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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讲演录《西方哲学》2

(2022-06-15 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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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思考

文化

杂谈

分类: 思考

牟宗三先生讲演录《西方哲学》2

第二讲

我们平常说的逻辑叫做形式逻辑,没有内容的。所以不能用符号表达,那是传统逻辑。传统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还没有充分的形式化,没有充分的符号化。你先要熟悉这些系统。后来高度发展成符号逻辑,其底子还是那个传统的逻辑。把传统逻辑充分完成,充分形式化,完全用符号表达。

譬如,传统逻辑讲四种命题。A命题是全称肯定:凡S是P。这是用普通的语句表达全称肯定。还有全称否定命题:凡S不是P。特称肯定命题:有S是P。特称否定命题:有S不是P。一共是四种命题:A、E、、0,这是一定的。

在实际应用上,光亚里士多德逻辑、传统逻辑就够了。但是,一个人正视逻辑的本性的时候,光那个传统逻辑是不够的。因为对于一个东西客观地是什么,如何如何,说一句也不见得少,说一万句也不见得多。但就我们一个人了解这个东西讲,听一句话跟一万句,那就不一样了。听一句,或许你根本不了解,没有进入你的生命里面。听一万句,也许你的了解就多一点。客观地说,一句话与一万句差不多。但就人的了解而言就有所不同。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正是西方高度的科学、逻辑、数学的发展流传到中国社会上来。第一个在中国开班讲授罗素的符号逻辑的是我的老师张申府。你们不要以为中国落伍,中国当时也跟得很紧。在西方世界,罗素那部书写出来的时候,一般也没有人看,也不普通化。那时候,英国有一个女孩子写一部书介绍罗素的符号逻辑,这才推广开来。要不然罗素那三大本书谁看呢?没有人看。那是天书,通通是符号,谁去看呢?

维特根斯坦的《名理论》德文版出来以后第二年就有英文版,第二年,我的老师张申府就根据英译本译成中文。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这些可以冲激康德的新发现已经开始传到中国来,所以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怀特海是个数学家,这个人的玄思能力非常大,虽然是个数学家,但不是我们现在只会技术演算的数学家。他这个人的哲学洞见、哲学思辨比罗素高。罗素是典型的英国人头脑,不多讲玄思,他的玄思不够的。但他是个哲学头脑、行家。怀特海对于哲学不是十分内行的,就是我们所谓业余的哲学家。

西方哲学家许多是业余的,由数学家转成的。笛卡儿、莱布尼茨都是数学家。他们都有哲学的insight。真正是哲学行家,一直有客观的哲学训练的哲学家并不很多的。只有康德才是真正的行家,一生没有做旁的事情,这种人很少的,而且在某一方面讲也不可贵的。一个人一生专门念哲学,这个人没有什么趣味的,没有生活趣味,这也苦得很。这只有他个人的兴趣是如此,那也没办法。一般讲是不行的,所以,哲学家大体都是业余的。古希腊的时候,柏拉图、毕达哥拉斯都是数学家。

柏拉图的学院规定要懂三门学问:几何学、天文学、音乐。为什么这三门学问连在一起呢?音乐很重要呀。音乐跟数学的关系非常密切,不但西方人这样想,中国人以前也这样想。这是人生的共同的倾向。当然数学本身没有音乐之美,但是,那个乐律跟数学的比例数恰恰相合。数学比例差一点,声音就不谐和。有数学比例才能造成和声之美。

现代人通过数理逻辑、计算机所了解的数学,这是从罗素的数理逻辑出现以后的了解法。现代人对于数学的了解不要说与柏拉图的了解不一样,与笛卡儿以前的了解都不一样。罗素初期还是柏拉图的了解,罗素了解数学什么时候才转成十分现代化的了解呢?这是哲学史的发展,你们要懂。所谓对于数学的十分现代化的了解,就是这个数学通通是tautology(套套逻辑)。但是,笛卡儿以前的传统数学通通有ontological status(存有论地位),通通有存有论的根据(ontological ground)。中国人传统的想法看数学也是通通有ontological ground,不是像现代那样把数学看成是tautology,不是纯粹形式主义看的那个数学。

《易经》那套讲象数就是有存有论作根据的,它从阴阳五行讲。它是从存在方面讲的,所以,宇宙的秩序就是数学的秩序。所以,有天地然后有两仪,有两仪然后有数。这种想法就是metaphysical(形而上学)的想法,ontological的想法。因为照《易经》的看法,天地间任何东西都是有数学的秩序的,虽然我们讲《易经》是讲易理,但是发挥易理的底子是象数。这个象数的数就是有存有论根据的数。

象、数是两个观念。象是方法上的一个概念,是主观地讲的。数是存有论的概念,而且是客观地讲。“象”是象征、类比,是取象。这是方法上所使用的一个词。“象”是拿一个东西去象征另一个东西,这就是一种方法。象征是我的运用,所以是主观的。所以,“象”既是方法上的,又是主观的。“数”既是存有论的,又是客观的,而且这个客观是存有论的客观,而不只是逻辑的客观。

那么,客观地讲的这个宇宙的秩序就是数学的秩序,在《易经》是怎么样表达的呢?每一个卦都是数学秩序。譬如,乾卦六爻: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易经》拿九、六来表示阳、阴。八字命爻:初上九六,二二四五。《易经》的基本构造就是这样构造起来的。《易经》以动态的眼光看世界,世界每一个东西都是动态的。动是气动,就是气的变化。气的变化是笼统地说,详细地说就是阴阳变化。每一个爻都是一个moment(决定性时刻)。《易经》最重要的观念是几。所以说“几者动之微。”几根本是一个动的观念。

天地间一切事情是个几,一举一动都是个几,这个几象征什么东西,它就有象征的作用。那么,几的这个动态就是个爻。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发展的进程,这个发展分上、中、下,开始是三画,重而为六画。六画还是分上、中、下。这是一个过程,任何当作一个动态看的几本身就涵着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简单地分成段落,就是始、壮、究。始是开始,壮是最高峰,到究就是完结。这是三分。四分就是元、亨、利、贞。任何一个当作动态看的几都不能离开一个发展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抛物线。这是《易经》的基本观点。所以,“知几其神乎。”(《易传》)了解几是很难的。所以,需要有智慧有道德的人才能指导这个社会。指导一个社会要在几那个地方用心。等到几壮大而成势,那就完了。

儒家的词语是始、壮、究,元、亨、利、贞。佛教的词语是生、老、病、死,凡缘起的事情都是一个过程。亚里士多德也是把任何东西看成一个发展,发展通过四个原因。亚里士多德这种讲法很拙,西方人的头脑向来很死板的。中国人说“几”多微妙呢。几还是形而下的,不是形而上的,因为几也是气。

上、中、下,代表位。上是上位,中是中位,下是下位。但是这个上、中、下可以变成初、中、上,初、中、上代表时。所以,《易经》的基本观念是时间、空间观念。但“时”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抽象的时间(time),“位”也不是space。《易经》讲时、位,不讲时间、空间。讲时空是西方来的,中国学问没有这些抽象的观念。时间、空间都是抽象的观念。中国人说“时”从动态的观念看,“位”是具体的。譬如,这个位置在这,位置在这个地方,它就占有一个空间。所以,位是具体的。空间是抽象的、虚的。所以,康德说时间、空间是form。

初、上代表时间,上、下代表位,中间二、三、四、五代表中,这表示数目,数目是阶段。譬如乾卦,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九”代表阳。“初”表示时间,“初九”就是首先表示它是刚开始的一个阳。再往上,阳已经定了,“九二”就是第二阶段的阳,“九三”是第三阶段的阳,“九四”是第四阶段的阳,“九五”是第五阶段的阳。所以,二、三、四、五是拿阶段的数目观念来标志那个阳的状态。到“上九”达致最高,从这地方不能再上了,没有比它更高的了。所以叫做“上九”。那么,从最初到无以复加这六个阶段是数学秩序。这是什么数学秩序呢?就是在时位中的数学秩序。因为每一爻都有它的时、它的位。

所以说,“初上九六,二三四五,八字命爻。”这八个字就表示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一个动态的发展,在动态发展之中才可以讲数学秩序。“宇宙”是总说,“任何事情”是散说,每一件事情皆如此。这好像亚里士多德说,每一件事情是一个发展,整个宇宙也是一个发展呀。依照亚里士多德说,整个宇宙的发展的最高目的往哪里发展呢?向final end(最后目的)发展。最后目的是什么呢?是上帝。最后的目的是上帝。那是整个宇宙总起来讲。

分开讲,这个杯子也是如此。这个杯子也有它的动力因、质料因、形式因、目的因。这个杯子的目的因是什么寺呢?如何了解这个杯子的目的因呢?应用在全宇宙的那个目的因就是上帝,上帝是pure form。散开讲,就任何一个东西讲,它的目的是什么呢?这要靠有颖悟力,要靠玄思。西方人讲目的论,这个就是目的论。每一个东西完成其自己,就达到它的目的。杯子成其为一个杯子,就是完成它自己,这就达到它的目的。散在万物上而言的目的当该这样了解。这种意思的话头儒家很多的。

孔夫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每一个东西本身都有其恰当的目的。君的目的就是成其为君,君要成其为君,就是君要像君的样子。君不成其为君,就是君不完成你自己为君的目的,你就不是一个君。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那就天下大乱。所以,社会上说“正名”就是这个意思。正名就涵着说任何东西完成其自己。当说任何东西的自己就涵着一个metaphysical ground(形而上学的基础),就涵着一个ontological ground(存有论根据)。

照孟子讲,“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孟子•告子上》)谷要成为一棵谷,这棵谷就达到它自己的目的了。谷成其为谷,它才有客观的地位,客观地站得住。客观地站得住,怀特海就叫做客观化。因为怀特海的宇宙论就是一个目的论的宇宙论。谷完成为谷,就是谷自己站得住,自己站得住就叫做客观化,怀特海还有一个名词,叫做一个东西的自我满足。怀特海所言“满足”是宇宙论说法中的满足,他说的“客观化”也是宇宙论中的客观化。

所以,谷自身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它实现它自己原有的可能性,它完成它自己的最后目的。我在乡间的时候,种田是内行。我下到田里一看,哪一棵是荑稗,我一眼就看出来,赶快把它拔掉。拔掉假的,那个真的才能生长嘛,假定你种谷,生长出来的却通通是荑稗,农夫一定痛哭流涕。“苗而不秀,秀而不实。”就是这棵禾苗没有达到它的目的,没有完成它自己的目的。

所以,每一个人要完成他自己,在宇宙中站得住,你是一个个体。你这就是最大的满足,你才是真正的客观化。就人讲,就是人要成其为人,人要完成他自己的人之为人。人要像个人的样子,这个也不容易。人要完成像个人的样子,就是人的目的达到了,这也很难嘛。

所以,humanity这个字很难翻译的。有译作“人性”的,也有译作“人道”的,那通通不对。我有时候啰嗦一点,译作“人之为人之人义”。

《易经》就是这样看世界,它通过一个动态的发展的观点看。所以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易传》)在乾道变化之中,每一个东西都能正其性命。每一个东西正其性命,就是每一个东西完成其自己。这种语句是宇宙论的目的论的语句。宇宙论的目的论就是cosmological teleology(宇宙论目的)。

通过“始、壮、究”“元、亨、利、贞”“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秩序就是宇宙的秩序,也就是数学的秩序。借时位中的数目来标志,这是《易经》的办法,这是数学的秩序。这样看的数学是存有论地看的数学。中国如此,西方古代也如此,西方古代看数学也是从宇宙论、存有论方面看。

古希腊有一派叫做毕达哥拉斯派。毕达哥拉斯就说:宇宙的实在是数目。《易经》不是也这样看吗?这样看的数就是存有论意义的数。柏拉图看数学也是这样看。他看这个宇宙是谐和的,这个谐和的秩序就是数学的秩序,不是一个神秘的谐和。西方的科学头脑最能表示这个意思。怀特海的那套cosmology还是这个意思。所以,数学在西方是科学之母。它有智慧的玄思作根据的,不但西方如此,中国亦如此。不过中国人现在忘掉了。这是传统的看法。

现代人的看法,数学的秩序与宇宙的存在秩序没有关系的,依现代人看,数学完全是我们的抽象的形式的思考的一种决定,把它看成是我们的抽象而形式的思考的一种tautology,抽象的思考,形式的思考,纯粹理性的事,是我们思想中的事,与存在没有关系的。至于存在合不合数学知识,那是另一个问题。

开始的时候,逻辑的东西跟存在的东西搅和在一起。现代化就是把二者分开。依照近代化的想法,逻辑形式的思考是我们人类思考的方法,存在方面是不是如此,我们不管。进一步,数学跟逻辑一样,是纯粹的一个必然的推演系统,数学就是符号系统。这是近代化的数学。

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也跟存有论搅和在一起,分不清楚。因为他讲范畴都是存有论的。所以,亚里士多德讲的虽然是formal logic,但它都有ontological status,都有存有论的根据、存有论的身分。逻辑的发展经过亚里士多德的符号化而又没有十分符号化,再通过罗素的系统、路易士的系统而充分形式化、充分符号化。那么,逻辑的本性自然显出来了。首先第一步要与存有论分开,不要搅和在一起。

数学也如此,数学受逻辑的影响。数学原来有数的神秘性,但是,因为有高度的数理逻辑出现以后,数学也能完成他自己的本性,也把那个神秘性拉掉,跟存有论脱离关系。这是现代化的转弯,是十九、二十世纪高度的科学、逻辑、数学发展而达到的结果。这个结果要承认,要接受这个事实。那么,你了解逻辑就如逻辑的本性而了解之,如其自性而了解。了解数学也要如其数学的本性而了解之。如其自性而了解之,就是不要跟ontology搅和在一起。

在中国,羲和之官代表科学传统,儒家代表道统。哲学传统定在哪里呢?严格讲,中国哲学传统在名家、道家。道家在哲学上的贡献大。就是因为道家的哲学意味重,道的意味轻,它好在这个地方,吃亏也在这个地方。佛教哲学的意味重,教的意味也重,教的意味重才能担负道。儒家为什么能担负道统呢?它教的意味很重。“教”就是教化,给人以一个方向。道家的宗教意味不够,后来的那个道教不行,不成体统。这些眉目是了解一个文化的关键。

逻辑要如其为逻辑的自性而了解之,逻辑要与存有论分开,纯粹属于我们思想中的东西,属于人类理性思想中的东西。这是平地起土堆,我们人类思想中就要起这些土堆。这些土堆在上帝面前没有的,人类的逻辑思想上帝用不着的。因为上帝一眼就看到了,还用得着逻辑思考吗?上帝不要用概念。这些精彩与花样都是我们人类心灵跟外界发生关系所凸显的,这可以用陆象山的一句话说,那就是“平地起土堆。”逻辑是如此,数学也是如此。数学也是我们人类理性思想中所起的土堆,这个在上帝面前也没有的。因为上帝也用不着数学,数学单对人有用。

这些都是在人类理性思想中凸显的东西,精彩在此,不行也在此,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也在此。真、美、善都是对着人讲的。分别讲的真是我们人类的感性、知性与自然发生关系所显的。分别讲的美是我们的taste、审美判断跟自然的气化之巧妙中的形式接触而显,在上帝面前也没有美。分别讲的善是靠我们意志自由的good will、pure will所凸显的应当、理想。只有人才有真、美、善这些精彩。

逻辑、数学这些土堆属于分别讲的“真”中的事情。因为康德对于知性做超越的分解,就是分解知性中的这些成分。但是,康德对于知性中的逻辑性格这个成分了解得不够,因为他那个时候的逻辑很简单。所以,他根据逻辑的那十二个判断,马上就去讲范畴,讲范畴是知性的存有论性格。现在,我们根据这条路往前进。我说:我们对于知性当该有双重分析。一重分析是分析知性的逻辑性格,再进一步是分析知性的存有论的性格。那就是康德讲的那一套,讲范畴。

我的《认识心之批判》就是补充康德说得太少的那一面,就是补充知性的逻辑性格,因为这方面康德几句话就过去了。要补充这点,要把知性的逻辑性格充分地呈现出来,充分地摆出来。那么,第一步要了解逻辑系统。你看逻辑这个形式而又符号化的系统,它是如何形成的,它是靠一些什么东西来形成的。表面上看,虽然有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也有弗雷格的逻辑,也有罗素的逻辑、路易斯的逻辑。事实上它是一个底子,基本概念通通在亚里士多德传统里面已经有了。后来的那些符号系统不能够超出亚里士多德逻辑系统里的基本模型。所以,你可以说那是一个大系统的发展。亚里士多德是基础,进一步是代数化,再进一步就是罗素、路易斯。这就是我的《理则学》所讲的四个系统。

传统逻辑不是很容易讲的。因为它复杂,牵连到存有论的问题,搅和在一起。所以,我们要把牵连到的一步一步弄清楚,把它的本性一步一步显现出来。这也很好嘛。这是磨练,训练人的思考。光是演算几个简单符号,谁不会演算呢?所以,他们现在都讲符号逻辑很容易。它是很简单嘛,用不着思考,传统逻辑不是很好教的,很难教的。所以,你要熟,要看传统逻辑的系统是如何形成的。它也是一个系统呀,它先讲名,名就是概念,概念是有意义的东西,是在我们思想中的。把这个概念转成一个名,讲term,名变成term就是符号化了,用a、b、c……都可以。不要去想这个概念代表什么意义。由名进一步讲判断。判断就是我们对于一个主词可以加一个谓词。这当然是认识论的意味重,所以,当我们平常说判断都有认识论的牵连在里面。但是,到讲逻辑中的判断,变成一个命题(proposition),那么,用一个符号P就可以了。至于这个命题是什么意义,那是不必管它的。因为逻辑的目的不在追求命题的意义。它是把牵涉到的种种命题——主谓命题、假然命题、析取命题、分析命题、综合命题,等等一一给你弄清楚。

由名讲到命题,再由命题讲到推理。因为逻辑的唯一目标,它的本意是讲推理,不在讲名,也不在讲判断、命题本身。而是要讲推理,讲连贯。所以,我对逻辑下定义:逻辑是讨论推理自身之学。逻辑讲推理自身如何构造成,是关于推理自身,而不是关于什么东西的推理。关于什么东西的推理,这推理是有内容的。这不是逻辑本身,逻辑本身的推理没有内容的,把内容都抽掉了,不是讲物理的推理、化学的推理,也不是讲美学的推理、形而上学的推理。把内容都抽掉,单单把推理自身(inference itself)呈现出来。这里用inference这个字,不用reasoning,inference就是推断,就是从这个前提到这个结论,就是:“因此—所以”这个推理。

推理到处应用,那是有内容的。都是借一个内容而显现,我们现在把这个内容都抽掉,单单把这个推理自身抽出来讲,这就是逻辑。所以,在现实上,逻辑永远在上面,你只要有思考,推理的形式就藏在里面。不管你这个思考批评什么东西,肯定什么东西,反对什么东西,都有这个东西在里面。如此一来,逻辑推理的这个逻辑的form总是在上面的,不能把它脱掉放在对象方面的。你不能把它放在对象方面去肯定它,你肯定它,它又跑到你后面去了。你否定它,它也在那里。所以说,逻辑像空气一样。它不但在外面,也在里面呀。我的五脏六腑都有空气呀。空气也在你上面,也在你下面,也在你外面,也在你里面。你不能说空气单单在外面为你所吸,你呼出来的也是空气呀。这个就显逻辑的超越性。你要了解这种东西,要说出来,那个劲度很不容易的。因为它是我们人性中的一个constant(常数),你肯定它要用,反对它也要用,你总是要用它。

讲唯物辩证法的人反对形式逻辑。艾思奇跑到清华大学去大骂形式逻辑。根据辩证法把形式逻辑大骂一顿,向金岳霖先生示威。金岳霖说:“你讲得很好,你讲的都合逻辑。”就在你骂形式逻辑之中就有逻辑。那么,你还骂什么东西呢?所以,了解这种东西要用reflective的方式,要反显。维特根斯坦说logical form、mathematical form只能show。就是说不能被表述,只能被展示。他就是这个意思。

但形式逻辑里面只讲“如果……,则……”,至于如果的东西有没有呢?你不要管。我只看“如果……,则……”这个关系。而我们生活在现实中,不是生活在“如果……,则……”之中。我肚饿了,要吃面包。口渴了,要喝水。面包、水是实在的东西。所以我说,你们这种formalism讲久了,就不接触真实,早晚要转变成虚无主义。对真实不肯定就不能讲道呀。道要对真实有肯定,对人生有肯定,有一个态度。你要有决断才行。这就要接触真实。讲逻辑没有这个问题,逻辑只是我们人类理性思考中的一个成分,不是我们人生的全体。这个成分当然重要,但只是这个成分不行的。

《庄子》里面有很多“如果……,则……”这类话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秋水篇》)以道观之,万法平等,无贵无贱。以自己的观点看,都以为自己了不起,都瞧不起旁人。这个就是“如果……,则……”的方式,庄子最喜欢举这种例,让你明白这个意思。你要从其大方面看,天下万物通通是大的;从其小方面看,通通是小的。这就是说,要看你的观点。那么,你实际赞成哪一种观点呢。你不一定肯定嘛。所以,庄子又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庄子•齐物论》)你怎么能说殇子寿,而彭祖夭呢?我换一个观点就可以这样讲。至于我是否坚持这个观点呢?我不一定坚持,这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

就是把内容都抽掉,单呈现逻辑自己,单把逻辑推理自身呈现出来。这个也不容易,你要肯定这个成分,你不肯定这个成分,你就不承认我们人类理性思想中有一个constant。这个你不能反对的,你反对它,也要用它。知识分子学一点唯物辩证法,就骂这个,骂那个。这个形式逻辑怎么能反对呢?你反对它也要用它嘛。这就显出人类思想中有一个constant,constant就是数学中所说的常数,就是定常的东西。人生中总要有几个定常的东西。

显定常的东西都是很难了解,都是要有特别的方法,而且都是用的reflective,都是用的反身的方法。因为这个在外面找不到的,你说它一定存在哪呢?它存在这,也存在那,就像呼吸一样,呼吸在外面,也在里面。凡是了解这种东西,都需要用反身法。孟子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禅宗说很多话头,也是用的反身法。因为这种东西不是一定的对象摆在外面。

譬如说,some、all、and、or、is、is not,这些都是逻辑字。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叫做肯定,也没有一个东西叫做否定,这是我们的态度。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东西叫做some,没有一个东西叫做or。这些都是我们思想上的运用。逻辑系统就靠这些虚字而造成。这就表示在存在以外有一个思想界(realm of thought),逻辑就建筑在思想领域里面,不是建立在存在领域里面。

存在领域与思想领域要分开,不能搅和在一起。根据唯物辩证法反对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那就是瞎搅和嘛。但这个瞎搅和很容易把人骗住的。我到北大读书的时候,是我开始自己会运用思想的时候,那是唯物辩证法反对形式逻辑对我的刺激。我一下子看出来,形式逻辑讲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那是属于思想律(law of thought)。唯物辩证法讲眼前一切东西都是变动的,而且都是对立的统一,都是否定之否定,那明明是讲存在的法则,不是讲思想的法则。你讲的那一套每一个观念都是错的。你怎么能反对形式逻辑呢?你怎么能根据存在的变化反对形式逻辑呢?譬如说,梁任公就是梁任公。你不能说,这是今天的梁任公,还是昨天的梁任公呢?梁任公天天在变化,这是瞎扯皮。

所以,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再加上对偶性原则,属于law of thought。我们人类的思想成一个领域的,人类才表现这个思想,其他低等生物没有这种表现。存在是一个领域,思想是一个领域,这两个领域要分开,这样才能讲逻辑。全称、特称、肯定、否定都是我们思想运用的一种模式(model of thinking application),这些不属于存在的,用佛教的话说,就是不相应行法。不相应行法就是说它是属于思的,是人类所想的,是主观的。所以,康德说时间、空间、十二范畴是主观的。那一点不错的,就是这个意义呀。不相应行法不是人想出来的吗?所以,佛教很有头脑,念念佛教很有好处的。你要了解康德,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佛教说因果、时间、空间、常、断 异、来、去,通通是不相应行法。时间、空间就是康德所说的感性形式。因果、常断、一异、来去,属于康德所说十二范畴。十二范畴没有超出这个不相应行法的。所以,念念佛教不是很有好处吗?康德那个很难了解的。他说时间、空间是主观的,这点英国人始终不相信。罗素、怀特海都不是把时间、空间当作主观的form,认为都是从外在的变化中抽象出来的。他们都属于实在论的讲法,这最合常识。时间离不开变化,我们从变化之中就能抽出时间来,那就是说,时间、空间是客观存在,我们用我们的思想把它抽象、提出来。这种实在论当然不行嘛。但是,康德开始就用几句抽象的话说,当然很难懂。

康德说时间、空间有三种说法:一种是牛顿的想法,那是绝对的时空说,把时间、空间看作是客观的存在,是客观存在的自存的实有,就是客观潜存的实有。还有一种是莱布尼茨的想法,那是关系说。罗素、怀特海都是走的莱布尼茨的这条路。他们认为时间、空间是从外物的变化关系中抽象出来。康德说这两种说法根本不对,但他并没有详细告诉你,使你了解这两个想法为什么不对。要使你了解这两个想法不对,那并不容易。要说得通也很难。康德提出第三种说法,他主张时间、空间是我们的感性的一种主观形式,同时也是存在的形式。但是,这个形式一定是subjective,不能从外面抽象出来。也不是牛顿的那个想法,把它看成是一个绝对的自存的实有。

这三套说法印度都有,佛教都有。中国人没有。因为中国人没有时间、空间的观念。中国人讲时、位,《易经》里面讲时、位,那都是具体的。西方人所说的抽象的time、space中国人没有的。中国人有两句话表示时间、空间:“往古来今谓之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合起来就是宇宙。宇宙不能离开时间、空间,但宇宙不等于时间、空间嘛。中国人没有抽象的时间、空间观念,但有具体的时位。

到现在英美人还是不懂康德,他们说这是主观主义。这个怎么是主观主义呢?外面存在有一个东西叫做all吗?all明明是我们思想的运用,一个总持的作用。世界所有的是粉笔、桌子等等摆开的东西,没有一个all,也没有一个some。也没有肯定、否定。那是我们理性思想的运用,两种基本的运用。就靠这两种基本的运用才有二分法,才有那个对偶性原则。这个对偶性原则是根据我们人类逻辑思考的两种基本运用而形成的,没有其他意义。逻辑就是从这两种基本运用的对偶性而开出来的,这是最基本的一个原则。

a+(-a)=l,1等于全体,等于宇宙。这个宇宙可以二分,或者是a,或者是-a。不是a,就是-a,不是-a,就是a。没有第三者。那么,a与-a相加,就等于全体。这就是对偶性原则。-(-a)=a是数学基本原则,这就是principle of duplication(重复原则)。两个否定等于一个肯定,这个是逻辑上的基本原则,但不是辩证法那个否定之否定。辩证法的那个否定之否定不属于逻辑的领域。唯物辩证法混淆两个不同的领域,所以,他们瞎扯皮,说-(-a)=a也是辩证法,阴阳电子也是辩证法。这是胡说八道,讲这种哲学的人最低能。这种思想怎么能征服中国呢?就是没有学问传统,没有思想训练的中国人才受这一套。《红楼梦》里面,史湘云的小丫头懂得辩证法,比那些讲辩证法的人都要好。因为中国人讲阴阳、阴电子、阳电子就是辩证法嘛。史湘云问她的丫头什么是阴阳,她的丫头就答:少爷是阳,我就是阴。这个丫头就懂得唯物辩证法了。这种道理最低能的。到现在大陆上还有人讲这些东西,以为这是真理。这太差劲了嘛。中国人相信这套东西,乱用名词,瞎搅和。你看,英国人不相信,德国人不相信,他们一看这种名词就知道这是乱讲。所以,要重新整理人的头脑。那是很难的,很辛苦的。

你要知道,对偶性原则是一个最基本的原则。肯定、否定之二用,我名之曰“two functions of human reason”这是人类理性的两种功能。肯定什么东西,否定什么东西,那不必管的,你不要从对象方面想。我单讲肯定、否定本身,就成为逻辑、数学本身所依靠的基本原则。因为我们现在的数学就靠的-(-a)=a这个原则。这个原则你不能反对,假如这个原则不能反对,就是它有必然性。

a+(-a)=l。这是排中律。或者是a,或者是-a,没有第三者。假定a+(-a)+x,那么,不能等于1。因为还有一个x。这个地方,排中律不能应用了。但是,现实上有时候我们不能决定一定可以二分,那么,在这个时候排中律就不能应用。排中律有时候不能应用,这并不等于说排中律不能成立。排中律的形成是一回事,它的应用是另一回事,这个要分开的。有一种特殊的状况不能应用。有时候,矛盾律也不能应用。加上变化的时间,矛盾律不能应用呀,在变化之中,一个东西很可能是a,又不是a。我昨天是a,我今天不是a了,我变了嘛。

但是,我告诉你,矛盾律属于思想律,不是变化中的存在律。在变化中,不但排中律不能应用,同一律也不能应用。你说梁任公等于梁任公,你说的梁任公是哪个时候的梁任公呢?梁任公不是天天在变吗?这叫做瞎扯皮。但你能答覆吗?你还是不能答出来。这就是训练你的思想。唯物辩证法就是从变化那里否定思想律、否定同一律。你要解答这个问题,你要说梁任公等于梁任公,那么,你就要说明你是在什么立场上说同一律。梁任公无论怎么变化,他总不能变成一块石头嘛。

我问你一句话:梁任公可以变成一块石头吗?他的生理状态可以变,他的心理状态可以变。但是,无论他怎么变,梁任公总是一个person,他有personalty,有自身同一(self identity)。这个self identity你能反对吗?你的身分证不是叫做identity card吗?唯物辩证法能打倒identity吗?你还是要用identity card嘛。那么,你那个打倒有道理吗?你要是问:你天天在变化,你的自身同一在哪里呢?我总是一个personalty,我的同一就在我的personalty,我没有变成石头。要是我变成石头,你找不到我的同一了嘛,所以,同一律怎么能反对呢?


牟宗三先生讲演录《西方哲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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