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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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8
八、程明道:主客观面合一
程明道不讲太极,也不讲太虚、太和,他只根据“唯天之命,於穆不已”讲道体,道体就是天命之“於穆不已”。《中庸》云:“唯天之命,於穆不已,此天之所以为天也。”程明道抓住这点来讲道体。主观地讲是德行“纯亦不已”,程明道最喜欢讲“於穆不已”“纯亦不已”。再说到“天理”二字,是程明道自家体贴出来。“天理”,动态地讲通“於穆不已”;静态地讲就是道德法则。程明道的道德意识很强,理学家看世界、看社会跟我们现代人不一样。现在人看香港只看到“马照跑、舞照跳”,事实上,不能光看到跑马跳舞,跑马跳舞不能成自由世界。没有肯定的一面哪里能开文明、开文化呢?肯定的(positive)一面,中国老说法就是天理。自由、人权不就是天理吗?你光看到人家的跑马跳舞,没有看到人家有自由、人权,自由世界没有自由人权,就没有今天的繁荣,自由人权就是天理。
程明道有清明圆熟的智慧,道德意识很强,不是一股清凉散。朱夫子把程明道看成专门喜欢说漂亮话头,话说得太高;要不然就说他说话浑沦,不分明。这是朱夫子的头脑不能了解程明道。到程明道,主客合一,这就是程明道的一本论。一本论不是西方的一元论,一元论很简单,而一本论玄得很。
中国的文化、文明文物、典章制度发展到唐朝最高,大唐盛世,文物典章制度灿烂,理性的智慧表现在佛教,不表现在道德理性方面。佛教能表现那些大宗派,出现那些大思想家、大哲学家,也是了不起。所以,日本人最崇拜唐朝,说唐朝是人类智慧的最高峰。现在是智慧最低的时候,现代人最没有智慧,这个时代最邪恶,人类最堕落的时代。
发展到宋朝,中国文化最成熟,由成熟到烂熟,烂熟就不好。文化方面,宋朝最成熟,文物典章制度方面,唐朝最成熟,它有生命的光辉。生命是一个非理性的东西。关于中国文化的发展,你们去看看许思园的书。许思园讲中国的哲学、中国的文学、中国的艺术,讲得很好。他是个江南才子,知识丰富。
中国文化的发展你都要懂,你懂得了,才能知道中国的问题究竟在哪里。这样一个老文化,当然有问题,但不是简单化,把它全部摔掉,全盘西化就能解决问题。你要正视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大时代嘛。中国人要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这个要靠知识份子发心立志。
社会上一些人讥讽理学家,宋朝理学家可开明得很哩。中国的政治最专制最黑暗是明清两代,理学都是官方的理学,都是风俗习惯中的理学,那是教人讥讽的。但是,宋朝创始的那些理学家都开明得很。明朝的八股文章,官方的官学,都是朱子的学问,清朝康熙年间那些理学家,也都是宗朱夫子的官方的理学家。那些理学家都成风俗习惯中的理学家,所以受人讥讽。戴东原就说他们“以理杀人”,明清官方的理学家怎么能算是真正的理学家呢?现在,理学家成了一个丑恶的名词,提到“理学家”这个名词就令人讨厌。这是一种假象。北宋时期,程明道、程伊川家里开明得很,程家的妇女不缠足,妇女缠足在宋朝并不流行。
儒家学问讲道德,道德不是拘束人,是讲创造,讲完成一个人的人格。没有真正的生命、阳刚的生命,不能讲这种学问。所以,我们说儒教是阳刚之教、太阳教;佛老是阴柔之教。儒教本来是阳刚之教,为什么一提到理学家就令人讨厌呢?为什么一提到理学家就有一股又酸又迂腐的味道呢?这种味道是由什么造成的,我们可从宋朝历史运会的背景作了悟的线索。
中华民族的历史从夏商演进到宋朝三百年,到了一个低沉的时代。宋朝于历史运会上是“重阴”,这不是理学家的责任。理学家在这样一个阴柔的政治背景时代气味之下,就是要提起阳刚之气,这个阳刚之气不是从英雄的事功业绩讲,是从个人的道德人格讲,从内圣之学讲。从内圣之学讲阳刚很不容易,只有孟子的学问才能顶得住。所以,陆象山的学问没有理学家的气味,道理就在于此。阳刚之教完全要靠孟子,但宋朝不看重孟子,明朝从王学以后才推崇孟子,宋朝重孔颜。尽管程明道的智慧很高、很圆熟,但智慧要靠气来支持,从气方面讲,程明道不够,因为他欣赏颜渊,重孔颜乐处。就个人生活情趣方面讲,孔颜乐趣是不错的,境界很高。但孔颜乐趣有颜渊的表现,有周濂溪的表现,有程明道的表现,跟孔子的表现不同。孔子固然有他的乐趣,因为孔子有智慧、有幽默,但孔子的乐不像颜渊那样表现,不像周濂溪那样表现,就是程明道也达不到孔子的境界。孔子不令人讨厌,不教人觉得迂腐,孔子有阳刚之气,而又不像孟子那样露锋芒。孟子有阳刚之气,但太露锋芒,所以,理学家不喜欢孟子。宋朝谁能重孟子,表现阳刚之气呢?就是陆象山。所以,陆象山不令人讨厌。
宋朝的历史运会是“重阴”(阴而又阴曰“重阴”),讲学问就不能以阴的方式讲。以阴的方式讲学问就是阴中阴,朱子的讲法就是阴中阴,讲“涵养察识”“格物穷理”都是阴的方式,是渐教。陆象山最不喜欢这一套。我在台大讲课的时候,台大的学生说:“怎么老师讲宋明理学,讲法跟我们以往听到的不同?”不同在哪里,大家也说不出来。讲宋明学问不能用阴的方式讲,要用阳刚的方式讲。我不空讲道德,不说教,纯粹把里面复杂的概念一个一个地用高度理智的活动彰显出来,引发人的理智的好奇、思考的兴会。若只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无生命的开发,则结果是寸步难行。讲这种学问,要有道德的庄严,把道德的庄严引发出来,就能启发人的真生命。自然能非礼勿视听言动。若凭空只讲“居敬涵养”,这不是道德的庄严,这只是教化上养成好习惯。官方喜欢的理学家就是这种理学家。
一方面有道德的庄严,另方面也要有道德意识。道德意识非通客观意识不可,不通客观意识,主观道德没有用。通文化意识,通家国天下,道德意识才能彰显。道德的庄严、理智的俊逸,两方面要兼备,才能讲这个学问,这才真正是阳刚之学,平常讲理学的人,思考力不够,连一个词也讲不好。理智的俊逸很难,西方哲学家不是都有理智的俊逸,分别来讲,柏拉图、莱布尼茨、罗素、维特根什坦有理智的俊逸;康德有道德的庄严,也有理智的俊逸,但他的理智俊逸为他的道德庄严所掩盖。康德的头脑清楚得很,他的批判分析了不起。现在的逻辑实论证都是从康德出来的。中国的思想中,春秋教有道德的庄严,也有理智的俊逸,春秋名理是理智的俊逸,春秋大义是道德的庄严。
现在再归到程明道的一本论。
孟子批评墨者夷之的讲法“是二本也”。怎么是“二本”呢?夷之遵从墨子讲兼爱,他一方面讲兼爱,在大原则上主张兼爱,在表现上又主张“自亲者始”,这就是两个头绪,两个路头。兼爱如何表现呢?上帝的爱是博爱、普遍的爱,也就是公爱、兼爱。在上帝可以讲普遍的爱,上帝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普遍的爱在人间怎么可以表现呢?兼爱、普遍的爱作为观念来说当然很好,说到如何表现很麻烦。儒家讲“仁”,特别顾及到表现的问题。“仁”是个普遍的道理,这个道理必须是可以表现的。人的表现跟上帝的表现不一样,因为上帝没有时间性、空间性,而人表现“仁”这个普遍的道理有时间性。上帝可以爱无差等,人怎么可以爱无差等呢?
二本是两个头绪,不是二元论,程明道讲“一本”,不是我们平常所了解的一元论的意思。平常所讲的一元论是分解的讲,二元论也是分解的讲,凡通过分解方式建立的都不可能是圆教。程明道的一本论不是分解地讲。肯定天地万物宇宙的根源是一,这叫做一元论,假若肯定这个根源是二,则是二元论。程明道的一本论不是分解地讲,是个圆教的讲法,圆教是中国人的观念。佛教有圆教的念,我们借用这个观念,宋明儒的思想到程明道是个圆教的讲法,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圆融的智慧,凡通过分解的方式都不可能建立圆教,圆教要通过非分解的方式建立,程明道正好是非分解的方式,他的“一本论”正是非分解方式下的“一”。
通过分解的方式表达宇宙的根源是一,或者是二,或者是多,都不是圆教。程明道根据儒家的经典,去掉孟子所批评的“二本”,讲“一本”。“一本”就是一个路头。举例说,《中庸》曰:“参天地,赞化育”,人参于天、地之间而为三,所以,天、地、人三位一体。化育是从天地讲,人参于其中,去赞助它,这就是《中庸》的谛义。赞化育就是改造世界,改变世界涉及行动,属于实践理性的问题。这是《中庸》的理境,本来不算错,但参、赞还有能、所的区别,是两个路头,不是一个路头。所以,程明道说,“参”与“赞”这两个字是多余的,人表现道体和天地表现道体一样,他的一本论就是从这个地方讲。程明道说:“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对此个别有天地。”又说:“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这是圆顿之教,一个路头,没有彼此之别。顿之教一定要把时间、空间化掉,把时间、空间的观念拉掉就是非分解的讲法,圆融的讲法,这显然不同于一元论的讲法。
程明道的一本论很玄。一本论并不是说先肯定一个“天理”,他是从表现上讲,从生活上表现这个道体。“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也就是说只此便是於穆不已。程明道说“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这是分解地肯定天理,他也有分解的讲法,依圆顿之教来说,则形而上者便即在形而下,二者并没有分别开来,但并不是头脑糊涂。朱夫子说明道的话浑沦,浑沦就是糊涂,所以,朱夫子并不喜欢程明道。但是,程明道并不浑沦,他有分解的表示,有形而上、形而下的讲法。分解地讲肯定一个“天理”,肯定於穆不已的道体,这都是形而上的;气化则是形而下。他说形而上的就在形而下,形而下的也便有形而上,这是圆顿的讲法,圆顿的讲法并不妨碍先有一个分解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是《易传》的话,程明道并不反对,初步的分解地讲当该如此。但说到究竟,道即气,气即道,这是圆融的表示,圆融的表示并不妨碍分解的表示,这是两步工作。所以,先得有分解的讲法,才能进一步讲圆融,那个圆融才能清楚,不然就是大糊涂。
所以,学习西方哲学第一步就要读康德,因为康德是分解的方式讲。你要先有超越的分解这一步工作,才能了解黑格尔,要不然黑格尔就是乱七八糟,结果出现马克思,天下大乱。黑格尔的辩证法我们称之为辩证的综和,辩证的综和跟分解中的分析综和不一样。辩证的综和是可以讲的,程明道“一本论”背后的根据就是辩证的综和,藏有一个辩证的综和过程。
黑格尔的辩证的综和不能独立的成一套,不能跟康德的超越的分解相对立。辩证的综和必须预设有一个超越的分解,不能跟超越的分解对立而成两个不同的系统。假若对立,辩证的综和提不住,平铺了。辩证的过程不能平铺下来,一平铺下来就平铺到事实上来了,平铺到事实上来,辩证也就没有了,平铺下来辩证就不能用。平铺到事实上来一定是唯物辩证法,但平铺下来辩证就没有了,还能说唯物辩证法吗?所以,唯物辩证法是不通的。
平铺下来有时候是好的,但平铺只能在如体上说,如体平铺,如体不能永远吊着。如体是体,辩证历程是要显示如体,显示完了,辩证历程没有了,只有如体。一体平铺是最高的境界,化掉的是辩证的历程,显示的是如体。什么是辩证法?我们通过一个辩证
法把不能被限定的东西限定化了的再予以化掉而呈现如。辩证法是一个方法,我们拿这个方法去显示一个境界,这个方法就是一个劲度,这就是所谓提着。这个东西早晩要放下,放下来,这个提着的劲度就没有了,这个辩证没有了,也就是说辩证也要来个辩证,凡是辩证都要通过一个否定把它化掉。
辩证的历程只能说明精神生活,不能应用到物质。程明道的“一本论”正是精神的表现问题,不是一元论。明道曰:“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这是“一本论”的说法。天、地、人三极,分解地讲,人极最显。“万物皆备于我”光是对人讲,这是分解的讲法,这不是圆教。“不独人尔,物皆然”是非分解的讲法,圆教的讲法,这种说法很玄。这个玄谈预设一个超越的分解,假若你不了解它后面的超越分解,这句话就是大糊涂。朱夫子就不了解,朱夫子说明道的话说得太高、浑沦。浑沦就是大糊涂。实际上一点不糊涂,程明道清楚得很,只是朱夫子不解。朱夫子是分解的头脑,他讲物物一太极,那是分解的方式。
程明道有超越分解的一面,他那些浑沦的话头是预设一个超越的分解,形而上、形而下的分别是有的。什么叫道体,他也可以分别地给你讲出来。“万物皆备于我”,分解地讲,我是无待,其他是有待。到程明道说:“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这个有待、无待的差别化掉了,这是圆顿的表示。“万物皆备于我”,这个“我”不是形而下的我,这个我是“本心”。“本心”有三性:主观性、客观性、绝对性。本心知是知非,这个“知”就是本心的主观性;“心即理”就是本心的客观性;心是乾坤万有之基,则是本心的绝对性。“万物皆备于我”,这个“我”作心体讲的时候,就是说的心体的绝对性,天地万物不能离开心体。
上面引用程明道一些玄谈,以说明他的“一本论”,“一本论”是非分解的讲法。分解地讲,客观面讲於穆不已、道体;主观面讲仁。程明道的《识仁篇》很著名。主观面根据《论语》《孟子》讲,《论语》讲“仁”,《孟子》讲心性,至明道,主客观面合一,主观面充实饱满,客观面也充实饱满。理学家以程明道智慧最高,他真正把四书(《论语》《孟子》《中庸》《易传》)的重要观念统统概括出来。
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三人成一系,讲本体都不失其活动性,讲功夫不从格物穷理讲。讲格物穷理,自伊川始,功夫转了,本体也不自觉地转了。下次讲伊川,你们要了解伊川、朱子系统是怎么转出来的。再下去讲陆象山,了解陆象山是怎样出来的。宋明儒学的脉络就可把握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