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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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7
第七讲
佛教大乘起信论言一心开二门,其实中西哲学都是一心开二门,此为共同的哲学架构(philosophical frame)。依佛教本身的讲法,所谓二门,一是真如门,一是生灭门。真如门就相当于康德所说的智思界(noumena),生灭门就相当于其所说的感触界(phenomena)。中西哲学虽都开二门,但二门孰轻孰重,是否充分开出来,就有所不同。若对一门较着重,意识得很清楚,了解得很通透,而能把它充分展示出来,则为积极的。相对地,若对一门比较不着力,用心不很深,了解得不通透,而未能充分把它展示出来的,则是消极的。
对于phenomena方面,中国传统的态度是消极的,而对于noumena方面是积极的。而西方在noumena方面了解得不通透,意识不十分清楚,故为消极的,但在phenomena之知识(经验科学)方面则为积极的。
中国对于生灭门的现象,就经验知识方面言,意识不够,故较消极。如佛教对生灭门也非常充分,就某方面而言也很足够,故对生灭门这方面意识得很清楚而且能正视。但东方无科学传统,科学知识没有充分开出来,所以一般古圣先贤在这方面不十分用心,其用心都在noumena方面。佛教对生灭门也很积极,但它不是对知识讲,因为一说生灭,其范围也很广泛。知识方面也属生灭门,因经验对象变化无常,也是有生有灭,凡在因果关系下的自然现象都是有生有灭的。但是佛教所谓的生灭,不限于就经验对象讲经验知识,而且重点也不在经验知识,而是在生死。直接着重在此,故佛教要了生了死,解脱生死问题,生死就是生灭。就人生讲,生灭是生死,对知识对象虽不能言生死,也可言生灭变化,一个对象时时刻刻在变,故其言生灭是很广泛的。但若不把生灭只限于知识对象言,而把全部人生都包括在内,则我们就可以广义地说人在生死中转,依佛教而言,就是在生死海中头出头没,生死就是一个大海,陷落于此而不能解脱,这就是人生的痛苦与可悲。故佛教言生灭不在言知识对象,不在说明经验知识,而在说明人生的烦恼、人生的痛苦。人生是整个看的(human life as a whole),人生中也有知识,不过只是整个人生中的一部分。此与现代人不同。现代人是以知识笼罩全体,而且对于知识自以为是有清楚的概念,其实自己本身也无清楚的概念,只是迷信科学、诉诸权威信仰。因科学无人怀疑,事实上科学一般人是外行,并不清楚,但却相信科学有效可靠。
古人先对整个人生全体,对德行、对未达到德行时人生的痛苦与烦恼,有清楚的观念,因这是自己的事情,他能掌握得住而有清楚的观念。现代人正相反,对德行无清楚的观念。古人对人生整体、德行均有清楚的观念,对知识则无。为什么呢?因知识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事,知识对象是在我以外的,不是我自己能指挥能控制的,不是如孟子所云:“求之在我”就能达到的,故观察与了解对象,其间要经过许多繁杂的手续、步骤与程序,古人在此方面当然较差,后来者居上。
现代人对知识有清楚的观念,此不算坏,坏在以知识代表全体。生灭门不只是限于知识对象,我们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心理现象也是属于生灭门,故生灭门有广泛的笼罩性,知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故就此意义言,一心开二门,东方人重视烦恼的问题、德行的问题,这些问题笼统地大体而言是属于人生哲学。若由重视烦恼来看,这是以泛心理学的背景来说生灭。康德讲感触界(phenomena)重视经验知识,那是知识论的立场,是重知识,不是就人生哲学讲。而东方讲生灭门是就人生哲学而言。佛教以烦恼为主,烦恼是心理学的观念,故佛教是以泛心理学的观点为其普遍的底子、普遍的背景,此是笼罩性的。
儒家则以德性为首出。儒家也知道生灭门,现实上的人生有生有死,有种种痛苦烦恼。而就道德意识而言,人生有许多是发自私欲,王阳明所谓的从躯壳起念,此也是属于生灭门,但不是心理学的,也不是知识论的,而是道德的,是道德实践的。道家也是一样,也有生灭门这一面,但也不是就知识讲,也就人生而言。故开二门,而生灭门这一面,就人生问题而言,东方也是积极的,说消极是就知识而言。因为现代人较重视知识方面,这方面也较突出,又因为知识问题是西方哲学中重要之一面,是故说东方对此方面较消极,意识得不太清楚。对佛教,对知识问题也不是完全无意识,但意识得不很够,而不着重在此,着重的是我们的烦恼。唯识宗所讲的八识流转,都是属于生灭门,对于这方面它也是很正视,展现得更清楚。西方人在这方面都不行,他们在知识方面虽是积极的,但在展现人生哲学方面,在人生意义下的phenomena就不行。尽管有弗洛伊德(S.Freud)之心理分析,但与佛教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比较有份量的是现在的存在主义,如海德格尔以契尔克伽(S.A.Kierkegaard)所描写的人生为其存在哲学之进路(approach),不安、痛苦与虚无是属于人生意义下的生灭门。海德格尔讲存在哲学并不是在讲知识,而是人生哲学,他这一套也是人生哲学的生灭门,不似康德那样讲phenomena专就知识而言,对人生哲学无多大关系。那么康德的人生哲学放在哪里呢?他把人生哲学转到实践理性、转到noumena那方面来说,但那是正面地说。佛教说生灭门是由负面说,海德格尔说生灭门也一样由负面说,因为存在主义总是强调我们现实人生的虚无、不安与痛苦等这些负面的。康德言人生问题不就现象方面说,他不描写这一套,他抓住要点与关键,由正面立言,故转向实践理性。先说实践方面的,以noumena为本,则phenomena自可被牵连到,他是以这个方式来讲。我们必须先对一心开二门之轻重、消极与积极之意义有了解。就知识方面讲,东方人不管儒、释、道都是较消极的,尽管在讲人生方面的生灭门是积极的,但知识方面是消极的,因其意识得不够,着力也不是完全在这个地方,这是纲领,先指出其消极性。
进一步就要深入中国哲学的内部问题,若不知其内部的问题,而只笼统地讲积极、消极,这是没多大意义的。就是了解西方在phenomena方面积极,在noumena方面消极,也要彻底深入西方哲学的内部问题,了解那些问题如何被思考。只泛讲phenomena,noumena这是无用的,故必须知道其内部的问题。首先就东方对知识的看法为何落在消极上,意识得不够?虽然不够也不是完全没有,我们就看儒、释、道各家对知识持什么看法。
东方传统主流的儒家,虽然未曾发展出近代化的科学,但若只笼统地说中国没有科学,这也是违反常识的,所以首先英国人约瑟夫就写一部《中国科学发展史》,他以一个外国人就可以替我们争,抗议说中国没有科学是不对的。我们现在说中国没有科学是指学之成学意义的学而言。中国有科学传统,但没有达到学之成学意义的科学。其实中国实用方面的知识也多得很,实用的数学、几何学、三角学都有一点,但均未达到纯粹数学、几何学与三角学之学的程度,故那种实用的数学演算起来非常麻烦。我们目前使用阿拉伯数字,以前没有这些,演算起来就非常不方便,当然也可以算出来,可以算几何、测量土地。就如西方的实用几何,不发生于希腊而发生于埃及,埃及在尼罗河两边测量土地,所以首先有几何学的知识,但我们也不说西方的真正几何学发生于埃及,而是发生于希腊,因讲法不一样。到希腊的欧几里得,几何才有真正纯粹形式的几何,这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改革,康德称之为知识的革命,此革命比发现好望角对航行还要重要,这是了解西方科学史就知道的。这种意义的几何学,中国就没有开出来,这种意义的纯粹数学、物理学也都没有开出来,近代意义的由牛顿所开的物理学也没有开出来。尽管中国人说化学是由中国先发明的,但也是实用的。故中国传统历来并不是抹杀或忽视知识的,但知识之所以成为一个知识,学之所以成为一个学,这种意义的科学,如纯粹的数学、几何学与物理学等,却都没有发展出来,故无理论科学(theoretical
中国实用科学之传统,属于羲和之官或天官,称之为羲和传统。天官后来亦称史官,专门知识的科学都藏于此。首先出现的是天文、律、历、数,这就是中国的纯粹科学,也可以说代表理论性的科学。中国的天文学也出现得很早,世界上每一个民族都首先有天文学。仰观天文为的是要造历法,一年四季非得有安排不可。把这一套羲和传统整理出来是很有意义的,一方面自己要具备高度的科学知识,另一方面对中国这方面古典的知识也要熟悉,而以现在的方式表达出来。律是音乐、乐律,音乐与数学有密切的关系,故天文、律、历、数这四种是一组。这就是中国的科学传统,而且是属于理论科学的。
另外一组实用性的知识就是医、卜、星、相,加上炼丹,这是中国的实用性的经验科学传统,所谓不十分高明的科学。医、卜、星、相成为一组,我且只就中医说。中医不是科学,但说中医没有用是很难讲的,而且不从现实方面而由中医的本质来讲,从其原则上的本质讲,这种知识高过西医。西医是属于科学的,科学是属于量的,化质为量;而中医是质的(qualitative),故在境界上讲当该是高明,故中医是神医,靠直觉,看准了就很准。科学就不能靠直觉,西医是道地的科学,化质为量,完全抽象化,完全抽象化就不能完全了解病症,故西医有许多毛病,可是我们还承认它是科学而有效,为什么呢?因人总是有躯体(physical body)这一面的,因而也就是说总有量这一方面,故由西医的立场就专门来控制这个身体,因其有量(quantity),就要量化,不量化怎么能控制呢?但中医看病不是量的观点,是质的,但现实上不一定准,若是神医,那就一定看得很准,但哪有那么多的神医呢?大多是庸医。中医的本质是神医,要有聪明就能看得准而有效。故实用科学要寄托在医卜星相、阴阳五行。阴阳家这一套是依附于医、卜、星、相而行,而成为中国的实用知识,也可说是不高明的科学。此与天文、律、历、数稍微不同,故分为两组。故若有兴趣而下功夫硏究整理出来是有价值的,中国的科学传统是如此。
儒家在此传统下,孔门之徒、理学家们都不是念天文、律、历、数,他们也不重视医卜星相。他们是以立教为其立场,以孔子为大宗师,是弘扬道德意识,道德意识的态度是与知识相反的。但儒家在此也不轻视知识,因儒家内圣与外王合而为一,正德、利用、厚生三事俱备。正德是道德,利用、厚生不能离开知识,故儒家向来并不轻忽知识,尽管其本人不从事于知识本身的硏究,他们也不是科学家,但是在智慧上、见识上不轻视知识。此笼统地表现在: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表示重学,知识就是靠学,尽管孔子讲的学不一定是专限于科学知识,是广义的学。广义的学,科学的知识是当该学的,孔子本身所知道的东西就很多,故云:“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故当时视他为圣人无所不知,以博学而知名,可见他并不轻视知识。但君子立教,在道德意识上讲,虽然知道得很多,并没多大的价值,故君子不以此为多也。多是价值判断,是以为贵的意思。并不是孔子自谦而说不多,这个不多不是量的观念,这是价值判断,不多即不以此为多,即不以此为珍贵、以此为尚,因其重点在立教。这是先秦儒家的发展,后来经孔、孟发展到《中庸》《易传》到宋明的理学家,对知识的问题就以两个名词即“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来分开。由学所得的都是见闻之知。我们所谓经验知识,理学家就把它放在见闻之知那方面。但理学家以“德性之知”为高,而德性之知如何了解?这是很难了解的。什么是德性,现代人不懂。但德性之知也不是意指对德性的知识、对德性下定义。德性之知有好多讲法,境界甚高。这个观念要了解起来是很麻烦的。依张横渠、程朱、陆王各家之看法都有不同。故要接触中国以前的哲学内部的问题,就要接触到这里才有意义,否则那些只是空名词。
中国儒家重视德性之知。见闻之知当然也很重要。儒家要过现实生活并不离世,内圣外王是要过现实生活的,那能离开见闻之知呢?但究竟对于见闻之知的本性、如何构成、如何完成,他们均对之无积极的说明。他们视之为事实而没有说明。一切科学都离不开经验,经验的开始就是见闻,就是西方所谓的感性(sensibility)。不管经验主义、理性主义或康德的讲法,经验科学总要开始于感性,如感觉、知觉都发之于感性,这些就是见闻。西方哲学讲科学知识开始于经验,他们重视经验见闻,但他们就能把见闻之知、经验知识,如何构造、如何成立、如何发展完成,内部很长的专门程序都给解说出来,因为他们有科学作根据。我们的实用知识、医卜星相,再加上天文、律、历、数,那种完全停在实用状态的科学是不行的,它不能告诉我们依照什么程序来完成,如纯粹数学、几何学如何出现?如何完成?为什么希腊能出现?中国为什么始终不能出现?始终不能发展出来?此乃由于中国对于知识不能正视,只以见闻之知来说明还是不够的,此之所以为消极的意义。就phenomena之在知识的范围言,儒家所表示的态度是消极的,而在人生方面就不是消极的,因为生灭门也可由人生讲。
儒家重视德性之知,而德性之知是很难了解的。假定对之有真正的了解,德性之知的境界是什么境界?所担负的责任、作用是什么?这样其中的问题是什么就能清楚了。这不是纯粹的知识问题,德性之知严格讲不是知识的问题。依西方讲,以科学知识为标准,见闻之知才是知识问题,德性之知不是知识问题。虽然也名之曰知,但知有两种知,即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而两种知在佛教《维摩诘经》中亦有提到,如云“不可以识识,不可以智知”,见闻之知即“以识识。”识共有八识,前五识即五官感觉,第六识即意识,第七识末那,第八识阿赖耶识,识知就是属于经验的(empirical),属于生灭门,属于见闻。佛教一言识就认为是烦恼之源,故在识知以上一定要承认智知,智知就不是知识。真正西方人讲的经验科学正是识知。智知非一般所谓的智慧,乃佛教特指的般若智。但般若智之智知,僧肇有一篇文章曰《般若无知论》,无知而无不知,这样的知有无知识的意义?当然是没有的,无知即无不知,也不是像上帝那样无所不和、无所不能;无知一下转回来无不知,这是吊诡(paradox)。这种知境界很高,这是什么知呢?为什么要高谈这种知?为什么识不好?这就要了解中国哲学以前的问题,否则都是空话。西方人就是不了解,故康德对noumena还是消极的,对之消极就是由于他不承认人有智知,也即康德只承认我们有识知而无智知。智知是属于上帝,而上帝的智知也不是表现于人的科学知识的识知。我们人才需要科学,上帝不需要科学,人需要数学,上帝不需要数学,因上帝一眼就看穿了,他用不了以数学来算。逻辑这种推理之学也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上帝的思考是直觉的(intuitive),不是辨解的(discursive),因而也不需要有逻辑,故逻辑在上帝也没有。故逻辑、数学、科学都对人而言。依佛教,在智知之层次上,也无逻辑、数学与科学,所以这种知的层次之境界提高了,故必须了解这些词语的意义。
儒家所谓德性之知就是智知,在这个层次上无知识的意义,但一定要承认人有这一种知,如王阳明言良知,良知之知即智知,良知之知不能成就科学是很清楚的。要了解见闻之知,我们现在可以西方科学作标准就可以了解。假如要了解德性之知,就要看中国的书。德性之知、佛教的智知都是很难了解的,因为它在识以上。而成佛一定要转识成智,若只停在识就不能成佛,阿罗汉也成不了,就是凡夫,永远在生死海里头出头没,非得转识成智才能解脱,才能成佛、成菩萨。
道家一般言之有反知的意思,瞧不起见闻之知范围内的识知,瞧不起而且也不能正视。为什么瞧不起呢?就是因为知道这里的病痛,能觉察到识知、见闻之知这个范围内的知的病痛,所以道家也急着往上超转。在道家不说见闻之知,也不说识知,道家认为这种知识是跟着成心而来,庄子有“成心”(habitual mind)一词,这是由成习而成的心灵状态,由习惯、由经验累积而成的这么一个心灵状态,这个状态就形成人的偏见(prejudice)、定见,为判断是非之标准。依庄子,这些皆来自成心。庄子《齐物论》有云:“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故有成心就有是非。识知、科学知识就是要讲是非,但道家就是要超脱这种是非,要超是非而对是非无正视,没有展示出来,故正面的说明也一样不够,即对之意识得不够,但倒很清楚地意识到其毛病,所以也是消极的。负面意识得很清楚,但正面没有意识到,这样仍然是消极的,究竟对知识还是消极的。故有成心就有标准。标准,以庄子看,都是主观的,为了现实生活的方便上才一定要有标准,这个标准就是坐标,视你如何定而定,并非绝对的。如东西南北的方向,也依你坐标如何而定。但必须有东西南北,否则现实生活就无法运行。故程明道说得好:“俗人只知东是东,西是西。智者知东不必为东,西不必为西。”这就表示东、西的方向不是一定不能变的,这境界就高一层了,但“圣人明于定分,须以东为东,以西为西”。尽管东不必东,西不必西,但必须有一个分际,否则现实生活无法过,会混乱。故圣人明于定分,是以“定分”的智慧来维持东之为东,西之为西。若没有定分,随便乱转,不是天下大乱吗?圣人也懂庄子所说的东不一定是东,但我不在这里耍花样、出噱头,不在这里出精彩,这是难得糊涂,圣人就是难得糊涂而化民成俗。此不是境界更高吗?此才是圣人。儒家对于知识就是这种态度。道家知道由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就为此瞎争吵。依庄子看,这些都要打掉的,要化掉的,因为这些都是主观的标准。由此可知道家对知识的态度。道家既要超脱这个是非,故最后必须超脱成心,成心一超脱就是道心。成心与道心相反;道心是玄览、观照、坐忘,这都是庄子的词语。
老子在《道德经》就把功夫分为两种:“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就是经验知识,“为学日益”,若采取为学的态度,就是天天增加知识,即日益。为学,经验知识就是如此。为道正相反,为道日损,将你所知道的杂博知识、观念系统,每天减少一点,最后把它统统化掉,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由此可见这是两个极端相反的方向。“为学日益”,因其属于见闻之知,要出门多看多听,增广见闻。“为道日损”,则“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要想为道,最好关起门来。往外走得越远,知道得越少,走遍名山大川、世界五大洲,也是一无所知。道家对这方面也意识得很清楚,其重点一样落在智思界(noumena)方面,对此方面的态度也是积极的,但对经验知识方面也一样是消极的。
佛教在说明经验知识方面,唯识宗的前五识以及第六识,尽管为的是讲烦恼,但均有知识机能的涵义。故佛家与西方的知识论相合的材料(data)独多,道家给我们的不多,儒家也不多,虽有羲和之官的传统,有医卜星相、天文、律、历、数的传统,但在成功知识的理论上,知识论的材料并不多。这方面佛教较多,而且非常有启发性。这方面首先有前五识的耳、目、鼻、舌、身,就是五官感觉。五官感觉康德总称之为感性(sensibility),经验知识就是由sensation,perception开始的,而这就是属于前五识的。佛教言前五识,前是当前义,往后就是意识即第六识,这相当于康德的知性。再往后第七末那识、第八阿赖耶识,就不属知识机能的范围。第六识以及前五识都可视作知识机能,但只是这些还不够、还太笼统。佛教与知识论最有关系的是“不相应行法”,在唯识论中有二十余个,但这是随便举的,可以不只这些。这些不相应行法其中就有一些等于康德的时间、空间与十二范畴,也即康德所说的感性的形式条件以及知性的纯粹概念、十二范畴。在康德是分开的,时间、空间是属于感性的形式条件;范畴是纯粹概念,属于知性。佛教就没有这样分开,讲得笼统而混乱,不似西方讲那样精确而有条理。混而为一都称为不相应行法,包括了时间、空间、因果、数目等,这些相当于康德的时间、空间与十二范畴。康德视这些是成功知识的形式条件,离开这些形式条件,经验知识不可能,那就是经验不可能,现象也不可能。现象之所以为现象,就是因为要在时间、空间里,而以这些范畴来决定,若不经过这些范畴的决定,也不成为客观的现象。我们的知识就是知现象,知识就是经验(experience),经验就等于经验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完成经验要这些条件,这是很重要的。
什么是“不相应行法”?行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那个行,行就是变动相、展布相。现象在时间、空间中变化展布名曰行,going
什么是相应的?相应者,原初只说“心所”,相应者心所与心和合为一。“心所”是为心所有,与心和合为一。心所并不是心的对象,乃心所有的。心为总说,为心所有的那些心象(mental states)就是心所。总说就是心王,心王在时间里所有的那些心象如喜、怒、哀、乐、想、受、思、识等都是心所,都是为心所有,与心和合为一,这些就是相应的心所,称相应的行法。
还有不相应的,什么是不相应的?是由思行所发的虚概念。思本身是心所,但这些虚概念不是心,因此,不称之为心所,因为与心不相应故。这些虚概念虽为思行所发,但很难与心建立同或异的关系。说它是同,也不是同;说它是异,也不一定是异。心所与心王可以建立其同的关系。但有这么一种法,由思行而发,发出后就有它独立的特性,依此特性很难以说它是心,又很难以说它不是心,即与心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此即不相应,不能与心和合而为一。如时间、空间、数目、因果等十二范畴那些形式条件、纯粹概念等。时间、空间依康德讲乃是心之主观建构,既然是心的主观建构也可以说为心所发,但是时间、空间总不能说是心,也不能说是心所(mental states)。时间、空间是形式、是虚的,而心所是实的。时间、空间是由思、想象而发,思与想象都是心所,但由其所发出的时间与空间与心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此称为不相应行法。不相应者乃两者不能和合而为一,如粉打在墙上,与墙是不相应的,到时候破裂就脱落下来,不能和合而为一,而皮色是相应的。故不相应的行法不能说为心所,此法乃发于思行,但又不相应于思。相应于思的就是心所。因思考是我们心的活动。佛教只说不相应行法与心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其实我们可以扩大而言,与心与物两者均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那些时、空等不只与心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而且与物也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在心是“心所”,在物则为“物所”。佛教无此名词,但也一样可以说。为物所有就是物所,为物所有与物和合而为一,与物相应,即与物可以建立同或异之关系。如心所,思考是心所,喜、怒、哀、乐也是心所,这些mental states总起来说是一心,就是心王,分化地说就是心所,也即是心理现象。物笼统地说是matter,body或physical body。physical body也有其特性,如形状、量度、广延等,此等特性与物和合而为一,即是“物所”。
时间、空间可以表象心物现象,但时间、空间既不是心,也不是物,可是它又是主观的。范畴是应用于现象上而决定之,没有范畴之决定,现象也不能成为客观的对象。它可向对象应用而决定之,但其本身不是物、不是matter,故也不是物所,但它却由思行而发,故与物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与心也一样建立不起同或异的关系。物所如物之基本特性,就是物所。但时间、空间不是物之特性,乃是外加的,非物之所以为物之本质。物之所以为物之本质是物所,心之所以为心之本质为心所,具体的心理现象为心所。依洛克,物性可分为第一性(primary qualities)与第二性(secondary qualities),第一性为形状、量、体积、广延等,第二性为颜色、臭味等都是我们主观的感觉。量是具体的量,而不是康德量范畴的量;范畴之量为不相应行法,而此量则为物所。
不相应行法与心建立不起同或异之关系,与物也建立不起同或异之关系。此在西方就是范畴,为形成知识的形式概念。佛教知道有不相应行法,但没有把它在知识上的用处如康德说范畴那样说得很透澈,但两者的基本用处是一致的。如佛教视时间、空间为主观的,这也与康德相同。因果、本体、质、量乃由我们的思所发出的执着,而为不相应行法。我们执着这些范畴,才有生灭相、因果相等。如无这些执着,这便成缘起法之“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这些生、灭、常、断、一、异、来、去的定相都没有了,这些不相应行法也没有了,那些范畴也没有了。
故《中观论》言缘起法,不一、不异、不来、不去、不生、不灭、不常、不断,那是在般若智照之下,化掉了一切执着,化除那一切不相应行法,见实相后而说的。见了实相,那就是不来、不去、不生、不灭的缘起,不常、不断、不一、不异的缘起。若有这些执着,有这些不相应行法,就成现象(phenomena),作为现象的缘起法就有生、灭、常、断、一、异、来、去。若无生、灭、常、断、一、异、来、去,则无现象,无现象哪有科学知识呢?这精神又与康德相合,只是康德不说这些为执着,说是form,category、知性的先验概念,说得那么庄严,其实那一大套都是执着,执着就是主观的,这不是与康德相合吗?由此可以讲知识,故佛教在这方面材料很够,由不相应行法可把佛教之知识论说出来,以康德所做到的来补充它、充实它,使原来是消极的转成积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