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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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6
六、周濂溪:默契道妙
现在,我们先从周濂溪讲起,先把周濂溪所体会的道体给你们讲明白。周濂溪从先秦儒家发展所达致的高峰《中庸》《易传》开始,他了解的道体就是以《中庸》的诚合释乾元,拿诚体解释乾元的创生过程。《中庸》《易传》的简单文句,两汉四百年、魏晋南北朝、隋唐,长期来没有人懂,周濂溪一出来就讲明白了。这是运会到了。讲学要有运会,运会到了就能相应。运会不到,不能相应,讲出来也没有人听。要了解《中庸》《易传》并不困难,问题是你有没有存在的感应。
从周濂溪开始讲儒家的学问,是“默契道妙”。“默契道妙”是元朝理学家吴草庐称赞周濂溪的一句话。西方人讲“上帝”、理型(idea)、原子,都是讲的道。西方人讲的道并不妙。什么样的道体才妙呢?以诚体合释乾元才能妙。上帝跟世界隔断,就不妙了。周濂溪以《中庸》的诚合释乾元,《通书-诚上第一》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又云:“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见《乾•彖传》。“元亨利贞”见《乾卦•卦辞》。“大哉乾元”,
什么是乾元?乾元是抽象名词,周濂溪拿《中庸》诚体来表示,乾元就等于《中庸》的诚体。诚是本体,《中庸》曰:“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化”,诚就是创造性原则;《易传》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元也是创造性原则。“创造性原则”是什么意思?《易传》从乾元处讲,元不光是抽象的元,而是具体的元。亨解作通,生命内部亨通才能活泼,才能创造。不亨通,生命内部就是干涩。亨是内通,利是往外通,往外发。周濂溪讲“元亨,诚之通”,就是以诚体释乾元。
《乾卦》有“元亨利贞”四个字,周濂溪把这四个字分开。“元亨,诚之通”,一个阶段;“利贞,诚之复”,又一个阶段。元,就是“大哉乾元”的那个元,元亨,就是诚体的通,能通就能利贞。贞者定也,落在个体这个地方就讲“贞”。利贞表示成。什么叫“利贞”,诚之复”?这个“复”就是“克己复礼”之复。但在此处,濂溪用“复”字是挺立而自见之意。诚体是要通过利贞(个体之成)而挺立而自见其自己的。假定创造成一虚无流,则无所成。“利贞,诚之复”就是从有所成处而见诚体之自立,也就是诚体之自见其自己。
《易经》讲创造性原则,创造过程就是生成过程。《易经》讲创造一定是道德的创造,一定从意志因果处讲,从心性处讲。因为从心性处说,所以,“仁”就是创造原则。从主观面说,仁是生化原则,仁是生德。没有仁的地方就要干枯,有仁的地方才能化,这就是创生。这是儒家讲创造的意思。
周濂溪根据《中庸》的“诚”,跟《易传》的乾元合在一起解释“道体”。这个道体“即存有即活动”,这是就道体本身讲的,不是就道体对万物讲。不是说存有是万物的存在,而是说道体本身是存有。说活动,也不是说它使现象活动,活动不是落在现象说,是落在道体本身说,它本身就有活动性。因为它有活动性,所以,它才能创生,才能使现象变化不尽。既然从道体说存有,这个存有一定是无限的存有。在西方,无限的存有是上帝。中国人讲道体,这个道体盖天盖地,在这个地方说道体是一个存有,它一定是无限的存有。它不但是一个无限的存有,它还有活动性,有活动性就是说它有创生性。上帝所以能创造万物,因为上帝是一个灵,祂有意志,此名曰神意。假如在上帝那里不能说意志(will),不能说灵(spirit)、说爱,不能说知性(understanding),那么»上帝只能是个纯形式(form),这样的上帝不能活动,也就是说不能创造,祂只是天地万物之一形式根据。纯形式就是个纯理。把上帝体会成一个纯形式,那是哲学家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宗教家可以作为崇拜祈祷对象的那个上帝,这样理解的上帝是理神论(deism)的上帝。假如上帝成为人格神的上帝,也就是宗教家所讲的上帝,讲这样的上帝是智神论(theism)。
理神论承认宇宙万物有一个根源,但是,并不把这个根源拟人化。因此,这个根源就是个形式的概念,一个形式的根据(formal ground),是空洞的。理学家中朱夫子最显明,朱夫子认为天地万物的形式根据是理。这个理从太极说,太极就是理。在朱子,太极、理就是道体。因此,朱子把道体简单化而为理。这种思想最理性化。
智神论可类比陆象山所言“心即理”,这种型态把道体体会成“即存有即活动”。理神论可类比伊川、朱夫子所言“性即理”,这种型态把道体体会成“只存有而不活动”。两者都承认道体是无限性的存有,问题就在于它有没有活动性,有活动性就是心理为一;没有活动性,就是心理为二,心脱落了,落到气上。朱子讲孟子,心、情属于气,气是形而下的,恻隐之心属于形而下,这就糟糕了,这是违反孟子的。照孟子义理,心就是性,从心说性,所以,心性是一,也就是心理是一。照朱子的体会分解,恻隐之心等说成心、情,只仁、义、礼、智是性,结果成心、性、情三分,心、性、情三分是道德地讲;形而上地讲,就是理气二分。性即理,情、心属气。这种讲法是错的,不合孟子的意思。朱子的头脑不能讲孟子,他不了解孟子,也不了解《中庸》《易传》,他只能讲《大学》。朱子也承认一生中就是看《大学》看得透。
问濂溪体会道体是根据《中庸》《易传》,属于“即存有即活动”的形态。朱夫子对周濂溪的《太极图说》感兴趣,他把太极篙单化而为理,拿《太极图说》作根据来了解《通书》,故有许多不相应处(实只应以《通书》通解《太极图说》)。
道体的问题弄明白了,下面就看周濂溪如何讲功夫。儒家的学问是道德意识,不能离开道德实践,道德的实践就是功夫。照儒家,讲功夫,讲道德实践,一定要回归到《论语》《孟子》。《中庸》《易传》讲道体,但光讲这一面不行。《中庸》《易传》是从《论语》《孟子》发展过来的,周濂溪从先秦儒家发展所达至高峰讲起,也不算错。
光从客观方面讲道体是空洞的,只是客观的、形式的话头。光形而上地讲道体“即活动即存有”太抽象,对道体具体而真实的意义还是不能了解。这好比宗教家讲上帝,光讲上帝创造万物,讲天父,天父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只能通过耶稣去了解天父。离开基督,离开圣子,光讲圣父,没有用。离开圣子,光讲圣父,单作一个God看,是客观的了解上帝,这样了解上帝只是上帝的形式意义。上帝所以为上帝的具体而真实的意义,一定要通过圣子(耶稣)来了解。通过耶稣上十字架,才能知道上帝爱万物、爱众生。照黑格尔的辩证法,离开圣子讲上帝,那个创造万物的上帝只是上帝的在其自己(God-in-itself),通过耶稣了解的上帝是上帝之对其自己(God-for-itself)。圣父代表上帝之为客观性原则,圣子代表上帝之为主观性原则。光讲道体,那是道体的在其自己,是道体的客观性的意义。没有这个道体,天地万物没有根。客观性原则,我也名之曰自性原则。
要了解道体的具体而真实的意义,在儒家,一定要回归于《论语》《孟子》,《论语》《孟子》是从生活的实践上来证实道体。所以,以前讲本体也一定讲功夫,不讲功夫,不能在生活中验证,就是所谓“玩弄光景”说空话。讲功夫,一定要落到《论语》《孟子》。《论语》的精神是践仁知天,《孟子》讲心性:尽心知性知天,都是讲道德实践,讲道德实践的根据。尽心知性就可以知天,这个时候“天”对我们就真切了。假若不能尽心知性,讲天只是空话,与我们不相干。所以,理学家从北宋周濂溪开始,虽然先讲道体,但最后一定要讲功夫,功夫的正宗途径当该从《论语》《孟子》讲。但周濂溪这个人形而上学的兴趣浓,道德的兴趣淡,对《中庸》《易传》很有兴趣,对《论语》《孟子》没有什么了解。所以,他讲功夫不根据《论语》《孟子》讲,他绕圈子,绕出去根据《书经•洪范》讲。《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周濂溪就从这个地方讲功夫。这也很好,义理上没有错。圣的境界就是达到无思的境界,无思而无不通,这个时候,思的境界提得很高。这个意义的“思”,孟子也提到,就是孟子所言“思诚”,这种意义的“思”,不是逻辑意义的“思”。中国的思想,一直到现在,逻辑意义的“思”没有挺立起来。
什么叫功夫?周濂溪根据“思曰睿,睿作圣”讲功夫,功夫就是内圣的功夫,主要的是在意念上用功,主要看你的意念往哪里发动。“克己复礼”是克服自私,使我们的生活归于礼,这是外部的说法。最内部的说法是在我们的意念上用功夫,做道德的功夫,就是要省察你的意念,是否合乎道德法则,是善的还是恶的。人的意念有时候合道德法则,有时候不合道德法则,因为人有生物本能的一面,用康德的话说,人不但有理性的一面,还有感性的一面,做功夫就是以理性作主,抑制感性。意念的发动有好有坏。“意念的发动”,周濂溪名之曰“几”,落在生活上讲,“几”就是意念,周濂溪对“几”下定义,曰:“动而未形,有无之间,几也。”这个定义下得很好。“动”是发动,“动而未形”就是发动而未表现于外。“几”就是你说它没有,它已发动了;你说它有,它却没有表现于外,就是在这个时候,你要用功夫。“意念”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念头”,你的念头刚发动的时候,你就要省察一下,你的念头是好的或是坏的,假若是坏的念头,赶快把它化掉,要是好的念头,赶快把它表现出来,这就叫做功夫。这个最具体,随时都可体现。不要以为讲道德是空讲。所以,念头是我们用功所在地,念头是被对治的东西,属形而下,既然是被对治的,就要肯定一能对治它的超越的东西,一般地讲,这个东西就是理性。在儒家说性、良知、心,康德说自由意志(free will)。在周濂溪,超越的能对治的一面属于本体;对治的一面以本体作根据,根据本体化除念欲,这就是功夫。在周濂溪,本体用诚体表示,周子曰:“几动于此,诚动于彼”(此句有误,“彼”“此”弄错了。当该是:“几动于彼,诚动于此。”诚是主体,是内部的东西,说“彼”就是把它推出去了。所以,一定要说“诚动于此。”)这是周濂溪的功夫。我们的念头,生命中的“几”在那个地方发动,我的超越的诚体(也可以说本心、良知)马上就可以觉察到它。所以,这个本体不会只是个理,有心的作用在里面,马上可以照察到你的念头是好的或是坏的。是好的,则表现出来,是坏的,马上化掉,这就是做功夫。周濂溪的功夫从《书经•洪范》“思曰睿,睿作圣”说起,真正做功夫的时候,从“几”上下手。以“几动于彼,诚动于此”这句话做功夫。“几”是《易传》的观念,《论语》《孟子》没有讲,但这样讲也很亲切。
不要看理学家的话都差不多,他们的思想都很复杂。每个人的思想我用几句话概括出来。周濂溪以《中庸》的“诚”,合释《易传》的乾元,他体会的道体是“即存有即活动”。讲功夫从《洪范》说起,当然讲得也不错,但因为没有真正归到《论语》《孟子》处说,所以,主体性方面不够。我说周濂溪客观面很充分,主观面虚歉,就是这个道理。
一般人不讲周濂溪的功夫,光是对他所讲《太极图说》发生兴趣。我最不喜欢那个东西,那个图也不美,不能启发人的灵感。在周濂溪,太极这个观念不是很重要,到朱夫子才重视太极。要了解周濂溪,首先要看他的《通书》,以《通书》作标准,不要以《太极图说》作标准,要拿《通书》决定《太极图说》的意义。朱夫子拿《太极图说》作标准,那是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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