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第三批判》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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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讲
王艮有一首《乐学歌》。王阳明也有一句话:“乐是心之本体。”(《传习录》中)这些都是把那种艺术的精神、美学的情调收到道德学问里面去。泰州学派就是尽量发挥这个精神。把学化掉就是道,道就是善。把学化掉,把道德相化掉。所以,以乐作主,乐就是本体。
《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王东崖语录》最后有一段一问一答:“问:学何以乎?曰:乐。再问之,则曰:乐者心之本体也。”平常说,乐不一定是心之本体呀。我们平常讲道德的时候,那个道德心,那个良知呈现,那个决定道德法则的意志不一定是乐的。我们要克己复礼,要奋斗,道德代表胜利,那个要艰苦奋斗呀。说“乐者心之本体”那是要超过那个艰苦奋斗相,要把它化掉,这是最高境界。这不能当初步看。所以,开头不能讲这个,都要经过了,然后再了解这个境界。
王东崖接着又云:“有不乐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复其初而已矣。”这个“乐”就含有自然的意思,就是天理流行、自然的境界。这不是普通所说的快乐。学就是回复你原初的那个本心。孟子也有这个意思,孟子讲四端之心那个原初的本心是悦理义的,所以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口。”(《孟子·告子章句上》)照康德讲,我们的心并不悦理义,不悦理义的心当然不是原初的本心,那是识心,是受感性影响的心。受感性影响的心当然不悦理义嘛,就好像孙悟空一见金刚箍就害怕,道德法则就是金刚箍,那怎么能悦呢?当然心中不悦嘛,那个不悦道德法则的心是感性的心,感性的心不是我们原初的本心。所以,王东崖说:“有不乐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复其初而已矣。”“乐者心之本体。”是就是原初没有受感性、利害所丧的本心而言。泰州学派就悟到这个境界,那么,这个境界当然是个艺术的境界嘛。这就是真、美、善三者合一的最高境界。
先分别地讲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然后合一讲,往上转把真化掉了,把善化掉了,把美也化掉了。那个时候,本心当然是乐。你再问如何才能乐,你这个问题就问得不对了。故此,《王东崖语录》记道:“然则必如何而后乐乎?曰:本体未尝不乐。今曰:必如何而后能,是欲有加于本体之外也。”上文已经告诉你,“吾求以复其初而已矣。”已经说明白了。假定你再进一步问:“必如何而后能。”这一问是多余的,没有意义的。你是要在本体之外又加些东西,这是又退回去了。
“然则遂无于学乎?曰:何为其然也?莫非学也,而皆所以求此乐也。乐者乐此学,学者学此乐,吾先子盖尝言之也。如是则乐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后乐者,乐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则慊然若不足也。无所倚而后乐者,乐以天者也。”(《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王东崖语录》)“先子”就是先君子,是指自己已故的父亲讲。王东崖的父亲王艮已经辞世。王艮有一首著名的《乐学歌》,故王东崖云:“乐者乐此学,学者学此乐,吾先子盖尝言之也。”这一段答问意思很好。“有所倚而后乐者,乐以人者也。”这就是所言“贵于人”那个意思。“无所倚而自乐者,乐以天者也。”这种乐就等于庄子《齐物论》所说逍遥,逍遥就是无待。无待就是无所依待,一有依待就不逍遥。
现实的东西都是有所依待,依待就是有条件,现实的东西都是有条件,一个条件连着一个条件。肚皮饿就要吃面包,渴了就要喝水,这都是有条件。所以,逍遥是一个精神境界,而且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不是现实的。现实上从physical看,通通是有条件的,有条件就是有依待。没有依待就是不在条件中,不在条件的串系中。串系就是series,就是系列。这种条件系列、有所依待,照康德的说法就是自然因果关系(natural
王东崖这段文章分别“有所倚”的乐与“无所倚”的乐。有所倚的乐,你这个乐就在有条件的关系中。无所倚的乐就是乐以天,“乐以天”就是自然,就是原初的本心。原初的本心就是“乐以天者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天聪明”。这是圆教的讲法。这个“乐以天者也”也不是与现实上隔离,所以,王东崖又说:“舒惨欣戚,荣悴得丧,无适而不可也。”(《王东崖语录》,接上文)原初本心的呈现也要在生活中呈现,也有现实的喜怒哀乐,所以说“圣人有情”。(王弼语)圣人有情,而圣人不陷溺于情就是了。圣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舒惨欣戚,荣悴得丧”,也有光荣的时候,也有憔悴的时候,这是现实上不能免的。但是,假定你原初的本心呈现的时候,不管你现实生活是舒是惨,是欣是戚,是荣是悴,是得是丧,皆“无适而不可也”。这就是无所待的乐。用佛教天台宗的话说,就是“相即”。最高的精神就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不能关起门来,在高山顶上表现,那个不算的。
所以,这个虽然是超越的精神境界,但要达到这个境界,那个原初的本心呈露也要在现实中。这就看个人的境界了。这不是光分解地讲就完了。故说“舒惨欣戚,荣悴得丧,无适而不可也。”适者,往也。“无适而不可”就是无往而不可。这等于庄子所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齐物论》)那个意思。
接下去又有一问:“既无所倚,则乐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这一问也很真切。以前有说“孔颜乐处”,孔颜到底乐什么呢?有人说,圣人当然是乐道嘛。孔颜当然是乐道嘛。但程伊川说:假定是乐道的话,这个不成其为颜子了。就是把那个道给你化掉,这个乐本身就是道。他就是这个境界。所以,你不能乐道,因为道成为乐的对象,你的心要系于那个对象上去了。他就是要把主、客体这个对偶性化掉。故答曰:“无物故乐,有物则否矣。且乐即道,乐即心也。而曰:所乐者道,所乐者心,是床上之床也。”
因为没有物,所以才乐,要是有物就不乐了。道是个物,心也是个物,都是你所乐的对象,有对象就不乐了。所以,当王龙溪讲“四无句”的时候,“心、意、知、物只是一事”的那个“物”是无物之物。“无物之物”就是物不是个对象,物没有对象相,或者说物没有物相。我们平常说“物”是客观的对象,在我之外的,external,那就是有对象相,有对象相就是有物相。“无物之物”那个物没有物相,没有对象相。
王龙溪说:“无物之物则用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你能把这句话的意思讲来吗?假如这个物没有物相,没有对象相,它的作用就神。那么,假定这个物有物相,有对象相,它那个用就不是神,它那个用是定用。老子的《道德经》就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物而有物相,有对象相,就是在有的范围内。在有的范围之内说“有之以为利”,就是说都有一定的作用。譬如说,粉笔有它一定的作用(certain
“无物之物则用神。”物无物相,它的作用就神。为什么呢?因为它是系属到良知明觉上来。明觉的感应就是物,它与明觉感应同时呈现,不知道哪个是明觉,哪个是物。“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而未知心意知物之果孰为心孰为意孰为知孰为物也。就是这么一个境界。这个时候,那个物就没有物相。不但物无物相,心也无心相,意也无意相,知也无知相。这个“心”是王阳明所言“无善无恶心之体”那个心。所以,王龙溪“四无句”说:“无心之心则藏密。”(《王龙溪语录》卷一,《天泉证道记》)无心之心是深藏的,无限的奥秘,你窥测不到的。“无意之意则应圆。”(《天泉证道记》)这个“意”就不是作意之意。我们人靠意跟外界相感应,去应对万物。但“无意之意”是意无意相,就等于陆象山的大弟子杨简所讲的“不起意”那个观念。
我们平常所提及的都是有意之意。《大学》里面说的意都是有意之意,有意之意就有诚有不诚,所以讲“诚意”。朱夫子讲的意就是这种意。王阳明言“有善有恶意之动。”意念的发动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那个意当然是意有意相。杨简教人“不起意”,“不起意”就是意无意相。这“意”没有意志相。这意分解地讲就是康德所说的绝对的纯粹的自由意志,就是当实体看的那个自由意志。但是,分解地讲的意志,还是有意志相。杨简讲“不起意”,就是还要把意志相化掉。
“无意之意则应圆。”假定是有意之意,其应不能圆。假定你那个意应在想看电影,你就不能听戏。你喝咖啡,就不能喝茶。它就不能应圆,不圆就不神。“四无句”还说:“无知之知则体寂。”这是知无知相。良知的表现在“四有句”里面有知相呀,“知善知恶是良知。”这是对着意讲。意是形而下的感性的。良知在上面,所以,良知与心是体,意与物是用。因为你那个意念的发动是善是恶,良知都知道,所以,它有一个感性的意作它的对象。因为它有一个对象,就使它有一个知相,使它自己的特性突显。
什么叫做知相呢?凡有对象就有知相,在SRO(主客关系)这个关系中就叫做有知相,把这个关系拆掉就叫做无知相。这样讲,这个观念确定了。中国人最喜欢讲这个境界,西方人不太讲的。西方人讲这个就是神秘。道家不是讲“无知而无不知”吗?“无知而无不知”就是知无知相那个知。就是玄智。这句话是诡辞。在科学范围内,分解地讲,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照孔夫子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第二》)这种“知”高一层,可还是分得清清楚楚。
道家喜欢讲“无知而无不知”,这个发自于老子。什么叫做“无知而无不知”呢?就是没有一定的对象可知,它是圆应,感到那里就马上知道。这等于《易传》所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就是神。
所以,“四有句”里面有发动的善恶之意摆在那里,良知就有知相。到“四无句”的时候,那个“意”化掉了,意无意相的时候,就说:“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这种玄谈要自己真正体会到,这跟普通的理解不一样,他下这种词语都是很微妙的。这种词语不能随便下的。“无知之知”其体寂然不动,只有寂然不动才能遂感天下之故。“知”是一种认知活动,假如这种活动显活动相的时候,你就不能通天下之故,你只能感于此,则通于此,而不能通于彼。这时候,你的体不寂,因为受那个动所限。所以,佛教也喜欢讲寂。涅槃就是寂静。
“无物之物则用神。”这个“物”就等于“无之以为用”。把这个物“无化”,通过“无”以后,它所显的用就是神用,神用就是妙用。“有之以为利”就是把这个东西“有化”,这个“有”当动词用。使它成为有,“有”之后就叫做“利”。利就是定用。处在有之中的每一个东西都有它一定的作用。
所以,假定你乐的是道,是心,那么,就有一个对象为你所乐,你就套在SRO(主客关系)中去。套在主客关系中,那就不是无所倚之乐,而正好变成有所倚之乐。所以,王东崖答曰:“无物故乐。”洒脱自在,悠然自得。这就是庄子所说的逍遥自在,这个地方,庄子的话可以帮助你了解。“无物故乐,有物则否矣。”你依靠一个东西就不是真正的乐。假定有所倚而后乐,那个乐只是相对的乐。现实上的乐都是相对的乐。那么,这个无所倚的乐当然是绝对的乐。
“无物故乐,有物则否矣。且乐即道,乐即心也。而曰:所乐者道,所乐者心,是床上之床也。”这个答复很透辟,说得很显豁。乐就是道,不是去乐这个道。也不是去乐这个心,心就是道,乐就是心。这个“心”指我们原初的本心讲的。这样一来,就教你归到当下即如,不要把你即如的境界拆掉,拆成一个SRO的架子。拆成主客关系,你就离开了你原初那个如。所以,王东崖说“乐即道,乐即心也。”乐本身就是道,乐本身就是心。我们讲什么是道,什么是心,那都是分析地讲。而进到王东崖的这种讲法,是非分别的讲。这是泰州学派的特别精神。所以,这种境界就是一种美趣。一种美趣吸收进分解讲的道、善、道德之中,〔把道相、善相、道德相〕化掉了。但是,这种境界不可随便讲,也不可以开始讲学问就从这里讲。开始就从这里讲一定要出问题的。
人必须经过一长串的经历。先通过分解的了解,然后再通过消化,先通过分别讲,然后才能达到非分别讲。释迦牟尼佛当年说法也是如此,先分别说小乘、大乘,然后再说般若。般若消化以后,最后才说圆教。人的心灵的开明,人使自己开悟(enlightenment)总是如此反复这样转,人的修行亦如此。也不是说开始不能了解这种〔非分别讲的〕境界,了解一点也好,了解以后要返回来,返回来以后也不要停在那个地方,要总是这样来回转。
再进一步问:“学止于是已而乎?”答“曰:昔孔子之称颜回,但曰:不改其乐。而其自名也,亦曰:乐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与点者,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闻学于茂叔也,于此盖终身焉,而岂复有所加也。”这就是说孔颜乐处。“喟然而与点”是《论语》里最有美感的几段文字。“点”是曾点,曾子的父亲。
朱夫子重视我们的经过,不能天天讲这种“非分别讲的”境界,天天讲这种境界就叫做玩弄光景。做学问,人生的开悟,一生的奋斗不是很容易的。你讲得那么轻松、那么容易,那你还有什么可做呢?所以,他不喜欢讲这一套。
“喟然而与点”就是《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篇第十一》)我们叫这种境界做“曾点传统”,这就是孔颜乐处的传统。泰州学派所言乐的境界就叫做孔颜乐处的传统。讲学问有这个境界,但这个境界不可空讲,空讲就成为玩弄光景。所以,依朱夫子看,学问是要努力奋斗的,不能当四时的景致玩弄。照朱夫子讲,学问不是四时的景致的事情。但是,你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美趣,它有一种吸引人的能力。所以,这种美趣一定要有东西把它撑起来,一定要经过长期的艰苦奋斗,通过分解的工作把它撑起来。空讲是没有意思的。
康德讲美学也是到了70多岁才做的。第一批判做了,第二批判做了,这两个骨干建立起来以后才讲第三批判。讲第三批判也是分解地讲。他不是讲合一。我们根据中国传统讲合一,这个地方,中国传统高于西方人。所以,我一方面通过康德的长途历程,最后拿中国传统来消化它,使它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这是最后的话,也不是凭空可以讲的。你没有经过,你凭空讲,你讲的都不对的。
我引泰州学派这几段文章就是帮助你们了解真、美、善合一的境界。以前讲了一个多月,都是分解的一步一步的讲上去。如何从分别讲的真可以通到合一讲的真呢?合一讲的真是什么意义的真呢?从哪一个分际上说真呢?从哪一个分际上说合一讲的善呢?从哪一个分际上说合一讲的美呢?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逼上去。这些都一步一步讲了,就达到合一的境界。泰州学派也不是凭空讲的,是经过宋明理学家五、六百年的传统,五、六百年来分解地说了多少话呀!程朱大体走的都是分解的路,就是陆象山、王阳明还是走的分解的路呀。都分解完了,不但是本体方面分解完了,就是功夫方面也都分解完了。所以,到泰州学派出来的时候,从分解的路已经无话可讲,工作都做完了。工作做完了,留下一个天然的使命,就是讲无功夫的功夫。泰州学派的妙趣就在这个地方。
从王艮父子开端,发展到罗近溪是最好的。到罗近溪就正式讲无功夫的功夫。最重要的最高的功夫是什么?就是把功夫相、功夫方面的种种执着通通化掉。这就是最高的功夫。罗近溪就是做这个工作,这要看他的《盱坛直诠》。《盱坛直诠》这部书非常好,《明儒学案》里没有,台湾有单行本。连贯地看历史的发展,一定要出这样的人物。就像佛教一样,经过唯识宗,华严宗、天台宗,到时候一定要出禅宗。禅宗是教外别传。这个就是辩证的发展。
首先是分解地讲,帮助你们了解相关的文献,这些我们讲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讲分别说的真美善与合一说的真美善之关系。在这个地方中国人的智慧很高的。但是,这个智慧必须要把它撑起来。要是不撑起来,可以生误解,可以变成一无所有。
顾泾凡(允成)有几句话说得很好,他说做学问从狂狷之路入,“上不自中庸(原文是“玄妙”)门入,下不自方便门出。”他为什么讲这些话呢?由此可知,圆境不是可以随便讲的,非要有东西来撑不可。“中庸”在儒家代表圣人的圆境,《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方便”是佛教的词语。所以,程明道批评佛教只有“敬以直内”,没有“义以方外”。儒家一方面讲“敬以直内”,一方面讲“义以方外”。“义以方外”就不能随便,不能把一切东西都看成是一个方便。有应当干的,有不应当干的。所以,要以义道方外,使一切东西正当化。佛教讲菩萨道就讲方便,要没有方便就是关起门来涅槃。要想不关起门来涅槃,要过现实生活就讲方便。佛教不讲人文化成这个世界,它讲方便。所以,一切法分别讲都是权法,权法都是方便。儒家不太喜欢这种名词,因为这样讲太轻松了。
所以,顾泾凡说“上不自中庸门入。”无论做学问,或是人生处世,建立自己的人品,都从狂狷之路入。中庸代表圣人的圆融境界,与中庸相对的境界就是狂狷。孔夫子最讨厌乡愿,乡愿是中庸之似是而非。乡愿是德之贼,非之无可非,刺之无可刺,表面你找不出他的毛病。所以,做学问,建立人品,都要从狂狷之路入。“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第十三》)不要做乡愿。“下不自方便门出。”就是不采取佛教那个办法,不把一切东西看作方便。换一句话说就是:想做圣人必须先做豪杰。
什么是豪杰呢?豪杰与英雄不同。中国人是尊重豪杰不十分欣赏英雄。西方人崇拜英雄,中国人看英雄不算高。照儒家的看法,豪杰高。孟子说:“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儒家的标准一点不差的,绝不乱的。但你很难维持得住。中国以前也有论英雄的,从什么时候起才有英雄出现呢?依照《人物志》的品题,真正的英雄是刘邦。楚霸王不行,因为他胆力过人,但聪明不够。英雄是“英”与“雄”二字,“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所以,秦汉之间才有英雄出现。春秋战国以前中国没有讲英雄的,尧、舜、汤、文、武,那都是圣人。
真正英雄人物是汉高祖、唐太宗,中国就这两位英雄。这是评论人物。但是,理学家还是瞧不起这种英雄,所以,朱夫子就瞧不起汉、唐。陈同甫就为汉、唐争,陈同甫是英雄主义。英雄也不容易呀,英雄也有其价值。照儒家讲,最高是圣人,第二级是豪杰。狂狷就是豪杰之士,所以,一定要走狂狷的路,不要走中庸之路,中庸是我们要达致的最高境界,是向往。
讲最高境界常常会出毛病,所以不能不防备。顾泾凡说“上不自中庸门入。”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现在讲第三批判,讲真、美、善合一,也要分别讲以后,然后再讲合一。到讲合一境界,〔泰州学派的〕那些文献才能进来,才能justify。那么就把这些文献定住了。就是给这些文献定位,不准乱讲的,不准泛滥。从王龙溪“四无句”讲合一境界,王龙溪的“四无句”不是乱讲的,不可以动不动瞎讲。王阳明一生讲的是“四有”,他是有“四无句”那个境界,但他并不多讲,他还是讲的“四有句”,就是良知四句教。
〔学生问:“下不自方便门出。”那么,下从哪里出呢?〕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嘛。你该出才出,不该出,你也不能出,你不能随便出。下不自方便门出,那么,从哪一个门出呢?从“义以方外”的门出。这个精神我在抗战时期体会得最多。所以,我不赞成佛教。佛教也可以讲世间出世间,讲得那么玄妙。又出世,又不出世,讲得那么圆融。尽管你是圆融之教,但你还是不能反对程明道的批评,你〔佛教〕没有义以方外嘛。
譬如说,抗战时期我们跑到后方去,你不跑到后方去,你自己要挺得住,不能与日本合作,当汉奸。这个是一定的,不能乱来。这就是义以方外。但是,和尚可以不走。和尚为什么可以不走呢?我出世,我不妨碍呀。日本鬼来了,他凑合你,阿弥陀佛也就过去了。这就叫做“从方便门出”。这就是缺乏“义以方外”。没有“义以方外”,我在这里就与你不相干。既然不相干,日本鬼也看你是不相干,你可以不跑,你可以在这,马马虎虎算了。这个不行呀。所以,佛教还是不行,不能作领导世界的一个纲领。佛教的不行就在这,并不是说它没有作用。
抗战时期我们需要逃走,为什么一个和尚就可以不逃走,就可以免了呢?当然这里头有差别嘛。我当时就有这个体会,我说佛教这个不行。所以,我不能以佛教做安身立命的地方。
〔学生问:名士怎么样呢?〕在魏晋时代,名士有名士的聪明,也有名士的一个格,也有他的taste,而且有创造性。后来没有名士,只有魏晋时代有名士。所以,陆象山对于名士很称赞,这些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绝顶聪明。但是,放在圣人门下,这就没有价值。名士也能表现他“聪明秀出”的一面,他能谈玄,能谈玄也了不起呀。能复兴道家,这就是真正的魏晋人,后来没有了,这个名士不能再有了。后来的名士都是假名士,是清朝那种滥文人。滥文人不能算是名士。
我这个人对名士还是相当的尊敬、尊崇。熊先生骂名士骂得很厉害。光会作诗、写字不能算名士,一定要能谈“三玄”才是名士。能谈易、老、庄才行。所以,滥文人不能算是名士。清朝以来都是滥文人,乱七八糟的。拿“名士”这个名字来掩护他的无品。
魏晋时代出阮藉、嵇康两位名士。阮籍不及嵇康,嵇康最高,最聪明。而且阮籍人品不及嵇康。名士是一格。所以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中华民族现在最倒霉,以前一代一代都有人才,现在没有了,把人才都浪费了。不要说那些浪得虚名的,就是有性情、有智慧,也有志气的人都浪费,一无所成。我最近看大陆上纪念熊先生那本书,有这个痛切之感。前一辈的老先生都了不起,都有真处。熊先生有真。熊先生、梁〔漱溟〕先生、马一浮先生,这些人都了不起呀。但都浪费了。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哪一点真,停止了,无收煞,无收获。就是我说的一句话:“无学以实之。”就是学力不够。这个时代要过去了,我希望下一代每一个人都要老老实实的切实的做一点工作。
清末民初这一百年来都是少年得志。马一浮博雅得很呀,他知道得很多,但他一点客观的了解也没有。他二十几岁就跟社会不来往,熊先生想见他,他都不见。他任何人不见。他清朝末年才二十几岁就出大名了,往在西湖做名士。这种人不是浪费了吗?把你那一点聪明,那一点智慧,那一点博雅的东西通通浪费了。你不能把中国的学问保存下来。所以,孔夫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第一》)第一步要学。
再说梁漱溟先生,梁先生24岁就成大名了,发表一篇《究元决疑论》就成大名。你能决什么疑呢?不能决的。24岁到北大讲佛教,结果不能讲,自己撤退了。以后自己思考东西文化,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先生有思考力,自己能想。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不过二十九岁,在山东讲他这一套的时候三十几岁,这以后就没有进步。当初梁先生在山东办乡村建设,找一些年青人去。他想我到他那里去,我问需要什么条件,他说没有什么条件,也不需要什么知识。你不要有好多知识,因为有很多知识你就不能做他的信徒了嘛。他自己不学,也不让人家学。这种圣人不行。圣人不能凭空做的,关起门来做圣人不行的。就这样都浪费了。
将来中华民族要复兴,这种人不能再走这条路了。你念科学就老老实实念科学,念哲学就好好念哲学。学问是学问,事业是事业,做事要有轨道,好好办事嘛。这种精神中国没有了,丧失了。经历汉唐、宋明,此后事业没有了,学问也不能做了。我最讨厌日本人,因为抗战时期日本人欺负我们。但日本人有一个好处,他敬业乐群。所以日本人总是有所收获,他不浪费。就是走老实的路,老老实实的,平平庸庸,不做圣人。敬业乐群,这个就了不起。打败仗就打败了,马上就复兴,跟德国一样。这些民族都是不蹈空。中华民族演变到某种时候蹈空了,蹈空不行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上一代人都蹈空。
王弼是个年青人,他能谈玄,与道家的玄理相应。他有成就,不蹈空。你马一浮二十几岁就不见人,在西湖当大名士,这个算什么嘛。你要是早逝,还算个博雅。但你活到九十多岁,在那里一无所事,这个不对嘛。你也不讲学问,你也不做事。人家请他到大学教书,他说;“只有来学,没有往教。”这不是把聪明才智都浪费了吗?
不要动不动就要做圣人,也不要动不动革命。打天下的路一定要停止。打天下、革命不是解决问题,是取消问题。我希望你们这一代人不再走老一代的路,要做客观研究,要走平实的路,一步一步来,做一点就有一点贡献。打天下的路要断绝,教育、学术要独立,就是承认学问要独立。圣人是你自己做,学问还是要好好讲。如此,大家才能有贡献,才能解决问题。所以,这个地方需要有敬业乐群的精神。
马一浮最博雅。那么,中国学问几千年的传统你讲出来没有呢?你讲不出来嘛。也许你读了许多,藏在你脑子里面。你主观的都不够,不要说客观的了。我们老师熊先生很少做客观的研究呀。客观研究方面,他只研究唯识论,研究得也不是很透辟。都是不肯自己降下来,好好地做客观的研究。客观的了解很重要的,一代一代传下来,学问的传统才能继承下来。你不做客观研究,哪里有学问传统呢?以前中国有学问的传统,儒家有儒家的讲法,道家有道家的讲法,佛有佛教的讲法,这不能乱的。
我是做客观的研究。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人,最平庸的人,最老实的人,没有用的人,我写那么多书,至少我可以把中国每一个时代的学问大体讲出来,都是基本的。譬如,《才性与玄理》,以前有人讲魏晋讲到这个程度吗?谁讲《人物志》呢?《人物志》是当时很有系统很了不起的一部书。魏晋还是很简单,但在我以前有谁能把魏晋学问讲出来呢?没有人讲出来,没有人告诉我呀。以前的老先生哪有讲这个的呢?所以,我说马一浮给熊先生〔的《新唯识论》〕写的那个序只知典故,不知其中意思。序云:“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人。”这表示他知道魏晋时代讲迹本论,但迹本论那个所以然他不了解,他了解不够,只知道那些典故。熊先生也不一定知道。我那时候也不懂,我刚上大学三年级,还没有看那些书。究竟什么是“昭宣本迹”,熊先生也没有讲给我听。这种客观研究,他们没有做的。
熊先生对于宋明理学大体知道程朱、陆王,尊德性、道问学几句话。这不行呀。我讲宋明这一段的学问,费多大功夫写《心体与性体》呀。不是考据,不是旁征博引、到处找材料呀。都是几部基本文献,但是以前没有人了解,没有人给我讲,使我明白。佛教这么一个大教,从印度传到中国来,南北朝、隋唐吸收得很好,发展到唐朝是最高峰。唐朝了不起,人类智慧发展到最高峰。从哪里看出来呢?不是从李世民的英雄,也不是从那种诗词歌赋,就从佛教。消化佛教。天台、华严的那些大和尚了不起。这套学问谁讲出来呢?我的《佛性与般若》讲的那些问题,老先生哪一个讲了呢?根本没有呀。
我希望大家好好讲学问,讲哲学就好好讲哲学。有一点就是一个成就,你可以站得住。就是了解西方的东西也不是很简单,民国初年到西方去是取经,现在好像没有这个意思了,现在是去移民。现在,中国的经与西方的经都差不多,都混了。西方的东西也没有人下功夫念,没有人肯下死功夫。譬如说,你要学罗素那一套,要费多大劲呀,要花一定的时间。康德的三大批判写出来至今两百多年了,没有人懂,书摆在那里没有人看。尽管是两百多年前的书,但它有永恒的价值。魏晋不是一千多年吗?没有说过时的。
康德的三大批判我们还没有吸收进来,所以,我现在还在用力,我80多岁了,还在翻译《判断力之批判》。我翻译一遍就等于读好几遍了,但看好几遍不一定懂,非一句一句抄不可。康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的书摆在那里,谁看呢?没有人看的。你不看,摆在那里没有用了。佛教天台宗的文献摆在那里,谁看呢?没有人看的。大学的教授待遇那么高,不做客观了解,这是不对的。
我们现在烘托一下,把中国最高的智能用现代的语言通过一条路通上去,就是把它justify,使它不蹈空。这就是佛教所说的法轮常转。你们回去好好读泰州学派的几段文章,好好读近溪学案。我们下次讲分别说的真、美、善与合一说的真、美、善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