浅红。都尽情地往红里探下去,从皮肤到深心地浓下去,犹如爱情的色彩。
樱桃好看,亦好吃。桑果,不比樱桃美丽,它的滋味却从记忆里伸出爪子来,紧紧地抓住了我。我停在竹筛前,一枚枚地挑选。老板娘没有阻止我翻动,她只是用一只小木铲,轻轻地往我的小袋里装,我吃了一颗,爽甜的味道,却又好像过于甜腻,出乎我的想象。挑完桑果,手指完全黑了,酱紫的颜色,手指上留下拿捏过的痕迹,清晰的像那一刻泛起的记忆。
手几乎是悬空提着袋子,往回走,生怕挤烂了它们。我走在一条路上,天空蓝的要命,就像十岁那年,我一个人走在午间空旷的打麦场上,打麦场散发了麦草的清香,场上晾晒的新麦像一块块油布,我拉着耙子在油布上画出了一行行弯曲的线条,搅动的麦子热烘烘的,我赤脚走在麦子中,能感受到炙热绵软,偶然踩到一小块石头的坚硬。
我一定在阳光下,努力望向高空,企图分辨一朵云的形状,看清它漂浮的方向。后来,我就一直坐在场边的桑树下,隔着叶子看云,风吹来的时候,熟透的桑果从树上掉下来,落在不远处的麦秆上,有时也落在脚边,甚至落在我的洗的发白的淡绿衬衣上,在肩头留一个淡淡的浅浅的痕迹,那淡的紫色的痕迹,想起来都是酸甜可口的。漫长的午间,大人都睡了,就连孩子也坐站门廊里打盹,只有我一个人在寥廓的打麦场上,咀嚼一颗颗风送来的桑果,惬意地靠在树下,像一个贵族。
碟子里的桑果吃完了,我对他说:看啦,连这紫红的颜色都如此美妙。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傻瓜,嘴唇和牙齿也很美妙呢!
清欢,深爱。
你我都懂得,这一味的真意,现实中的烟火,修行中的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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