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水的记忆是由洗衣开始的。
这样的雨天,瓦缝间的雨水顺着檐头滴答而下,铁皮桶,洗脸盆和油漆罐子都蓄满了水。衣服泡在大洗衣盆里,母亲已经烫好了半盆皂角水,一条花纹模糊的洗衣板被她牢牢地踩在脚跟下,高高挽起的双臂搓洗有力,她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把一块手绢丢给我洗,雨水偶尔灌进领口,我就紧紧地缩着脖子,蹲在半截断砖上泼水洗衣,手绢被我任意折叠,在皂角水中展平又揉皱,手与水做着游戏,湿湿的凉爽是惬意的。
那时候,我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洗衣服。
撑开有力的手掌,投洗有声地去尽污渍,在一根晾衣绳上悉数挂起,看上去好似许多面飘扬的旗子,空气里浮动着雨水的腥味和淡淡的皂角味。
无论小学门前的池塘淹死过多少爱游泳的男孩,漂浮过多少具轻生自溺的尸体,都挡不住我端着盆子,提着洗衣板去那里洗衣服,常常是夏天的午后,趁着父母午睡偷偷去洗,顺便还要拉上妹妹,以防她告状。池塘边的树木不多,远处的梧桐上有聒噪的蝉叫。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支稳了洗衣板,用手泼开近处水面上的赃物,衣服一件件在水边浸泡着,妹妹在身后不远处用盆子洗着小物件聊以自娱,顺便也是为了看好我的鞋子,以防调皮的孩子把鞋子丢到水里。
池塘洗衣,最怕的是肥皂从手中逃跑,我觉得肥皂制造的泡沫是好的,而它光滑不羁的性格去而令我憎恶。握持不住的肥皂会扑通投水,弄得我手忙脚乱,水底下胡乱摸寻,裤子衣袖都弄湿了,贴在身上很不自在。母亲总是嫌我太浪费,就把整块的大肥皂放到高处,只允许我使用薄小的肥皂,于是,要给一件衣服全面彻底打上肥皂,就成了件漫长焦灼的事,洗衣粉也是不允许整袋提出来的,在一个香皂盒里倒一些,给盆子里放上一小撮,搁的衣服多了便看不见泡沫,没有泡沫的搓洗是伤感的。
我妹妹就是浪费洗衣粉的高手,她经常不认真洗衣服,而是掏出早已准备的红褐色玻璃药瓶,往里面灌上浓浓的洗衣粉水,再去一边的麦草垛上找根麦管,蘸着吹泡泡。她悠闲地吹泡泡,我在泡泡里洗着衣服,还不时的呵斥着抢过来吹几口。
只是有的时候,也会遭遇坏孩子的恶作剧。那些淘气的男孩趁着我们不注意,将岸边的一块大石头扔进水里,溅起浪花打湿我们的衣服和头发,或是把土撒到已经洗干净的衣服上,把浮在我手边的衣服使劲的泼离岸边,越泼越远,气得我们又哭又骂,他们却拍着手跑掉了,妹妹就追着去骂他们,捡着路上的石子去打,吵着要去告诉那男孩的父母。而后来,我和妹妹还是找来竹竿,划着水,再把漂远的衣服一点点划拉回来。
到弟弟出生,家里的衣服都留到周末由我和妹妹来洗,我再也感受不到洗衣服的幸福,没有洗衣机的岁月里,一家人的洗衣任务对我而言只是苦役,为此我和妹妹发生过无数次战争,关乎所洗衣物数量的分配,大盆小盆,洗衣板的长短,拧干衣服要使劲的方向,鸡零狗碎。而整个洗衣过程中最令人头疼的事情还不是这些,因为当时家里是土院,洗衣水要抬出院子倒掉,于是倒洗衣水就显得极其麻烦,猫着腰抬起沉重的洗衣盆,碎步盈盈缓缓向前去,谁稍有个大步迈动,水就会泼溅出来,鞋子衣服跟着就脏了,害得人要多洗几件。我们小声喊着一二三齐迈步,这抬水泼水的事情才能圆满完成。来找我玩的同学,站在院子里等我快点完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经常不情不愿无可奈何的加入劳动,我偷工减料草草洗完,扔下一院的水盆肥皂跑出家门去野。晚上回来,看见没有清洗干净的衣服,已经被母亲洗好,就硬着头皮挨着责骂默默去收衣,乖乖的写作业以讨母亲的欢心。
院子里原来横拉着一根铁丝,时常晾着满满的衣物,院子敞开着,门前公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多,他们都会忍不住遥远的张望,这里好像一个色彩的国度,衣裤鞋袜上晒满了阳光。这根铁丝是战功赫赫的,不仅为我们晾干了很多衣服,还教训过一个坏蛋。曾经有一个贼晚上来家里偷东西,他偷了一袋玉米匆匆往外窜,没想到被铁丝挂住了脖子,差点没上了吊,他受惊之下一声怪叫,扔下玉米就跑了,我爸下去追赶,回来查看现场做分析,笑了个人仰马翻。
晾衣绳换了好多条,却始终悬挂着阳光,搭满干净的心情。
这一刻,夏日午后的阳光正洒在窗口,我中午洗干净的衣服悠闲地挂在衣架上,依旧晴热的院落,花影重重,树荫匝地。
我嗅到了一阵馨香,自时光深处幽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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