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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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5
五、“道体”义疏解
周濂溪拿《中庸》“诚”的观念合释《易传》的“乾元”,这样,“道体”的性格就可以看出来了。假若你对《中庸》的“诚体”有一个恰切的了解,对《易传》为什么讲“乾元”也有一个恰切的了解,那么,你对中国儒家老传统所体悟的道体的意味就可以把握到了。
《中庸》《易传》所体悟的“道体”很妙、很具体,不像柏拉图理型(idea)那样抽象。所以说:周濂溪“默契道妙”。“诚”与“乾元”合释的道体具体朗润,运化无方,故生生不息,不像柏拉图的理型(idea)。理型是通过抽象分解而显出的,不具体,体用不圆。“乾元”是个创造原则。“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元”这个创生性原则引发现实世界的一切东西生生不息往前进,所以,体用打成一片。《中庸》的诚体亦如此,《中庸》曰:“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惟天下至诚为能化。”这个“化”是个生化过程(becoming process),由诚体而来,是体之妙运,故是具体的,是变化、生化、化育。有这样生化妙用的体固不是理型,亦不是上帝,亦不是佛教的“梵天”;而其所引生之化不是幻化,如佛教之所说,幻化后面没有体。我们把“默契道妙”中的这个“道妙”叫做创生性的实体,从这个地方,就可以看出中国文化的妙处。民国以来人们天天在骂中国文化的毛病,其实不是说的中国文化的毛病,是说中国文化中那些坏的风俗习惯。拿中国的坏的风俗习惯跟西方的文化精神相比,这个对比不平等。缠足、太监、君主专制,这样那样的坏风俗习惯,都不是中国文化精神。若从风俗习惯看,西方人坏的地方也很多。了解文化要从创造灵魂理解,落到现实从风俗习惯看,都有毛病。所以,要随时把道体提出来,使生命通化,通化以后,坏的风俗习惯就统统化掉。若不通化,就永远落在风俗习惯这个层次上,越变越坏。有生命才能排泄,所以,要把生命提起来,要通化。中国人并不保守,并不固守坏的风俗习惯。你说中国没有科学,那么,现在好好研究科学,科学不就出来了吗?你说中国没有民主传统,那么,大家都好好了解民主政治的原则,把民主政治的政体创造出来,不是行了吗?希望祖宗把一切好东西都给你准备好,这是坏心理。
柏拉图的理型、佛教的梵天都抽象、不具体,不具体就不真实,不能跟现实世界打成一片,不能使现实生活永远往前进。中国人了解的“体”,根据《中庸》的诚、《易传》的乾元了解的“体”,是个创生性的实体,创生性的实体当然是道体。这合乎先秦儒家的意义,合乎《中庸》的原义,也合乎《易传》的原义。《中庸》的“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是本体宇宙论的生化过程(onto-cosmological process)。“形、著、明、动、变、化”几个字很具体的把这个生化过程说出来。“形、著、明、动、变、化”根据“诚”而来。“诚”是从内部讲,内部生命真实才能往外表现,往外表现就是形;往外表现才能著,著的意思是彰明昭著。形著是一个阶段,能著则明。中国人不赞成幽暗,中国文化精神是明朗、是鲜明。通过我们的道德生活体现道体,不像西方人离开我们的生活凭空猜测宇宙是如何的。
“形、著、明、动、变、化”这六个字你能真切体会,你就能了解中国人所讲的本体宇宙论生化过程的理境。这个生化过程是根据本体而来的,而这个本体根据《中庸》的“诚”、《易传》的“乾元”来了解。这样的本体,我们名之曰“创生性的实体”。柏拉图的理型(idea)没有创生性,因为理型不活动。理型只是理,只是一个形式(form),形式不活动,不活动就没有创生性。柏拉图系统里,动的成分靠灵魂(soul),灵魂是动的原则,但至魂不能创造理型,灵魂跟理型不是一。灵魂只能推动世界,还不能制造世界,制造世界靠造物主。制造的工作是把形式(form)加在材料(matter)上,造物主的制造工作不是从无到有,不是宗教家所言创世纪的创造。在柏拉图系统,材料(matter)不能动,理(form)也不能动,灵魂(soul)能活动,但灵魂不是创生的道体,因为灵魂之外有一个造物主,制造万物靠造物主。所以,它支解破裂,不能统一。
从《中庸》诚体、《易传》乾元合释的道体是创生性实体。创生性之所以为创生性,就是它本身有活动性。中国人体会的道体是活动的,光从《易传》的乾元讲,尽管它也是创生性的实体,不过,还是一个形式概念;假定通过“诚”来了解,就很具体了。“诚”是一个人的真实生命,“诚”是理,也是心。所以,通过“诚”来了解道体,比乾元更具体。光说活动性还是个形式概念,空洞的。这里所谓形式的空洞的,就是理上应当这样了解。通过“诚”,心可以带上去,从“心”理解道体的活动性,这个活动性不是心理学的活动性,是道德的诚心的活动性。道德的诚心这个心就是神心。这个神不是上帝,这个神通过“诚”来了解。
周濂溪《通书•圣第四》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这就是根据《易传》了解的。你把这四章仔细地读一读,就能明白周濂溪如何讲道体。你真正懂得周濂溪,你就能知道朱夫子的讲法不对。照周濂溪的讲法,“诚”不但是形而上的,它还是个神心。这个“诚”就代表心、代表神,神是无限的妙用。神通过“用”这个观念了解,不是通过人格神了解。照周濂溪,“寂然不动者诚也”与“感而遂通者神也”两者是一回事。你能诚就能感而遂通,这个感就等于神。寂就是诚,感就是神,寂感合在一起,名之曰“寂感真几”。创生性的实体用中文典雅的表示,可以名曰“寂感真几”。就我们的生理感性而言,寂就是寂,感就是感,寂感分成两段。在神这个地方,寂感不能分成两段,这个感不是生理感性的“感”。寂感同时是寂,同时就是感。寂感真几就是拿寂感作为宇宙万物的一个化源,化源就是生化之源、真实的动力。“寂感真几”是对“创生实体”的一个内容的解释,所以,道体的活动性通过心、神、寂感这些词语来了解。
光是活动性不能成为一个妙的道体。“诚”有心、神、寂感这一面,但不只是这一面,“诚”除了通过心性来了解,也可以通过“理”来了解。“诚”是德,德就是理。
“道”也含有理的意思,但“道”跟“理”成两个概念,两者有不同地方。中国人说道如大路焉,天地万物要通过道才能成天地万物。我们只说道如大路,没有说理如大路。路译成英文是way,理译成英文是principle。道是个动态字,理是静态字。所谓动态是意味的动态,不是说道可以跑来跑去。人马在大路上跑,不是大路自己跑,动态就从这个意义上了解。我们说“浩浩大道”,这个“道”有一个行程的意义。“理”没有行程的意义,所以说“道”是动态的,“理”是静态的。“道”跟“理”的区别就在这个地方。当说“道”的时候,一定带着本体宇宙论的行程,“形、著、明、动、变、化”就是一个行程。光说“理”,不能表示出“行程”的意思。
柏拉图心、理二分,朱子亦是如此。照朱子,心是心,理是理,心不是理。但《中庸》《易传》所体会的道体,一定有活动性,这个活动性从心、神、寂感来了解,心、神、寂感同时就是理。从“理”说存有性;从“心”说活动性。理是静态的,心的活动是动态的。这个“活动”是activity 1不是motion 1 motion是物理的。“道体”是一个本体,本体能引发本体宇宙论的生化过程。它是一个本体,当然是一个存有。但同时它亦是一个活动性。它既是存有,亦是活动,二者合在一起说,就能引发本体宇宙论的生化过程,即存在而又变化的过程。这个道体即活动即存有。
我在《心体与性体》一书重覆讲“即活动即存有”的道体,但读的人不懂,多是望文生义。“即活动即存有”是就着道体本身的两面说,活动是道体本身的活动,不是气化的活动,不是生化的活动。一般人把活动了解作生化,生生不息。因为道体有活动性才能引起气化方面的生生不息。
朱夫子所说的理、太极、道体没有活动性,不能引发气化方面的生生不息,它只是气化方面的生生不息所依照的理。这不合先秦古义。道体“即活动即存有”,这才合乎先秦古义。周濂溪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他以《中庸》的“诚”合释《易传》乾元,一定是如此了解,朱子那个讲法,把道体讲成只是个理而不活动,没有心的意义,把心与理分开了。朱夫子不能讲体用不二,那个“妙”没有了。照《中庸》《易传》体会的道体,当是“创生性的实体”,这是清楚的,但创生之所以为创生,仍未详细说出来。经朱夫子的分解,把创生性分解掉了。朱夫子的好处是清楚,前后一贯。因此迫使我们反过来对《中庸》、《易传》所体会的道体也要有一个清楚的表示。
朱夫子把活动的都归于气,创生性脱落,脱落到气的层次。他不知道活动有属于气,有不属于气。朱夫子这是一条鞭,头脑很清楚。现在拥护朱夫子的人都头脑浑沌,他们替朱夫子辩护,把朱夫子讲成跟陆象山没有分别,那怎么成?朱夫子就是不赞成陆象山。因为朱夫子很清楚地把道体的活动性脱落下来,道体不能成创生性的实体。在朱子的形态,道体“只存有而不活动”。所以,我们也要很清楚地把《中庸》《易传》所体会的道体表示出来,这就是:道体是创生性的实体。
宋明儒对道体的体会有两种不同形态:一种是“即活动即存有”;另一种是“只存有而不活动”。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胡五峰、刘蕺山、陆象山、王阳明所了解的道体,都是“即活动即存有”,因为他们都讲“心理为一”,活动性没有脱落。朱夫子所了解的道体是“只存有而不活动”,朱夫子讲性、理、太极,只成一个泛存有论的概念。先秦儒家讲心性,道德意味很强。朱夫子说一切东西都有一个理,这不是成了一个泛存有论的概念了吗?如此一来,道德意义就减杀了,形而上学的意味很重。
朱夫子的头脑是逻辑的、分析的。动就是动,静就是静,动没有静,静没有动。照周濂溪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就是动,静就是静,这合乎同一律,“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这是落在物理的层次上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违反同一律,“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这是落在形而上学层次(metaphysical level)上说。这种话当然是诡词。“即活动即存有”这种活动,就是周濂溪所言“动而无动,静而无静”。
朱夫子认为动就是动,他说理是不动的,不动就是不动。动就是动,此则属于气。在气方面,动就是动,静就是静,我们不能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气是形而下的。这个地方,朱夫子分得很清楚。先秦儒家对道体的体会不是朱子这种形态,朱子不自觉地转型了。这是因为朱子的分解是直线的。朱子这套思想根据程伊川来,他最崇拜伊川。
朱子以为活动是落在气的层次上。当时,他的学生黄勉斋就提出疑问。黄勉斋是朱子最亲爱的学生,这个学生成了他的女婿。这就要传他的道,这个女婿也不好当。当然,黄勉斋很佩服朱夫子那一套,他的《朱子行状》是大手笔。可是,当初他就看出把活动丿于气有问题,他提出:古经典说到“神”,看来不完全是形而下。这个问题提得对,“神”不完全是形而下,不完全从气方面讲。“神”有时候属于形而上,属于德。从“诚”而来的“神”,就属于形而上。朱夫子对经典那么熟,作注的时候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忽略了呢?黄勉斋既然把问题提出来,就应当仔细考虑,但朱夫子还是没有仔细考虑,他说看起来还是属于气。他把神比喻做光彩,这个光彩就是神,这个属于气。所谓光彩、神彩都属于气,光彩不是从德性来,是从自然生命来,这当然是形而下的观念,属于才性方面的。朱夫子了解神都从这方面了解,了解心也从这方面了解。这更不对。他的女婿黄勉斋了解得很对,《中庸》、《易传》说神不属于气。《中庸》《易传》说神,从“诚”、从“德”了解,是形而上的。这个很容易分辨。黄勉斋提出问题,朱夫子不考虑,可见这个人很顽固。
怎么样形成道体这个概念,如何去了解这个观念,这是一个专门问题。历来没有人讲这个问题达到我讲的这个程度。有些人不懂,陈荣捷先生说朱夫子讲理、讲太极,这个理、太极是生之理,生之理那有不活动的呢?这种说法就不对。生之理不表示理本身是活动的。柏拉图的理型(idea)也是生之理,生之理就是气化之理,柏拉图的idea本身不动。焉见得一说生之理,这理便一定是活动的?朱夫子的理、太极是生之理,生之理是说明这个气化生生之所以然的理,而这个理不因为这个原故而本身就是活动的。说明气化之所以然,这个所以然有是动态的,有是静态的。你那能因为气化方面是生,就推论到气化之所以然之理也有创生性,是活动的呢?陈荣捷的那句话是批驳我说朱子把道体体会成“只存有而不活动”,他说起来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其实是很幼稚的。道体是生之理,但生之理不等于说它本身有创生性、能活动。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这是很缺乏思想训练的。所以,现在这个时代讲中国哲学,没有高度的西方哲学的训练,没有分析的头脑,你就讲不好。而且,西方哲学的训练也有训练得好与不好,假若有训练而不通,则更坏,乱七八糟的瞎比附,更麻烦。
上面讲的是宋明儒对道体的理解。道体是从客观面讲,尽管讲得怎么妙,还是形式的(空洞的),不落到主观面,具体的意义还是不懂,光讲客观面的道体,还是抽象的、挂空的。所以,从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下来,除伊川、朱子之外,讲功夫都落在《论语》《孟子》,落在主观面,都是先从客观面讲道体,然后回归到《论语》《孟子》,落实到主观面,最后主客观面合一。这是宋儒讲学的发展方向。
主客观面合一最圆满的是程明道,程明道代表宋儒的圆教。周濂溪、张横渠都知道从客观面往主观面回归,但是还没有达到满,表面看来客观面太重,主观面份量轻。在周濂溪、张横渠,客观面很明朗、很显明,所谓明朗、显明,就是充分挺立,而主观面份量不够,表面上有不能充分挺立之象。其实,你顺着这个理路讲透了,一样全部朗现,充分挺立。
周濂溪对《中庸》《易传》很清楚,体会很深,而对《论语》《孟子》不熟悉。他讲功夫也不从《论语》《孟子》讲,他从《书经•洪范》“思曰睿,睿作圣”那里讲功夫,这是绕大圈子,绕出去了。你为什么不直接从《论语》《孟子》讲?《论语》讲仁、《孟子》讲心性,这是正宗的讲法。从这里看出来,周濂溪哲学意味重。从《论语》《孟子》方面讲,道德意识要强,道德意识强才能讲主观面、讲功夫。北宋理学家都是形而上学的意味重,但也并不是说他们没有道德的意识,他们都有道德意识在背后作根据,所以,他们都知道往《论语》《孟子》回归。只是落在客观面讲话多,在客观方面颜色太重,相形之下,主观面不显,而对《论语》《孟子》的文献不熟,尤其是周濂溪,文献不熟。往后是张横渠,他也是客观面显明,而主观面不显,主观面被客观面的烟幕遮蔽了。到程明道,主客合一,两面皆充其极,主客的分别没有了。所以,程明道是圆教,宋儒的最高境界是程明道。但是,朱子不喜欢程明道,只是不好意思批评他,因为他地位太显赫,朱夫子对程明道很客气,这是为贤者讳。
程明道的智慧最高,这个形态本来是先秦儒家的古义。道体当该“即活动即存有”,功夫当从《论语》《孟子》处讲,这是一定的。最后一定是主客观合一。先秦时代是从《论语》《孟子》发展到《中庸》《易传》,北宋讲学从《中庸》《易传》开始,一步一步往《论语》《孟子》回归,其对道体的体会一致。到程伊川、朱夫子,对道体的体会发生转向。程伊川、朱夫子也讲古典呀,为什么发生转向呢?这是不自觉的,以分解的头脑作分析,不自觉的就转向了,转成伊川、朱子的型态,我们称之为歧出。
伊川、朱子并非自觉地另立一个型态,因为对道体的体会不同,讲功夫也不同了。伊川、朱子讲功夫根据《大学》,讲格物穷理。宋儒其他人讲功夫没有一个是从《大学》格物讲的。所以,讲功夫也是两条路。根据对道体的体会不同,讲功夫也不同,这个很清楚。大家讲宋明儒学,没有人真正弄懂,就是没有仔细读那些文献。
宋明儒有两种型态,伊川、朱子是一个型态;把道体表象成“只存有而不活动”,这个意思不合乎先秦儒家对道体体会的原义;功夫讲格物穷理,我们名之曰“顺取的功夫”。其余理学家是另一型态:道体“即活动即存有”;讲功夫是逆觉体证的功夫,根据《孟子》讲,不讲《大学》,不讲格物穷理。程明道如此,至陆象山出来直接承《孟子》,王阳明也是属于孟子学,他虽也讲《大学》格物,但属孟子学的《大学》格物。还有胡五峰、刘裁山,都是根据北宋前三家周、张、明道的路下来。
宋明儒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胡五峰、朱夫子、陆象山、王阳明、刘莪山,九个人关联在一起,他们的观点是相关联的。九个人,两种型态,我给你们讲明白了,往后就很简单。讲中国哲学,要有高度的西方哲学的训练,不但要有训练,还要真正弄懂。你们要发心立志,若不发心立志,就没有下一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