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佛性与般若》(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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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佛性与般若》(上)12
第一部
第四章
第一节
1.《经•卷第七如来性品第四之四》:
佛言:善男子!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如是我义,从本以来,常为无量烦恼所覆,是故众生不能得见。善男子!如贫女人,舍内多有莫金之藏。家人大小无有知者。时有异人,善知方便,语贫女人:我今雇汝,汝可为我耘除草秽。女即答言:我不能也。汝若能示我子金藏,然后乃当速为汝作。是人复言:我知方便,能示汝子。女人答言:我家大小尚自不知,况汝能知?是人复言:我今审能。女人答言:我亦欲见,并可示我。是人即于其家掘出真金之藏。女人见已,心生欢喜,生奇特想,宗仰是人。
善男子!众生佛性亦复如是,一切众生不能得见。如彼宝藏,贫女不知。善男子!我今普示一切众生,所有佛性为诸烦恼之所覆蔽,如彼贫人有真金藏,不能得见。如来今日普示众生诸觉宝藏,所谓佛性。而诸众生见是事已,心生欢喜,归仰如来。善方便者即是如来。贫女人者即是一切无量众生。真金藏者即是佛性也。
案:此下尚有种种喻,如力士额珠,雪山一味药等。此种种喻喻解“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而此佛性“即是我义”。此我是“真我”“如来所说真我名曰佛性”(《经•卷八》)。此真我“即是如来藏义”。此言如来藏不像《胜鬟经》及《起信论》那样直言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而是说为“如来秘密之藏”。“佛性雄猛,难可沮坏,是故无有能杀害者。若有杀者,则断佛性。如是佛性终不可断。性若可断,无有是处。如我性者即是如来秘密之藏。如是秘藏,一切无能沮坏烧灭。虽不可坏,然不可见。若得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尔乃证知。以是因缘无能杀者。”(《经•卷七》)“如来秘密之藏”,《经•卷第二寿命品第一之二》解脱为解脱、般若、与法身三者合成。此三法如伊字二三点,不纵不横,亦不别异,此为圆伊,即大涅槃也。涅槃即是“安住秘密藏中”。涅槃是果,亦曰涅槃法身。此涅槃法身亦是解脱,亦是般若。此三法合一之整法身即曰“真我”。显名法身,隐名如来藏。安住秘密藏而入涅槃,则法身朗现,秘密藏亦朗现。而在佛自身亦无所谓秘密,秘密是对众生不解而言。是以如来秘密之藏通隐显两义而言。显即转名为涅槃法身,此佛果也。隐则转名为如来藏,则曰佛性。佛性是由那整一佛果法身置于因地而说。佛性与佛果其内容无二无别。就佛果而言佛性,则佛性之义首先是佛之性,犹言佛之性格,或佛之体段。此不是“佛所以成为佛”之性能之义。普通所理解之佛性是佛所以成为佛之性能之义。但《涅槃经》言“佛性”,其首先所表示者不是此义,乃是佛之性,佛之体段之义。儒家言性善是直接就道德实践以言成圣所以可能之根据,不是就圣人之体段而言圣之性。但《涅槃经》却首先就佛之体段而言佛之性。当其置于因地而言佛性,亦有是佛果之因义。既是因,亦有其为成佛之根据(种子)之义。但此整佛果(佛之体段)转为因地而为佛性,其为佛果之因,成佛之根据,这只是笼统的形式的因果关系,即只就隐显关系而说,尚不真能表示出佛所以成为佛之性能之义。只说隐名佛性,显名佛果(法身),人若问如何能显,想寻求此能显之原因,则光此佛果之置于因地并不能表示出。而此能显之原因才是因地佛性之切义。因地佛性要成其为所以成佛之根据或性能之义,则必须即在此因地之整一佛性中能发现出此能使之为显之原因或性能。此须对于因地之整一佛性,即由佛果之整法身而说者,有进一步之分解。光将佛之体段置于因地而说为佛性,只说一隐显,尚不足够。
依是,佛性有两义:是佛之体段。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意即悉有成为佛之体段之可能,不过为烦恼所覆,不显而已。依此,一切众生皆是一潜在的佛。从此潜在的佛说佛性,即曰如来藏。如来藏之藏有两义:一是藏库,一是潜藏。前者表示不空,如来法身是无量无漏功德聚。后者表示此不空之法身为烦恼所覆,隐而不显。是所以能显有此佛之体段之性能,就此能显之性能而言佛性。此佛性义是“所以成为佛”之性能或超越根据之义,不是佛之体段之义。
《涅槃经》说佛性首先是佛之体段义,此是正面说的。至于所以成为佛之性能之佛性义,则不甚显豁。但并非无此线索。引至此第二种佛性之义之线索即是缘因了因。《涅槃经》以佛之体段义之佛性为正因佛性。但此正因佛性必须有缘因了因以显之。但《涅槃经》却并未把缘因了因视为二种因,乃是视了因即是缘因,即以了因为缘因,或以缘因为了因。它有时生因了因对言,有时正因缘因对言,有时正因了因对言,说的似乎显得杂乱。试看以下之经文。
善男子!因有二种。一者生因,二者了因。能生法者是名生因。能了物,故名了因。烦恼诸结是名生因。缘生父母是名了因。如谷子等,星名生因。地水粪:等是名了因。复有生因,谓六波罗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复有了因,谓佛性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复有了因,谓六波罗蜜佛性。复有生因,谓首楞严三昧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复有了因,谓八正道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复有生因,所谓信心六波罗蜜。
(《经·卷二十八师子吼菩萨品第十一之二》)
案:生因了因本有一定之界定。“能生法者是名生因”,此界定不错。依此界定,则“烦恼诸结”以及谷种等都是“生因”。凡缘起事之因果关系中的原因都是“生因”。四缘中的“因缘”亦是“生因”。“灯能了物,故名了因。”此是以譬或事例作界定。灯光是生物,而只是照物,故为“了因”。依此界定,吾人可说般若智是“了因”。但若说“地水粪等是名了因”,则难解。对谷种为“生因”而言,则“地水粪等”只可说是“缘因”,即诸般扶助条件。经言此等是“了因”,并不是严格的说法,盖笼统地把了因视为缘助,故以缘助比配了因也。至于此下于“六波罗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等等,说生因了因,则生因了因便互有出入,只仿佛有其义耳。此则不必详为分疏,但看取何义耳。
同卷同品又云:
善男子!因有二种,一者正因,二者缘因。正因者,如乳生酪。缘因者,如焕酵等。
案:此似是以生因为正因。但如果“正因”指佛性言,则“正因佛性”并不生涅槃法身之果。是以“如乳生酪”只是譬况方便说耳。正因佛性并不是“生因”也。“缘因者如,与酵等”,此只示以气与酵母等为乳生酪之缘助条件也。此缘助条件,如用于正因佛性上说,甚为广泛,经中并无明确之限定,即并未规定为与了因不同之另一种因性。是故同卷同品又云:
世尊!如佛所说有二因者,正因缘因,众生佛性为是何因?善男子!众生佛性亦二种因,一者正因,二者缘因。正因者,谓诸众生。缘因者,谓六波罗蜜。
案:“正因者谓诸众生”,此是指点地说,言正因佛性不即众生亦不离众生也。(见后文)。“缘因者谓六波罗蜜”,此是以六波罗蜜为助而可由之以显正因佛性也。但六波罗蜜中,有般若,有禅定,乃至其他。故以六波罗蜜为缘因,此缘因并非为与了因不同之另一种因性。盖了因亦是一缘助条件也。经便是这样地以缘因笼罩了因,而并未分为两种因性也。是故同卷同品又云:
师子吼菩萨言:世尊!一切众生有佛性性,如乳中酪性。若乳无酪性,云何佛说有二种因,一者正因,二者缘因。缘因者,一酵,二焕。虚空无性,故无缘因。
佛言:善男子!若使乳中定有酪性者,何须缘因?
师子吼菩萨言:世尊!以有性故,故须缘因。何以故?欲明见故。缘因者即是了因。世尊!譬如暗中先有诸物,为欲见故,以灯照了。若本无者,灯何所照?如土中有瓶,故须人水轮施杖等而为了因。如尼拘陀子,须地粪而作了因。乳中酵烦亦复如是须作了因。是故难先有性,要假了因,然后得见。以是义故,定知乳中先有酪性。
案:此虽是师子吼菩萨之言,然就我们现在之论点说,彼之所言亦并不差,即“缘因者即是了因”。此是以了因为缘助,以缘因笼罩了因也。故以“人水轮绳杖等”“地水粪等”,诸缘助比配了因,而以之为了因也。此与前文佛所说者同。此中佛似又启发一新论点,即乳中是否定有酪性。若定有酪性,则何须缘?若定无酪性,则了何所了?何故又从乳中可得酪耶?此是定不定之问题。师子吼似未甚意识及。故下文辗转问答,纠缠不已。而最后仍是“二因,正因缘因。正因者,名为佛性。缘因者,发菩提心。以二因缘,得阿耨多罗三藐菩提,如石出金。”
据上,则知经文虽有正因,缘因,了因之名,然却并未说为三因佛性,盖其所谓缘因即了因也,或以了因为缘因,以缘因笼罩了因。然此种说法究嫌含混笼统,且有许多不恰当者。故天台宗智者大师即顺其名而分别地说为三因佛性,以与三德相对应:正因是中道第一义空(见下),与法身相应;缘因是断德,与解脱相应;了因是智德,与般若相应。此则名义谛当,各就其主要之义而立名。说了因亦是缘,亦如四缘中说“因缘”亦是缘,然毕竟又分为四缘也。此种明确地规定为三因佛性,虽非经中所原有,然如此规定之,亦不悖于经义,且可使之更明晰也。
智者《观音玄义·卷上》释名章中释了因缘因处有云:
了是显发,缘是资助,资助于了,显发法身。了者即是般若观智,亦名慧行正道,智慧庄严。缘者即是解脱,行行助道,福德庄严。《大论》云:“一人能耘,一人能种”。种喻于缘,耘喻于了。通论,教教皆具缘了义。今正明圆教二种庄严之因,佛具二种庄严之果。原此因果根本即是性德缘了也。此之性德本自有之,非适今也。《大经》云:“一切诸法本性自空,亦因菩萨修习空故,见诸法空。”即了因种子本自有之。又云:“一切众生皆有初地味禅”。《思益》云:“一切众生即灭尽定”。此即缘因种子本自有之。
据此,则凡《涅槃经》(简称《大经》)中言空慧言观智以为佛性者即了因佛性也,凡言禅定以为佛性者即缘因佛性也。般若观智照空假中,故是慧行正道,是智德。禅定断烦恼,得解脱,故是断德,亦称福德,此是行行助道。“行行”与“慧行”相对而言。都是行,然而有实行的是慧,有实行的是定。“慧行”者属于智慧行之行也,亦可曰智慧底实践。“行行”者属于禅定行之行也,亦可曰实践底实践。此两种德其种子即缘因佛性与了因佛性。此两种种子本自有之,故曰“性德缘了”。有此性德,始有修德。通过修行,性德了因满,即为般若;性德缘因满,即为解脱。此缘了二佛性不能外求,即在正因佛性中分析得之,因此而有三因佛性。正因佛性即是佛之体段转为因地,此是客观地说的佛性。缘了二佛性是就客观地说的整一的正因佛性而内部地分析出,此是主观地说的佛性。正因佛性是客观义的主体,缘了二佛性是主观义的主体,此是真正的主观之所在,亦是普通所了解的佛性,即所以成佛之性能之佛性之所在。客观义的佛性可曰“法佛性”,主观义的佛性可曰“觉佛性”(以了因为主,以缘因为助,从主而言,故曰觉佛性)。
上录经文以“如来藏真我”为佛性,即客观说的整一正因佛性也。此由四颠倒而说到。非苦而生苦想,苦而乐想,是名颠倒。无常常想,常无常想,是名颠倒。无我我想,我无我想,是名颠倒。
净不净想,不净净想,是名颠倒。涅槃法身常乐我净,此比说无常苦空无我不净为进一步,故以“真我”为佛性也。“真我”无我相,不可执也。只是一“法身”——法性身。法性不只是抽象地说的那空如性,乃是即于万法而为法性。因此,当说“法身”时,万法便成了无量无作的清净功能。法身者即是法性化了的法聚,即无量功德聚也。佛已证得,即为佛果。由佛果说佛性,即是佛之体段也。由佛果转为因地而说佛性,此即正因佛性。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有此正因佛性。此示一切众生皆可达至佛之体段,不过为烦恼所覆,其正因佛性不显而已。然不可谓其不潜存地具此佛之体段也。是以在众生即曰“理性正因佛性”,即只从一切法之法理(中道实相理)上说的正因佛性也,此即天台宗所谓“理即佛”,但有其理而无其事之谓也。其所以能达至佛之体段即因其性德缘了能自涌现,因而使正因佛性显而为法身也。缘了涌现而为慧行与行行,此即为有缘了之事。缘了在理,未发心,未力口行,则性德缘了即吞没于正因佛性中而不显,因此,同名为正因。正因者相应“如来藏我”而客观地形式地说的佛性也。故亦曰“法佛性”。就此法佛之正因佛性而说佛性,则佛性即为“中道第一义空”。此以“如来藏我”说佛性为进一步,但仍是说的正因佛性也。惟比较具体而已。
2.《经•卷第二十七师子吼菩萨品第十一之一》有云:
师子吼者名决定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
师子吼菩萨摩诃萨白佛言:世尊!云何为佛性?以何义故,名为佛性?何故复名常乐我净?若一切众生有佛性者,何故不见一切众生所有佛性?十住菩萨住何等法不了了见?佛住何等法而了了见?十住菩萨以何等眼不了了见?佛以何眼而了了见?……
善男子!汝问云何为佛性者,谛听谛听,吾当为汝分别解脱。善男子!佛性者名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智慧。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智者见空及与不空,常与无常,苦之与乐,我与无我。空者一切生死,不空者谓大涅槃。乃至无中道。乃至见一切无我不见我者,不名中道。中道者名为佛性。以是义故,佛性常恒,无有变易。无明覆故,令诸众生不能得见。声闻缘觉见一切空,不见不空,乃至见一切无我,不见于我。以是义故,不得第一义空故。不得第一义空故,不行中道。无中道故,不见佛性。
善男子!不见中道者凡有三种。一者定乐行,二者定苦行,三者苦乐行。定乐行者,所谓菩萨摩诃萨怜悯一切众生故,虽复处在阿鼻地狱,如三禅乐。定苦行者,谓诸凡夫。苦乐行者,谓声闻缘觉。声闻缘觉行于苦乐,作中道想。以是义故,虽有佛性,而不能见。如汝所问,以何义故名佛性者,善男子,佛性者即是一切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中道种子。
复次,善男子!道有三种,谓下上中。下者,梵天无常,谬见是常。上者,生死无常,谬见是常;三宝是常,横计无常。何故名上?能得最上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中者,名第一义空:无常见无常,常见于常。第一义空不名为下。何以故?一切凡夫所不得故。不名为上。何以故?即是上故。诸佛菩萨所修之道不上不下。以是义故,名为中道。
案:此段文是经言佛性之主文。昙无谶以及河西道朗以“中道真如”为佛性体,即本此。经言“中道第一义空”为佛性。改“第一义空”为真如,则泛。盖经言“中道第一义空”即指不空而常乐我净之大涅槃而言,不是泛讲的真如也。大涅槃当然是空,寂灭故空。但此空却是空而不空,常乐我净,故是第一义空。此第一义空由行中道而得。行中道者,“见空及与不空”,两面皆见到,不偏于一面,故为行中道。“无常见无常,常见于常”,两者皆如实见,无横计,无颠倒,故为行中道。此尚是分别地说,分成两行,由不偏于任一行(任一面)而言中道。“空者一切生死,不空者谓空,不名中道,乃至见一切无我不见我者,不名中道”。此亦是分别地说,分成两行两面。两面皆见,名为中道。“见一切空,不见得名为中道。此种说法是经文之质朴。然则真正中道者亦实可由分别说进而为相即地说,由如此说而得见也。相即地说者即由生死法苦、空、无我,而如实见,不加任何执着,即转为其自身之不空而常乐我净。如此相即地见空及与不空,见无常及与常,见苦及与乐,见无我及与我,方是真正地行中道,真正的智慧,此即是第一义空,亦即是佛性。是以“中道第一义空”者,即是依相即地说的中道所见之真空也,而真空即是妙有。故此第一义空即是胜义空,言其非偏空,非只是生死法之无自性空而已也。若只是无自性空之偏空,那只是一面说,方便说,小乘亦见之,故只见到无常、苦、空、无我一面。今言大涅槃,三德秘密藏,则必须即于生死法之无常苦空无我而直下转为不空之常乐我净,此即是中道第一义空。佛已了了见之,故中道第一义空即为佛果。如从此佛果说佛性,则佛性即是佛之体段。如将此佛之体段义的佛性转为因地,对众生而言,即为众生之理性正因佛性。因果有隐显,而内容的意义则不二。故亦得以“中道第一义空”说“正因佛性”也。
由如此之正因佛性,我们可以预见中道第一义空下的“不空如叶品第十二之四》,见下第五节),预见“无量无作恒沙佛法佛性”(天台宗智者语),不必逮至佛果而后知也。此即为圆见、圆闻、圆信。此是把《般若经》之“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维摩诘经》之“除病不除法”,收于涅槃法身上说。此亦即《法华经》之“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之境也,故亦与《法华》同为醍醐味也。
经言“中道第一义空”,虽质朴地以见两面不偏一面为中道,然此种分成两面之说法实义函两面之相即地说。经言:“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智者见空及与不空,常与无常,苦之与乐,我与无我。”此中“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一语须当有一明确之解释,不可孤立地望文生义,驰骋遐想。初看,“所言空者”之空好像是继承上文“第一义空名为智慧”之第一义空而解释之。如是,则“所言空者”之空即是第一义空,而“不见空与不空”则以般若遣执说之。但这样一来,便与下文“智者见空及与不空”云云相刺谬。因此,当再仔细一看时,便知“所言空者”之空不是承上文指“第一义空”而解释之,而乃是启下,提出与“不空”相对的“空”而解释之。下文言“空者一切生死,不空者谓大涅槃”,显然是空与不空分别解释,空是与不空相对反的偏面空。在同一段文字里,前后“空”字不应有异指。因此,“所言空者”之空亦应是与不空相对反的偏面空。因此,“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语意当该是这样的,即:平常所说的空乃是“不见空与不空”之两面但只见到空一面之偏面的空。下文言“智者见空及与不空”。然则“不见空与不空”便不是智者。如此,则上下文意便无刺谬。“不见空与不空”是贬斥语,不是胜妙语。习于般若者,一见此种话头,便以般若之遣执荡相说之,以为此语即表示中道第一义空。吾初亦如此看,后觉其不然。偶阅及吉藏《大乘玄论》,彼正好亦是以此语为胜妙语,即表示中道者。彼云:
“善男子!佛性者名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智慧。”斯则一往第一义空以为佛性,又言“第一义空名为智慧”。岂不异由来义耶?今只说境为智,说智为境。
〔案:此言《涅槃经》以中道第一义空为佛性,又说第一义空为智慧,此与以前抒义不同。我今只以境智不二示之。〕复云:
“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对此为言,亦应云:所言智者,不见智与不智。即“不见空”除空,“不见不空”除不空;除智,又除不智。远离二边,名圣中道。又言:“如是二见不名中道,无常无断乃名中道。”〔案:经此文见下录〕此岂非以中道为佛性耶?是以除不空,则让常边;又除于空,即让断边。不见智与不智,义亦如是。故以中道为佛性。是以文云:“佛性者,即是三菩提中道种子也。”是故今明:第一义空名为佛性;不见空与不空,不见智与不智,无常无断,名为中道。(《大乘玄论·卷三论佛性义寻经门》)
案:此解于义理自通,但与经文语意不合。他把“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说成遣执荡相之胜妙语,以为此语本身即表示“远离二边”之中道。但经说此语却是贬斥语,表示这种“不见空与不空”,但只见空一面,为愚者,不是智者。“智者见空及与不空”,此是以双见为中道,不是以“不见”为中道。他又依据境智不二而例言“不见智与不智”,与经后文“无常无断乃名中道”,牵合为一律。“无常无断”自表中道。但“不见空与不空”却是意在贬斥,不在示中道。“境智不二”自可说。依据“境智不二”,自亦可进一步说“不见智与不智”以为中道。但这些都是推称之言,不是经文之原意。经说“第一义空名为智慧”,是以双见空与不空为中道,以见中道为智慧,不是以“不见智与不智”为中道智慧。因此,以“不见空与不空”为遣执荡相之中道空,若将此语单提孤视,这自可成立,但不合经文原意。
吾人顺通经文须先知经言空是与不空相对的偏空;只见偏空为不智,双见空与不空始为智者。此虽说的甚为质朴,但其实意却不是只分别地见了两面便算中道第一义空,便算真知了“所有佛性一切佛法常无变易”,必须进而为相即地说,即即于生死法之无常、苦、空、无我,而如实知,如实见,不加任何横计与执着,这便直下转为不空而常乐我净之涅槃法身。这就是行中道而得者。由此中道得第一义空。得中道第一义空已,再进而就之说境智不二,说不见空与不空,不见智与不智,遣执荡相地,即遮诠地,再将那中道第一义空之真实意义予一双忘之表示,这都是可许的。但不能直以此义解释经文“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之语。
以中道第一义空为佛性既是就涅槃法身说,则是以佛果为佛性。此佛性是佛之体段义。就众生说,众生亦可具此佛之体段。但虽具而未显,则即将佛果转为因地而曰佛性,此即“正因佛性”一词之所以立。从因地说正因佛性,是就众生说也。既从因地而说正因佛性,故可云:“佛性者即是一切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中道种子”。一切诸佛亦是由本具此佛之体段而始可获得“无上正等正觉”。但如此言正因佛性还是客观地说的法佛性之佛性。若问如何能把这本具之“中道种子”显发出来而得“无上正等正觉”,则须就着客观说的正因佛性而内在地凸显出缘了二佛性,此即是主观说的觉佛性。此则比以“中道第一义空”为佛性为更具体也。此下即逐步从缘了二佛性作具体的展示。
3.经同卷同品续上录经文又云:
复次,善男子!生死本际凡有二种,一者无明,二者有爱。是二中间,则有生老病死之苦,是名中道。如是中道能破生死,故名为中。以是义故,中道之法名为佛性。是故佛性常乐我净。以诸众生不能见故,无常无乐无我无净。佛性实非无常无乐无我无净。……
复次,善男子!众生起见凡有二种,一者常见,二者断见。如是二见,不名中道。无常无断乃名中道。无常无断即是观照十二因缘智。如是观智是名佛性。二乘之人虽观因缘,犹亦不得名为佛性。佛性虽常,以诸众生无明覆故,不能得见。又未能渡十二因缘河,犹如兔马。何以故?不见佛性故。善男子!是观十二因缘智慧即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种子。以是义故,十二因缘名为佛性。善男子!譬如胡瓜名为热病。何以故?能为热病作因缘故。十二因缘亦复如是。善男子!佛性者有因,有因因,有果,有果果。有因者,即十二因缘。因因者即是智慧。有果者即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果果者即是无上大般涅槃。善男子!譬如无明为因,诸行为果,行因识果。以是义故,彼无明体亦因亦因因,识亦果亦果果。佛性亦尔。善男子!以是义故,十二因缘不生不灭,不常不断,非一非二,不来不去,非因非果。
善男子!是因非果,如佛性。是果非因,如大涅槃。是因是果,如十二因缘所生之法。非因非果名为佛性。非因果故,常恒不变。以是义故,我经中说十二因缘,其义甚深,无知无见,不可思维,乃是诸佛菩萨境界,非诸声闻缘觉所及。以何义故,甚深甚深?众生业行不常不断,而得果报。虽念念灭,而无所失。虽无作者,而有作业。虽无受者,而有果报。受者虽灭,果不败亡。无有虑知,和合而有。一切众生虽与十二因缘共行,而不见知。不见知故,无有始终。十住菩萨唯见其终,不见其始。诸佛世尊见始见终。以是义故,诸佛了了,得见佛性。善男子!一切众生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善男子!如蚕作茧,自生自死。一切众生亦复如是。不见佛性故,自造结业。流转生死,犹如拍超。善男子!是故我于经中说:若有人见十二缘者,即是见法。见法者即是见佛。佛者即是佛性。何以故?一切诸佛以此为性。
善男子!观十二缘智凡有四种:一者下,二者中,三者上,四者上上。下智观者,不见佛性。以不见故,得声闻道。中智觌者,不见佛性。以不见故,得缘觉道。上智观者,见不了了。不了了故,住十住地。上上智者见了了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道。以星义故,十二因缘名为佛性。佛性者即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中道。中道者即名为佛。佛者名为涅槃。
案:上录经文从十二因缘说佛性。十二因缘自身不是佛性。由十二因缘起观智,彻底穿透十二因缘,所谓见之了了,见始见终,见其“不生不灭,不常不断,非一非二(异),不来不去,非因非果”,而无一毫执着,则见佛性,亦即证得佛性。所见而得之佛性即是中道第一义空,即是涅槃法身,即是佛。“佛者即是佛性。何以故?一切诸佛以此为性”。“以此为性”即以此为佛之本性,佛之体段也。故“若有人见十二缘者即是见法,见法者即是见佛,佛者即是佛性”。故所见得之佛性即是法佛性也。正面实说的佛性仍是中道第一义空,而从十二因缘说起,乃是指点地说,非正面分解地实说。意即十二因缘本身并非佛性,由之而见中道第一义空始是正面实说的佛性。故说“十二因缘名为佛性”,犹如“胡瓜名为热病,何以故,能为热病作因缘故”。胡瓜本身实非热病也。故“十二因缘名为佛性”,此非佛性义之独立一说也。若章疏家见之而列为独立一说,则是执文摘句之过也。
此由十二因缘指点地说的佛性,其实处仍归于中道第一义空,故于佛性得由“因,因因,果,果果”,关联着以明之。如从十二因缘说起,此十二因缘即是因。由此起观智,此观智之智慧即是“因因”,言因上之因,了因也。此言以此智慧为因可得菩提果也。是故果即是无上正等正觉,而大涅槃则是果上之果(果果)也。
至于所见而得之佛性本身亦可说“是因非果”,亦可说“是果非因”,亦可说“非因非果”。“是因非果”者佛果之佛性在众生即转为因地之佛性,潜具而未显也。《经•卷第二十八师子吼品第十一之二》云:“是因非果名为佛性,非因生故。是因非果,非沙门果,故名非果。何故名因?以了因故”。此言佛性所以是因而非果者,因为它是最后的因,而不复由因而生故,它不是缘起的因果法。“非果”者众生潜具而未显也。故其为因,直接的意思当该是正因。然自其能显而为果言,即此正因亦具了因也。故《经》即以“了因”说之。而智者于《观音玄义•卷上》谓:“‘是因非果名为佛性’者,此据性德缘了皆名为因也”。此即由客观地说的正因佛性复进而抉发其缘因佛性与了因佛性,即主观地说的觉佛性,即据此觉佛性而名正因佛性为因也。实则其直接的意思当该是整一的正因佛性,在众生未显,即名为因。至于再追问其所以能显之因,始说性德缘了以为因,此即主观说的觉佛性也。
“是果非因,如大涅槃”,此即佛果涅槃法身也。《经•卷第二十八师子吼品第十一之二》云:“善男子!是果非因,谓大涅槃。何故名果?是上果故,沙门果故,婆罗门果故,断生死故,破烦恼故,是故名果。……善男子!涅槃无因,而体是果。何以故?无生灭故,无所作故,非有为故,是无为故,常不变故,无处所故,无始终故。善男子!若涅槃有因,则不得称为涅槃也。槃者言因,般涅言无。无有因故,故称涅槃”。案此解“非因”为“无因”。无因者,涅槃非生灭法,非所作法,非有为法。虽无因,而其自体却是果,因由缘了而显也。故无缘起之生因,而却有了因也。涅槃法身只是果位,非因位,故“是果非因,如大涅槃”。此是正解。由非生灭法而说其无缘起之生因,则是另一义,非“非因”之谛解。智者大师解云:“‘是果非因’名佛性者,此据修德缘了皆满,了转名般若,缘转名解脱,亦名菩提果,亦名大涅槃果果,皆称为果也。”此据修德上的缘因了因皆满现而说为果也。此即以佛果涅槃法身说佛性也。“是果非因名佛性”,此是智者引申语,《经》文只说“是果非因如大涅槃”。然如此引申亦无过,盖《经》本即就涅槃法身说佛性也。同一佛性,就佛果言,即是果非因,如大涅槃。就众生言,即转为因地而说佛性,是因非果。
“非因非果,名为佛性,非因果故,常恒不变”。此即说其非生灭法也。故既不可以因说,亦不可以果说。此所不可以之说佛性的因果是生灭有为法中之因果也。《经?卷第二十九师子吼品第十一之三》云:“善男子!是生死法悉有因果。有因果故,不得名之为涅槃也。何以故?涅槃之体无因果故”。又云:“善男子!我所宣说涅槃因者,所谓佛性。佛性之性不生涅槃。是故我言涅槃无因。能破烦恼,故名大果。不从道生,故名无果。是故涅槃无因无果”。但亦可说为果,是由缘了而显也。故“涅槃因者所谓佛性”,此佛性客观地说是正因佛性,主观地说是缘因佛性与了因佛性。此佛性显而为果,非缘起有为法所生之果也。真正能显正因而为果者是缘了二因,简单言之,是了因,而了因则是破烦恼显发正因而为果,亦非生因之生果也。智者大师解云:“法身满足即是非因非果正因满,故云隐名如来藏,显名法身。虽非是因,而名为正因。虽非是果,而名为法身。《大经》云:“‘非因非果名为佛性’者,即是此正因佛性也。”意言此正因佛性非因非果也。“虽非是因,而名为正因。虽非是果,而名为法身。”盖《经》本就涅槃法身说佛性也。至于所以非因非果,则如《经》说。
4.《经·卷第二十七师子吼菩萨品第十一之一》又云:
善男子!毕竟有二种。一者庄严毕竟,二者究竟毕竟。一者世间毕竟,二者出世毕竟。庄严毕竟者,六波罗蜜。究竟毕竟者,一切众生所得一乘。一乘者名为佛性。以是义故,我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切众生悉有一乘。以无明覆故,不能得见。……
复次,善男子!佛性者即首楞严三昧,性如醍醐,即是一切诸佛之母。以首楞严三昧力故,而令诸佛常乐我净。一切众生悉有首楞严三昧。以不修行,故不得见。是故不能得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善男子!一切众生具足三定,谓上中下。上者谓佛性也。以是故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中者,一切众生具足初禅。有因缘时,则能修集。若无因缘,则不能修。……以是故言一切众生悉具中定。下定者,十大地中心心数定也。以是故言一切众生悉具下定。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烦恼覆故,不能得见。十住菩萨虽见一乘,不知如来是常住法。以是故言:十地菩萨虽见佛性,而不明了。善男子!首楞严者名一切事毕竟。严者名坚。一切毕竟而得坚固,名首楞最。以是故言首愣严定名为佛性。
案:此以一乘为佛之性,即佛果之体段。一乘即佛乘。一乘究竟,非二非三。又以首楞严定为佛性,亦佛之体段义。一切众生具足三定。上定即佛性,即首楞严定也。“中定者一切众生具足初禅”。智者大师即由此而言缘因佛性,谓解脱也。“一切众生悉具下定”,即心数定也。一切众生皆有相当定力。以此为缘,所谓行行助道,渐渐而得初禅,乃至二禅,三禅,四禅,最终得首楞严定,即是缘因佛性满,转名解脱。《经》只言正因、缘因,或正因、了因,或生因、了因。其意实只以了因为缘因,或以缘因为了因,未分别说缘因为解脱,了因为般若。如此别说而明确之者是智者大师之所说。
《经》同卷又言:
善男子!佛性者,所谓十力,四无所畏,大悲三念处。一切众生悉有三种。破烦恼故,然后得见。一阐提等破一阐提,然后能得十力,四无所畏,大悲三念处。以是义故,我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
……
一切觉者名为佛性。十住菩萨不得名为一切觉故,是故虽见〔佛性〕而不明了。
案:此以十力,四无所畏,大悲三念处,三者为佛性。复以“一切觉”为佛性。此亦佛之体段义。(“大悲三念处”,处亦曰住。此言佛之大悲摄化众生,常住于三种之念。第一念住:众生信佛,佛亦不生喜心,常安住于正念正智。第二念住:众生不信佛,佛亦不生忧恼,常安住于正念正智。第三念住:同时一类信,一类不信,佛知之,亦不生欢喜与忧戚,常安住于正念正智。此与“性念处,共念处,缘念处”之三种念处不同。)佛果不空,有无量功德,无量性能,故可以如此等为佛性也。众生亦具而未显,即为因地之佛性,即一切众生是一潜在的佛也。
《经·卷第三十二师子吼品第十一之六》,总列举云:
善男子!如来常住,则名为我。如来法身,无边无碍,不生不灭,得八自在〔八自在见卷第二十三〕,是名为我。众生真实无如是我及以我所。但以必定当得毕竟第一义空‘故名佛性。
善男子!大慈大悲名为佛性。何以故?大慈大悲常随菩旌,如影随形。一切众生必定当得大慈大悲,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大慈大悲者名为佛性,佛性者名为如来。
大喜大舍名为佛性。何以故?菩萨摩诃萨若不能舍二十五有,则不能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诸众生必当得故,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大喜大舍者即是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
佛性者名大信心。何以故?以信心故,菩萨摩诃萨则能具足檀波罗蜜,乃至般若波罗蜜。一切众生必定当得大信心故,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大信心者即是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
佛性者名一子地。〔《经•卷十六梵行品第八之三》:“菩萨修慈悲善已,得住极爱一子之地。……菩萨住是地中视诸众生同于一子,见修善者,生大欢喜,是故此地名曰极爱。”〕何以故?以一子地因缘故,菩萨则于一切众生得平等心。〔《经?卷十六》又云:“菩萨修慈悲喜得一子地。……修舍心时,则得住于空平等地。”〕一切众生必定当得一子地故,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子地者即是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
佛性者名第四力〔知众生上下根智力曰第四力〕。何以故?以第四力因缘故,菩萨则能教化众生。一切众生必定当得第四力故,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第四力者即是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
佛性者名十二因缘。何以故?以因缘故,如来常住。一切众生定有如是十二因缘,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十二因缘即是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
佛性者名四无碍智。以四无碍因缘故,说字义无碍。字义无佛性者名顶三昧。以修如是顶三昧故,则能总摄一切佛法。是故说言顶三昧者名为佛性。十住菩萨修是三昧,未得具足,虽见佛性,而不明了。一切众生必定得故,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
善男子!如上所说种种诸法,一切众生定当得故,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
案:大慈大悲,大喜大舍。大信心,一子地,第四力,十二因缘(此是指点地说),四无碍智,顶三昧,再加上十力,四无所畏,大悲三念处,一切觉,凡此等等为佛性,皆是佛之性能,就缘了满而说也。总起来,即是“我”为佛性,或“中道第一义空”为佛性。种种说实只是一说也。此一说之佛性即是佛之性,佛之体段,故“佛性者即是如来”,“见佛性者即见佛”。就众生言,则转为因地之佛性,即正因佛性也。此是客观地说。若再就其所以能显之因说,则就中再分析出缘因佛性与了因佛性,此是主观地说的觉佛性。
5.对此整一佛性,前说是因非果,是果非因,非因非果。今再总起来广说云:
佛性者,亦色非色,非色非非色。亦相非相,非相非非相。
亦一非一,非一非非一。非常非断,非非常非非断。
亦有亦无,非有非无。亦尽非尽,非尽非非尽。
亦因亦果,非因非果。亦义非义,非义非非义。亦字非字,非字非非字。亦苦亦乐,非苦非乐〔案:此当说亦乐非乐,非乐非非乐〕。
亦我非我,非我非非我。亦空非空,非空非非空。
云何为色?金刚身故。云何非色?十八不共非色法故。云何非色非非色?色非色无定相故。
云何为相?三十二相故。云何非相?一切众生相不现故。云何非相非非相?相非相不决定故。
云何为一?一切众生悉一乘故。云何非一?说三乘故。云何非一非非一?无数法故。
云何非常?从缘见故。云何非断?离断见故。云何非非常非非断?无终始故。
云何为有?一切众生悉皆有故。云何为无?从善方便而得故。云何非有非无?虚空性故。
云何名尽?得楞严三昧首故。云何非尽?以其常故。云何非尽非非尽?一切尽相断故。
云何为因?以了因故。云何为果?果决定故。云何非因非果?以其常故。
云何名义?悉能摄取义无碍故。云何非义?不可说故。云何非义非非义?毕竟空故。
云何为字?有名称故。云何非字?名无名故。云何非字非非字?断一切字故。
云何亦苦亦乐?诸受缘起故。云何非苦非乐?断一切受故。〔案当如此解:云何为乐?以大乐故。(大乐见卷二十三)。云何非乐?无乐相故。云何非乐非非乐?不思议故。〕
云何非我?未能具得八自在故,〔八自在见卷二十三〕。云何非非我?以其常故。云何非我非非我?不作不受故。〔案当如此解:云何为我?以真我故。云何非我?无我相故。云何非我非非我?不思议故。〕
云何为空?第一义空故。云何非空?以其常故。云何非空非非空?能为善法作种子故。〔案此末一答亦不切。当如此云:真空妙有故。〕
善男子!若有人能思维解了《大涅槃经》如是之义,当知是人则见佛性。佛性者不可思议,乃是诸佛如来境界,非诸币闻缘觉所知。
善男子!佛性者非阴界入,非本无今有,非已有还无。从善因缘,众生得见。譬如黑铁,入火则赤,出冷还黑。而是黑得闻见。善男子!如种灭已,芽则还生,而是芽性非内非外。乃至华果亦复如是,从缘故有。善男子!是大涅槃微妙经典成就具足无量功德。佛性亦尔,悉是无量无边功德之所成就。(《经•卷第二十七》)
案:佛性既不可思议,则自任一面或任一义说佛性,皆如盲人摸象,“不说象体,亦非不说。若是众相悉非象者,离是之外更无别象。”(《经•卷第三十二))经以此喻喻彼就六法说佛性者,亦各得一体,不得其全。因此,“佛性非即六法,非离六法”。
《经?卷第三十二师子吼品第十一之六)云:
是诸众生闻佛说已,或作是言:色是佛性。何以故?是色虽灭,次第相续,是故获得无上如来三十二相。如来色常,如来色者,常不断故,是故说色名为佛性。……
或有说言:受是佛性。何以故?受因缘故,获得如来真实之乐。如来受者,谓毕竟受,第一义受。众生受性虽复无常,然其次第相续不断,是故获得如来常受。……以是故说受为佛性。
又有说言:想是佛性。何以故?想因缘故,获得如来真实之想。如来想者,名无想想。无想想者,非众生想,非男女想,亦非色受想行识想,非想断想。众生之想虽复无常,以想次第相续不断,故得如来常恒之想。……以是故说想为佛性。
又有说言行为佛性。何以故?行名寿命。寿因缘故,获得如来常住寿命。众生寿命虽复无常,而寿次第相续不断,故得如来真实常寿。……以是故说行为佛性。
又有说言识为佛性。识因缘故,获得如来平等之心。众生意识虽复无常,而识次第相续不断,故得如来真实常心。……以是故说识为佛性。
又有说言离阴有我,我是佛性。何以故?我因缘故,获得如来八自在我。〔八自在见卷第二十三〕。有诸外道说言:去来,见闻,悲喜,语说,为我。如是我相虽复无常,而如来我真实是常。善男子!如阴入界虽复无常,而名是常。众生佛性亦复如是。
善男子!如彼盲人各各说象,虽不得实,非不说象。说佛性者亦复如是,非即六法,不离六法。
善男子!是故我说众生佛性非色,不离色、乃至非我,不离我。
案:非色者非生灭色,不离色者佛性之色乃常色也。非我者非五阴和合假我,不离我者佛性之我乃真实常我也。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佛性是无量无边功德之所成就”,是常乐我净之涅槃法身。但就此法身说佛性,只能说如来法身之真我为佛性,中道第一义空为佛性,乃至慈悲喜舍等等为佛性,如前所列举,而不能直就生灭法的色受想行识我六法说佛性。是故《经·卷第三十二》于说第一义空,慈悲喜舍,大信心,一子地,第四力,四无碍智,顶三昧,乃至《经·卷第二十七》说十力,四无所畏,大悲三念处,一切觉,为佛性后,即说:
善男子!我若说色是佛性者,众生闻已,则生邪倒。以邪倒故,命终则生阿鼻地狱。如来说法为断地狱,是故不说色是佛性。乃至说识亦复如是。
是即不以五阴说佛性也。甚至亦不能以五阴和合假我说佛性。是即不以六法说佛,性也。而“不离六法”者,须知佛性之六法乃常乐我净之六法,非生灭法苦空无我之六法也,是即已非通常所说之六法矣。是故《经》就六法说佛性,不即六法,不离六法,乃指点地说,或抉择地说,非正说也。说十二因缘即佛性亦复如是。《经•卷第三十四迦叶菩萨品第十二之二》说“众生者即是佛性”,亦复如此。《经》云:
善男子!我于此《经》说言佛性具有六事:一常,二实,三真,四善,五净,六不可见。我诸弟子闻是说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说众生佛性离众生有!
善男子!我又说言众生佛性犹如虚空。虚空者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非内非外,非是色声香味触摄。佛性亦尔。我诸弟子闻是说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说众生佛性离众生有!善男子!我又复说众生佛性犹如贫女宅中宝藏,力士额上金刚宝珠,转轮圣王甘露之泉。我诸弟子闻是说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说众生佛性离众生有!
善男子!我又复说犯四重禁,一阐提人,谤方等经,作五逆罪,皆有佛性。如是众生都无善法,佛性是善。我诸弟子闻是说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说众生佛性谁众生有!
善男子我又复说众生者即是佛性。何以故?若离众生,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我与波斯匿王说于象喻。如盲说象,难不得象,然不让象。众生说色乃至说识,是佛性者,亦复如是。虽非佛性,非不佛性。……善男子!我诸弟子闻是说已,不解我意,作种种说。
案:章疏家列种种说,实皆不解佛意也。是故“众生者即是佛性”,十二因缘是佛性,六法是佛性,皆是相遮相显,指点地,曲折地说,其中有抉择。至若正说,实说,则只“中道第一义空”一义耳。故正因佛性是实说也。此正因佛性非因非果。虽非是因,而说为正因,虽非是果,而说为法身。缘了二因者就正因而分析出可,乃至说首楞严,一切觉,慈悲喜舍,大信心,一子地,四无碍智,皆可,皆是实说也。《涅槃经》言佛性犹是分解地说。若依“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而说佛性,则是诡谲地圆顿说。《涅槃经》尚未取此方式。即使说众生是佛性,十二因缘是佛性,六法是佛性,亦尚不是诡谲地圆顿说。《涅槃经》只“扶律谈常”耳。然其分解实说的“中道第一义空”实已涵着诡谲地圆顿说,并已涵着可被吸入于“性具系统”中,故天台宗判之为与《法华》同为第五时说,并同为醍醐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