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宋明儒学综述》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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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宋明儒学综述》7
第七讲
第一节
这一讲的题目共三十多个字,看来是啰嗦一点,不过这是难免的。因为宋儒所讲的道德性的天理、实理,在以前,大家在不言而喻中有个共许的意指,即不必加分辨,亦不至有误解。这道德性的天理、实理大家一看便知道是环绕两组概念而说的:一是上帝、天、天命、天道,二是仁、性善、天命之谓性,以及中、诚与明德。决不会离开这两组概念而别有误引。但是现在却不同了。从西方来的科学与哲学开出了各层面的理境,在在皆可令人援引比附,亦在在皆可产生误会。尤其当我们忘记了道德性的天理、实理,而单说“理”字时,更易误会重重、纠缠不清。所以我们现在必须首先严格地分辨清楚题目中所举的两种理,这是现在讲述宋明儒学所必然要遭遇而亦必须要正视的问题。因此这一讲不是内在于宋明儒学本身而对之作内在的叙述,而是跳出来作一反省,以期对于他们所说的道德性的天理、实理,在比较限制之下,可有一更确定的了解。
现在我们可先回顾前一讲所征引的明道的四段话,我们可知其中每段均蕴含一个中心思想,我们可就那四段话中的每一段直取其中最要紧的几个字去代表它。
1.“百理具备,元无少欠。”这是说天理、实理之本体论的存有或实有,是属于静态的讲法。
2.“万物一体,皆从那里来。”这是承继上段而说“生生之谓易”,属于动态的讲法。
上段“百理具备”的百理,即是众理或万理,表示天理是散开的,是多元的(pluralistic),即论天理的“多元义”(plurality)。这段说“万物一体,皆从那里来”,表示天理虽表现为散开与众多的样子,然而又可往里收摄于一个根源,换句话说,这段的中心在天理的“统于一元义”,说明了天理是一元的(monistic)。但是多元与一元均为翻译西方哲学名词而得的名词。如果要避免一切可能的混淆与误会,最好说多相与一相。一相与多相,依照中国人的传统思想,是毫无冲突可言的。一相指天理的本源,多相指天理的表现,同一本源之一可以表现得多采多姿,所以二者不会冲突。正如“月印万川”的比喻中,以唯一的月亮表示一相,众川流的月影表示多相。一相与多相,是如程子解《中庸》所言:“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放”呈现多相,“卷”呈现一相。既然只有体与相的区别,所以严格地说,一相不与多相冲突。
3.“万物皆备于我,都自这里出去。”这是属于道德实践的讲法,即“尽性”的讲法。
上段“万物一体”是属宇宙论的讲法。此段“皆备于我”是道德实践(尽性)的讲法,这是从我说起。每一个体皆是一中心,天理皆具备在里面。“不独人尔,物皆然”。“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从“能推”方面说,便是尽性,所谓道德的实践。从“尽性”处所表现的天理、实理或道,是与从宇宙论处“皆从那里来”所说的天理、实理或道为同一的。儒家自始即不分别宇宙论的进路与道德的进路所表现的道有什么不同,这原是一个道的两面说,这里有一种道德意识所贯注的原始而通透的直悟。这和西方由以“知识”或“知解”为中心所成的理论辨解的形上学不同,在他们那里须经过康德的批判哲学而严格分辨出宇宙论的进路与道德的进路两者所至之不同。然而在中国儒家,则不须有此批判哲学所成的进路之分别,这是因为儒家的形而上的心灵或智慧根本是环绕天命天道而由清澈而通透的道德意识所贯注所克持,根本没有西方那种经由客观的分解辨解而成的积极而建构的形上学(包含本体论与宇宙论);同时儒家的严整而透彻的道德意识是由践仁尽性而开出,它直下就具有一种宇宙的情怀(cosmic feeling),故其道德意识中的实理、天理因而亦直下通天命、天道而为宇宙论的,这就是其形而上的心灵与智慧之所在了,故是道德的,同时就是形而上的(宇宙论的),两者根本顿时一起呈现,并无间隔龃龉处,并不像西方哲学那样,其初先有对于知识与自然的分析,忽而又有德目之不同,因而再作德目之分析,如亚里士多德那样,其次再进而由实有之圆满规定善,由本质之系统规定人的道德行为,如中世纪圣多玛那样,再其次进而始由绝对的善意、自由意志的自律正式接触到道德的当身,如康德那样,最后始注意到道德的决断都是存在的决断,都是有历史性的、独一无二的,如近时海德格的存在哲学之所说。在形而上(宇宙论)方面与在道德方面都是根据践仁尽性,或更具体一点说,都是对应一个圣者的生命或人格而一起顿时即接触到“道德当身”之严整而纯粹的意义(此是第一义),同时亦充其极,因宇宙的情怀,而达至其形而上的意义(此是第二义),复同时即在践仁尽性之功夫中而为具体的表现,自函凡道德的决断皆是存在的、具有历史性的、独一无二的决断,亦是异地则皆然的决断,此即“无适无莫,义之与比”“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君子贞而不谅”,无典要定本可供参考,诸义之所示。因而儒者讲仁义之具体表现,必曰仁精义熟,由“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而达至“圆而神”的境地,方是真实而具体的道德(此是第三义)。(海德格的“存在的决断”“存在的伦理”即已含在儒者此第三义中)。以上三义是儒家根据践仁尽性或对应一个圣者的生命或人格而言道德性的实理、天理所同时一起具备的,这是有一个道德意识所贯注的原始而通透开朗的直悟在内的,故不须如西方哲学那样须经过批判哲学的简别而裁定出宇宙论的进路与道德的进路之结果上的差别。这是根据那原始而通透的直悟一下子即贯天人、合内外,而直言天道性命相贯通的。就道德一面说,康德只是形式地建立起道德当身之纯粹而严整的意义,上而尚未达至根据那具体的“宇宙的情怀”而契悟到天理、实理之具体的形而上(宇宙论)的意义,虽然他已由实践理性而契接了超越领域,因而亦给予了上帝以客观的妥实性,下而他亦未能贯通着功夫而言道德之具体表现,而达至圆而神之境,因而始有今日海德格存在伦理之补充。其故即在西方哲学传统所表现的智思与强力自始即无那道德意识所贯注的原始而通透的直悟,而其一切哲学活动皆是就特定的现象或概念,如知识、自然、道德等,而予以反省,施以步步之分解而步步建立起来的。故知识止于知识,道德止于道德,宇宙(自然)止于宇宙,推之其他等等皆然,即或有通识者为融合而奋斗,如黑格尔之所为,然亦未能达至儒者圆熟而通透的境地。以上所说当然是就道德性的实理、天理之道德的意义与形而上的意义而说。就此而言,儒家二千年来的奋斗实已达圆熟而通透的境地,实非西方哲学所能及。当然西方哲学的分解工作自有其价值。然就此一套而言,其价值只在于辨解上有补充与清楚的作用,而不能于本质的内容上有新提供或改变。然亦只就此一套而言,是如此。并非说儒家哲学已全备了一切。譬如环绕逻辑、数学、科学那一套便是中国所不具备的。是以中国哲学还须有进一步的开辟与融摄。本讲所以要分别题目中所标举的那两种理也就是要想对于儒家的道德性的天理、实理之本分与限度作一确定的厘清。
4.“寂感真几”。这是通过《易•系辞传》“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来了解天道(天理、实理)的根源,这是对于2.段“皆从那里来”一语所示之“根源”之进一步的规定,规定而为较具体的“寂感真几”。
说“根源”,是纯形式的词语,说“寂感真几”,便已接触到“形而上的真实”了。所以说这是比较具体的说法。寂感真几是“神化”之源,它具有不测的、神妙的生化作用。“生化”本是中国的老名词,用今日的语言说:生化就是创造(creation)。“真几”一词是中国所特有的,所以很难译为完全恰当的英文字,假如必定要译,可以勉强译为“真实”(reality)。这“真实”是通过“即寂即感”之“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来了解的。如此“生化真几”可译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