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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第三批判》12

(2022-06-07 2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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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思考

文化

杂谈

分类: 思考

十二讲

王龙溪说: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我们讲那一套是以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这句话做一个显明的背景。这个我以前都告诉你们了。

四有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是四句教,每一句都有一个主要的概念。头一句是这个概念,第二句是,第三句是良知之,第四句是格物的那个。心、意、知、物四个字,就是四种东西,也可以说四个概念。但是,在四无句里面,心、意、知、物只是一事,只是一个东西。这四个东西是同一个东西。

四有句中,心、意、知、物各有各的定义,各有自己的本性。心与知属于超越的,意与物是属于经验的,这在四有句里是不同的。在四无句里面,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要是分别讲,体是体,用是用,显是显,微是微,不一样呀。到四无句的时候混在一起,分别地讲是四个东西,到这里是一个东西。以前费大力气讲过好几次了,讲好几次,不是重复呀。我每一次都告诉你好多东西,你不知道,都忘掉了,忘掉了就没有用了。

心意知物只是一事的时候,你也可以以庄子的话比照。庄子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庄子·齐物论》)庄子用摇曳的笔调把有、无之别化掉。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条路不是好的路,庄子不走这条路。这个是往后追问,无穷无尽,这是西方人走的路。因为西方人走这条永远向后追问的路,所以有康德第一批判的那个二律背反的问题出现。要是顺着时间的条件往后追问,宇宙哪里有开始呢?永远无穷追问下去,停不下的,没有开始的。所以,这个向后追问的办法是最笨的一个办法。这种分解的思路是理论理性所走的路,庄子不走这条路。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才是庄子的态度。这是齐物论的境界,就是所谓。这是庄子最美的文章。这种摇荡的笔调把有、无分别讲的那个有是有、无是无化掉了,这个才是道,这个才是真正的庄子所讲的逍遥齐物的境界。

俄而就是转眼间。转眼间,有、无同时呈现,你说有就是有,说无就是无。但是,我也不知道你所说的有、无,谁是有、谁是无。这不是把有、无之别化掉了吗?庄子最喜欢用这种笔调。假定顺着自然因果往后追问,你能停在哪个地方呢?宇宙在时间中哪里有开始呢?为什么单单停在这一那,不停在那一那呢?在时间中没有开始嘛。那么,上帝这个first cause怎么来的呢?这就很麻烦嘛。所以,自然主义、唯物论就说没有开始,因为无穷往后追问,停不下来。假定停不下来,这个宇宙就不能说明,所以,我们叫它停下来,有一个first cause,那个first cause不在时间里面。这是另一个不同的说法。这就成了两个冲突的主张。这就叫做二律背反。西方人顺着分解的理论理性,或者逻辑理性,才有这种问题。

老子想是最后的,《道德经》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但是,庄子《齐物论》还提出一个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样追问起来无穷无尽,宇宙的根本你得不到的。庄子根本不走这条路,不从眼前的有往后追问到无,无再往后到没有无,没有无后面还有没有没有无。庄子不准这样追问,这种追问是最笨的一种办法。所以,庄子说:俄而有无矣。有、无同时呈现,它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你不要有任何执着。执着就不对。不执着就是化,在化境中就呈现。这是反对用分解的方法讲。

庄子喜欢用这种非分解的方式。庄子讲天籁,天籁不可指,人籁可指。天籁是境界,逍遥、齐物也如此。所以,庄子是境界型态。庄子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那么,我们也可用庄子的语调说:俄而心意知物矣,而未知心意知物之果孰为心、孰为意、孰为知、孰为物也。这就是化。化的时候,真、美、善才能合一。这种化境才是合一境。你要懂得这种理境。这是中国人以前的聪明,几句话就说出来。我要费大劲给你们讲,从分别讲到合一讲,怎么样能进到合一呢?要把你引过去。不是说合一就合一,合一有合一的思路。分别讲的真如何能达到合一讲的那个真呢?分别讲的善如何能达到合一讲的善呢?这是我以前费大力气都给你们讲过的。今天,我总括起来叫你们看这段文章。

〔王龙溪四无句〕这段文章就是烘托这种境界,帮助你们了解。这个境界就是美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aesthetic。这种话一方面使人惊讶、奇怪,不知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头,一方面使人觉得很舒服。为什么使人觉得舒服呢?因为这里面有美的情调。泰州学派就有这种情调,泰州学派讲学问讲到最后就是这种境界。

我们可以用庄子之语调来讲真、美、善合一,曰:俄而真、美、善矣,而未知真美善之果孰为真、孰为美、孰为善也。是非分解地讲,是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我以前讲的是分解地讲,是有端崖之辞,一个概念一个概念来,一定的。现在我告诉你如何以简单的几句话把真美善合一讲出来。

真无真相,真就入于善。真是存在,有真相的真是分别讲的,是当作现象身分的存在。没有真相的真就是没有现象的身分,那就是物自身。物自身的身分就是善的目的所决定的那个存在。就是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章句上》)所显现的。那就是真无真相就通到善里面去。那么,从善方面讲呢?善无善相就归到真。要把善相化掉,你不化掉善相,永远道貌岸然,人家害怕。所以,苏东坡就反对你。善无善相就归到真,归到物自身那里去。〔善与真〕这两方面都无相的时候就是美。

所以,真与善这两方面是骨干。美是第三者,是虚的。美就从无真相、无善相这个地方显出来,美就从无相这个分际上显。美无美相就归到真,归到善里面去。所以,当讲审美判断的时候,分别讲,它是一个无向判断,而它的超越原则当该是无相。这是我分别地给你们讲出来,简单化地讲出来,你们可以思考。这是可以理解的。

真无真相入于善,善无善相入于真。这好像是真善来回转,不知道真无真相就是美,善无善相就是美,就是美的境界。所以,我刚才说,你把善相化掉,苏东坡就不害怕了,他就不反对你了。要不然苏东坡永远反对你。但是,你苏东坡那个艺术是分别讲的作诗作词的天才,还不是最高境界。照中国说诗说辞章的最高境界是没有诗没有辞章。有辞章之美,有诗之美,那是分别讲的,到把它溶到生活里面的时候,诗之美、辞章之美没有了。到那个时候,程伊川也不反对你了,程伊川也不反对你讲文学艺术。圣人并不反对文学艺术,孔夫子也说:游于艺。程伊川也不会从头到尾一直反对辞章嘛,他只反对你的辞章的放纵无度。苏东坡的诗词放纵无度,不但程伊川反对他,理学家骂他,后来王船山也狠骂他,很不喜欢这个人。苏东坡领导秦少游那些年轻人胡闹,所以王船山很讨厌他。王船山并不是道学家呀,王船山很通达的。

所以,美无美相的时候,这朵美的花、这个美的风景区通通是物自身。物自身就很美。物自身就是物之在其自己。禅宗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这是截断众流的一关,但它最后还是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高山流水照样是美,这种美的景色禅宗也不反对,但它并不执着这个东西。这是中国人的想法,不管是真的方面、善的方面,还是美的方面,都通这种境界。这种贡献大概道家贡献最高了。后来佛教进来,贡献也很大。理学家在这方面贡献少,而且加上程、朱把这方面的说话都斥之为佛老,这是不对的。这不是佛老呀,这是圣人都不能反对的。你把这方面的理境都推给佛老,你自已就不能就这方面讲话,一讲话就是佛老了嘛。这对于宏扬儒家的道理不利的。这个禁忌一定要解除,要解除这个忌讳。

这方面的理境属于道家的智慧。道家的这个不是本质上的存有上的无,是作用上的无。这种意义的圣人也不反对,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在佛教,就是般若,就是般若的精神,虽然般若这个词是佛教的特别贡献,但般若这个精神任何人不能反对。所以我说。般若是共法。光从般若这个地方显不出佛之所以为佛来,光讲作用上的道家不能自足,因为般若都是共法嘛。所以,你不能以般若显佛教的特色,因为任何人不能反对般若。般若是共法。

佛教之所以为佛教有它的特色,要靠它的那个教。大、小乘的教是方向,般若是消化这些教。所以,般若学不能成一个宗。空宗本来是讲般若学的。空宗是一个不好的名词,空不能成一个宗,因为宗都在教那方面。所以,空宗传到中国来是一个不吉利的名词,都有误解。好像有宗讲有,那么,般若学不讲有吗?般若学一样讲有。《般若经》说: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去病不去法。

那么,你就知道,般若学与唯识学不是空宗、有宗这个名词可以分别的。普通说唯识学是有宗,般若学是空宗,这种分法是不对的。难道唯识宗不讲空吗?不了解空还算得上是佛教吗?般若学也并非不讲有,《般若经》说: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假名就是有。假名法是说它无自性,如幻如化。但如幻如化的这些法并不是没有,一样有呀。所以,不坏假名而说一切法的实相。

什么是实相呢?《般若经》接下去说:实相一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这是《般若经》最漂亮的句子。实相一相是说:实相就是一相。不是说有一相就有二相,不是一元论、二元论。实相一相,一相就是没有相,就是无相。无相是什么相呢?就是如相。如相是什么东西?物自身就是如相。

龙树的般若学跟世亲、无着的唯识学分别在什么地方呢?不能拿空、有去分别它啦。以前的那些了解通通不对的不能使人懂的。不管是和尚,或是居士都不能使人了解。我以前跟熊先生在一起,我始终不了解,他也说不明白。拿空,有去分别龙树与世亲、无着,这样说来,好像龙树善于讲空,那么,世亲、无着就善于讲有。善于讲有,这就表示说你只会讲有这方面,讲空这方面就讲得不太好,这表示你了解空有问题嘛。那么,假定你说世亲、无着不了解空,这个说法不公平的。连空都不了解,你讲什么佛法呢?空有一定的意义,不能乱讲的,空就是没有自性,空自性,并不是空一切法。

假定你说龙树菩萨善于讲空,因为他讲缘起性空,是就着缘起法而了解空。那么,这个缘起法唯识宗也很了解呀,这个意思世亲、无着一样会了解。所以,平常以空、有分宗,这事实上是不对的。那么,般若学与唯识学的分别在什么地方呢?唯识学不管是阿赖耶系统或是如来藏系统,都是对一切法有一个根源的说明,都有这个问题,而且能够给你一个解答。对于一切法的存在给一个根源性的说明,这就是有宗。空宗是消化你所说的那些系统,它对于一切法没有根源的说明,般若学没有这个问题。般若学是就着你所说的那些各种系统的说法加以消化,这就是般若学,不是空宗。说般若学是空宗是不恰当的。

佛说法有小乘、大乘,大乘有两个系统:阿赖耶系统与如来藏系统。这些系统都对于一切法的存在有根源的说明。最基本的说明就是十二缘生,那叫做业感缘起,那是原始佛教。一切法由业感缘起而显现,这是最基本的。世亲、无着进一步讲阿赖耶缘起。这都是对一切法的存在有所说明的。为什么有这些法存在呢?照释迦牟尼佛最初的说法就是作业。业感就是作业,它是印度的一个共同的概念。这就叫做业感缘起。业感还是小乘、基本佛教。小乘为什么是小呢?因为它只说到第六识为止,这个缘起只限于前六识的范围之内,第七识、第八识达不到。小乘所说的三界都是在六识范围内。原始佛教、释迦牟尼佛就只说到业感缘起,这是一个初步的现象学的描写的说法。后来再一步一步发展。

业感缘起再往里深入,深透到下意识,第七、第八识就是下意识,这就叫做阿赖耶缘起。照天台宗讲,前六识的这些缘起的法是在有量的范围内,是有限的。到第七识、第八识的时候,才能达到无量。到阿赖耶缘起才能达到无量。假定一切法拿四谛来说明,那么,小乘是有量四谛。阿赖耶缘起是无量四谛,如来藏缘起也是无量四谛。《大乘起信论》就是如来藏缘起。从这个如来藏缘起到华严宗都是无量四谛。这些系统都对于一切法的存在有一个根源的说明(original interpretation),用专门哲学名词讲,也叫做存有论的说明(ontological interpretation)。但是,龙树的般若学没有这个问题。

般若学不讲一切法如何存在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讲呢?不是它不知道,而是都讲过了。佛说法分五时说法,第一时说华严,第二时说四阿含,第三时说方等大乘,第四时说般若。第四时说般若的时候,以前那些系统都告诉你了,那些系统都对法有所说明。所以,到第四时说般若就不说这个问题了,而单说消化。就是融通淘汰,令归实相。这两句话表示般若学的基本精神与工作。所以,般若学不是一个宗。宗是代表一个方向,一个系统,般若不是一个系统,它对一切法的根源没有说明,它当然不是一个系统,它并不建立系统。所以,龙树菩萨解释佛说《般若经》是以异法门说。(《大智度论》卷一)《般若经》是不可诤法,是不可以争论的,而且用的是特别的法门说,跟其他的法门不一样。其他的法门都是教,说系统,用一法门、二法门、三法门、四法门说,乃至无量法门说。说《般若经》既不用一法门,也不用二法门,不用分别讲的那种法门说,而用特别的法门说。那个特别的法门就是非分别讲,非分别讲就不是一个系统,没有系统相。既没有系统相就不是一个宗。

龙树菩萨并没有说他自己是空宗,他只讲般若学。空宗这个名词是他的学生提婆提出来的,提婆不懂他的老师的精神。你一讲,世亲、无着就出来讲,于是空、有永远在那里争。照我看,空、有怎么能争论呢?龙树菩萨明明告诉你,般若是不诤法。凡可以分解讲的都是可诤,可诤就是可讨论,就是方便说,方便说就叫做权说。释迦牟尼佛在这个地方最有智慧了,最了不起了。虽然你不归宗于他,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圣人,他智慧高。

所以说:佛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佛说法四十九,都是权说,都是方便说。为什么一定是三法印、八识呢?再加几个不成呀,当然可以嘛。这个地方没有必然性。除tautology以外,哪有必然性呢?而tautology什么也没有说嘛。既然要有所说就没有必然性了。大家都读《大智度论》,但没有人注意般若是不诤法。这句话。我首先给你从《大智度论》中把这句话抄出来,这句话很有意义的。为什么般若是不诤法呢?因为它没有说嘛,你诤什么呢?它是以不学学,以无得得。我没有告诉你用什么方法得,那么,你诤什么呢?所以说: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

中观学、般若学没有对一切法作根源的说明,因为这个说明佛已经做过了,佛都讲过了。《般若经》也是佛说的,你要了解这个就要首先了解五时判教。佛说法分五时:第一时说华严,第二时说小乘,第三时说方等大乘,第四时说般若,第五时说法华涅槃。这个五时说法就是辩证的发展,这是大家共同承认的,是佛教吸收到中国来大家所共同承认的,没有人能反对的。所以,你要了解这个般若学特别的精神,这种意思的般若是共法。因为佛之所以为佛,儒之所以为儒,道之所以为道,不在这个地方显。

佛教之所以为教是在分别讲的教法那个地方显。是在它所讲的业感缘起,阿赖耶缘起,如来藏缘起这些地方显,这个才是它的方向。光是讲般若,圣人也不反对。般若是共法,既然是共法,就不能从这个地方显出一个特点来。佛教有是共法,有是非共法。有作用意义的绝,也有存有意义的肯定。儒家也是作用意义,存有意义两层都有,只有道家只有作用意义的。所以我说,道家只有how的问题,而没有what的问题。因为道家只有作用上的,所以它只有如何的问题,没有是什么的问题。凡有what的问题,就涉及肯定与否定,涉及存在。

譬如,道家不告诉你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礼、什么智。这些问题是儒家讲的,儒家告诉你什么是仁、义、礼、智,什么是圣、贤,什么是好,什么是恶。儒家一个一个概念告诉你,这个就属于what的问题,属于是什么的问题。道家只是顺着儒家所说的圣、智、仁、义、道德那一大堆而发问,你如何来体现你所说的仁义、圣智、道德,而且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来体现?你说道家有没有肯定仁、义、圣、智呢?它没有肯定。你说它否定乎,它也没有否定,它只是作用上否定,并不是存有上否定。所以,道家不够,只能顺着人家讲,自己不能独立。道家是依附着儒家而兴起,是对儒家的一种挑战,或者说是一种挑剔。你问它正面立什么,它无所立。它问:你如何以最好的方式体现仁、义、礼、智等等。当然儒家可以答复,儒家有好多功夫论。但照道家看,你那些功夫都不是最后的功夫,都不是最好的。所以,这个地方是道家的贡献。

最后都要归到的方式,所以,这是共法。儒家发展到王龙溪的四无句就是把四有句那个心、意、知、物一齐化掉。心无心相,意无意相,知无知相,物无物相,四个东西就是一个东西。根据这个例,你们可以了解真无真相、美无美相,善无善相。真、美、善三个东西就是一个东西。这个是最高境界了。照西方哲学从分解的路一步一步给你达到的,中国人以前一句话就给你讲出来了。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中国人的聪明,但你不了解就成大糊涂,无用。中国文化的一切毛病就从这里发,一切精彩也从这里见。所以,现在吸收西方的东西、补充西方文化就是要把中国的这些理境能够定住,能给它一个justify。现在中国人最困难的是这一步。

我费大力气,通过康德的思路一步步给你们讲,让你们了解这种〔真、美、善合一的〕境界。最后其实就是王龙溪那几句话,所以,我叫你们看那段文章。读《明儒学案》的人多得很,哪一个能了解呢?你能了解王龙溪那几句话,你就能了解王东崖说的那些话。王东崖的父亲是王艮。泰州学派的老祖师是王艮。王东崖也同时是王龙溪的学生,他一方面继承他父亲的精神,一方面也继承王龙溪的精神。所以,王东崖这个人不简单呀,但他就说那些漂亮话。如果你没有形而上的东西把它撑起来,充实起来,结果通通是空话,都可以出毛病。

中国人为什么喜欢讲真、美、善合一境呢?如何达到合一境呢?尽管分别讲有不够的地方。分讲讲的真、美、善,中国也有呀。一般都是分别讲,但是,中国人为什么最喜欢讲合一那个地方。你看这段文章就可以知道。他从那里讲起呢?他不是讲真,不是讲善,也不是讲美。他就是讲学问,讲儒学。讲儒学就是要明道、求道呀。你看,理学家讲学问最后的境界就是这个境界。就是程、朱也要讲最后境界是天理流行。这个就是天理流行。

我叫你们念王东崖这几段话,就从学讲起。学就代表知识,不管你学自然科学或是社会科学,都是学,都是知识。这个是广义的学。理学家讲学是要使我们的生命合道。那么,什么是道呢?什么是学呢?道就等于熊先生所说的境论,学就是熊先生想要讲的量论。分别讲的量论熊先生讲不出来,他那个量论就在境论里面,就是一个东西。因为老先生分别讲的力量不够,就是学力不够。

分别讲一个量论,讲一个知识论,你从哪里讲起呢?中国没有这一套传统。熊先生所想的量论就是如何能证悟你所讲的本体,这个问题就在他那个境论里面天天在讲嘛,已经讲了嘛。所以,分别讲的独立的量论讲不出来了。就是学力不够了。从清末民初以来这一百多年,中国的聪明才智之士通通浪费。聪明都有,有智慧,但学不足以实之,结果一事无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会说空话、说大话。大体都犯这个毛病。

梁漱溟先生,我的老师熊先生都有真性情、真智慧、真生命,但学力不够。梁先生少年得志,24岁就跑到北大当讲师,就成大名了,就什么都懂得了。那么,你以后活几十年都干什么东西?你那一点真性情、真智慧、真生命没有一个学力来充实它,结果都浪费。这些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呀。我的老师熊先生也是如此,真有所见,但学不够。

像胡适之这些人是浪得虚名。你凭什么二十八岁就当北京大学的文学院长,当教务长?你哪点学问在哪里呢?以后就不进步了,光吃那个大名的饭嘛。这个在西方怎么行呢?在美国你那一点学问怎么行呢?你那一点学问怎么能吃一辈子呢?天天讲科学讲西化,你自己就不西化。

马一浮先生更了不起。就博雅方面而论,他读书比熊先生多。他下过死功夫的,中外古今都知道一些,但都不恰当的。马一浮在清朝末年就成大名了,他是到德国去的留洋生。民国以来,二十几岁就不见人了,住在西湖上,与社会上隔绝。瞧不起天下人,任何人来都不见。他不见熊先生,熊先生就把《新唯识论》寄给他。

熊先生的《新唯识论》开首那个序是马一浮作的,那个序作得漂亮得很,骈体文呀。文章很会作,博雅是博雅。但你以为他里面的话都恰当吗?我现在仔细看,他称赞熊先生的话通通不对的。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人,囊括古今,平章华梵。这几句表示马一浮先生的博雅。但拟诸往哲,其犹辅嗣之幽赞《易》道,龙树之弘阐中观。这几句话是对熊先生不了解。你可知这只是随意作文章。什么叫做其犹辅嗣之幽赞《易》道呢?辅嗣就是王弼,辅嗣是他的号。这句话是称赞熊先生着《新唯识论》犹王弼之注《易》,但这恭维话也恭维得不对。《新唯识论》是从儒家的立场讲《易》,不是王弼的从道家立场讲《易》。王弼注《易》完全不相应的,拿道家玄理注《易》不相应的,因为《易》是孔门义理。所以,基本的句子都讲错。尽管王弼着《周易略例》大体不错,但那是反对象数,反对象数是不错。这表示王弼注《易》马先生根本没有仔细读,你看不出王弼的毛病。结果是瞎比附,恭维都恭维错了。熊先生也看不出来,觉得还不错。

熊先生的《新唯识论》是儒家的立场,他喜欢讲《大易》,讲生生不息。他批评佛教,则根本没有道理,他对佛教的了解根本不对的,不相干的嘛。马先生称赞《新唯识论》犹龙树之弘阐中观。更不对了。甚叫做弘阐中观呢?《中论》就是龙树菩萨造嘛。中观是龙树自己造的,不是有一个中观在那里让他宏阐。而且熊先生的《新唯识论》根本是儒家的精神,根本不是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中观学就是般若学,这个跟《易经》的道理毫不相干。可见〔马先生作《新唯识论》序〕只是作文章,一点没有了解。这怎么能讲学问嘛。中国的学问早就没有了。

一个老民族,文化这么悠久。而近几百年以来知识分子把学问的传统都断了,你凭什么来反应这个时代呢?所以,光有一点聪明不行的,还要有学,学就要有时间。太聪明不行,人是个有限的存在,要慢慢来。王东崖说:才提起一个学字,却似便要起几层意思,不知原无一物,原自现成,顺明觉自然之应而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这就是家常便饭之意。道就在家常便饭中,我们日常生活就是道,道就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人一提到一个学字,好像要起几层意思,这里面复杂得很。现在的人一提到学术这两个字,就好像很了不起,中央研究院从美国学来academic,好像了不起。有些教授学academic的气味学得很像,专门说废话,借着academic这个字讲废话,讲方法,讲空的,一句真的也没有。你把学术看得那么重要,那么严肃,你要真正的做研究啦。真正的做研究,不是说空话。譬如研究古典,你就要把句子讲出来。举例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这句话按照逻辑分析讲有没有意义。假定有意义,是什么意义。一步一步讲出来。这个是真正的学术。他们现在不做这些工作。他们的学术是什么呢?是多元的,没有一定的,perhapsmaybe,或许这样,可能这样,你所说的可能对,但是不一定对。大体都是说这类废话、空话。这就是所谓的学术,所谓academic

美国的史华斯到台北来,答记者的访问说的都是这种空话、废话,都是tautology。这种调调学得最像的是台大的先生,这样一来就表示他是进步了,表示他已经沾染到学术的气味。师大还不行,师大是老派,老调子,还没有达到这个近代化的academic。其他学校更不行了,根本还没上路。这种气氛正好是才提起一个学字,却似便要起几层意思。好像很了不起,很严重的样子。王东崖这句话接下去还有一句:更要如何,便是画蛇添足。那些先生都是画蛇添足,都是说废话。你叫他讲一句古典文献,他也讲不来。他看都看不懂,一句都不会讲。有一位教授把《明儒学案》当思想史讲。《明儒学案》是中国最精微最玄妙的达到最高峰境界的一部学术作品,一些文献摆在那里,他一句都不懂,就把它当思想史讲。

有些是可以属于思想史的问题,有些不能当思想史讲。康德的哲学不能当思想史讲。你当思想史讲,其实一句都不懂,你只能在外围说几句空话,说说康德哲学是批判哲学,说说批判哲学是什么,说这么几句废话就完了。你只能这样。就是十八世纪为什么能产生出康德这种批判哲学的缘故你都不知道,你不懂哲学嘛。罗素的《数理逻辑》能当思想史讲吗?那不能当思想史讲的。它里面都是一些符号,纯粹讲数理逻辑,从数理逻辑进一步讲number,讲mathematics,你能拿它当思想史讲吗?拿《数理逻辑》当思想史讲的人跟拿《明儒学案》当思想史讲的人一样的,他一句都看不懂,胆大妄为。都是妄人。

陆象山鹅湖之会诗,你看不懂。朱夫子答复的那首诗,你更看不懂。你讲什么思想史呢?你所讲的都讲错。陆象山鹅湖之会诗说得很了不起,那是最精彩的一首诗。朱夫子一时答不出来,没法答辩。鹅湖之会朱夫子很受气。吃憋。三年之后才写出一首和诗,最后两句是: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因为陆象山的诗最后两句: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朱夫子答不对题,他不懂象山说先须辨只今的意思,了解错了。

朱夫子说只愁说到无言处什么意思呢?无言就是佛教、禅宗所言心行路绝,言语道断。心理思考这条路绝了,不能用思考了。言语的道路断了,不可说,不能用言语的道路接近它。就是《道德经》头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这个时候是纯粹绝对的寂静,所谓涅槃寂静,就是如,就是般若的如相。所以,朱子说,说到这个境界的时候,我不相信人间还有所谓古今。朱夫子说的古今是时间观念、历史观念。陆象山原诗说:真伪先须辨只今。这个只今不是时间观念,不是历史观念,那是当下之意。朱夫子显然了解错了。

孔孟当机指点,就是当下就指点。本心良知随时呈露,所以讲逆觉体证的功夫。孔孟的基本功夫就是逆觉的功夫,逆觉功夫的基本前题就是当下呈现。就是本心良知随时可以当下呈现。假定永远不能呈现,你指点什么呢?逆觉什么呢?孟子见齐宣王不是当下指点吗?齐宣王见有牵牛而过堂下者,不忍其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就是不忍之心发动,这不是当下呈现吗?当下呈现,你马上抓住它,这就是逆觉嘛。所以,或真或伪,首先辨你当下的用心,看你是不是当下本心呈现。象山言只今,指当下本心良知呈现讲,那么,朱夫子把当下看作一个时间观念,这就错了。听说那位讲《明儒学案》的教授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把朱子与象山的争论说成是争论古今的问题,这是胡说八道。可见这两首诗他都还没有看懂,还讲什么方法论,讲什么academic呢?

现在从西方来的academic也是使人说废话的,你叫他好好讲,他一句也不了解。为什么不好好读《明儒学案》?《明儒学案》多难读呢?譬如,王龙溪说: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这句话你懂不懂呢?你知道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叫做才提起一个学字,却似便要起几层意思。好像了不起,其实是自己下苦功做细工。这是说有些做细工的把这个学看得不得了,你不知道学就在眼前,学就是学道呀,道就在眼前。我给你们念王东崖的这段文章,就是说,把学看得那么了不起,看得那么重,不知道这个学不是在太平山上,也不是在真空管里,是在日常生活里面。你在日常生活里很顺适,这就是有道,这个就是学,学就是学这个。这种话头不是aesthetic吗?这种话头很有美趣的,很有taste的。这不是academic的讲法,academic不讲这些话,academic就是老老实实做学问。你讲《道德经》就把头一句讲给我听,要一句一句地讲。

王东崖说:人之性,天命是已。视听言动初无一毫计度,而自无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聪明。(《明儒学案》卷三十二)天命不已是性,天命流行而自然表现就是天聪明,不是人为的聪明。道的最高境界就在这里,修行明道的最高境界也就在这里。假定你没有达到天聪明的境界,你的学问不过是处于念虑亿度中。念虑就是通过思考、考虑。亿是臆测。是料度。念虑亿度当然不行,不是最高境界。可是我们现实上一般有限的人从形而下往上转,开始都是念虑亿度,除了tautologyformal logic以外,都没有一定的,都是慢慢来。这个不是最高境界,不是天聪明。

从天聪明而发是一个最高的标准。我们修道经过种种的思考,经验的学问这么重要,就是要往那里走,走到那个境界。天聪明是道的最高境界,但这个地方不能作为我们的起点,只能作为我们最后的终极。最高境界是天聪明,天命不已,自然流行。除此之外,当然就是念虑亿度。念虑亿度当然不行,但不是说人可以不经过这个东西。

现在的教授都是念虑亿度这一类。什么叫做教授呢?说得刻薄一点,教授气就是那个酸气。以前的说法,就是秀才气。教授就是洋秀才。刚才我说的台大教授表现的academic,就是处于念虑亿度、辗转相循之中,没有真解。不要说你没有达到天聪明的境界,连真正的经验学问也没有。这些都是分别讲的学表现出来的毛病,你要经过分别讲的学,这些毛病一定有的。你要把这些毛病慢慢去掉,唯一的标准就是科学,成功知识。你要成功有成就的学问,这是在分别讲的学,知识范围以内可以做到的最高程度。光得博士不行,你当教授也不行,要有成就。

天天摆个教授的架子,这就叫做秀才气、教授气。我向来不喜欢这个教授气。我在香港大学不能教书,在港大教书不能讲idealism。我是隐于香港,隐于港大写我的书。香港与这方面是不相干的,香港只能做生意、发财。你不要说我讲的这些于香港没有用。就连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的电影片子,台湾天天爆满,这个地方没有人看。你可想而知,香港只有文明,没有文化。

王东崖又说:将议论讲说之间,规矩戒严之际,工焉而心日劳,勤焉而动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秽而谓改过,据此为学百虑交锢,血气靡宁。此处论学是就道德讲。前面论学那段文字是就academic讲。因为理学家以字讲道德,这种文章现在的人做不出来,也不太能看得懂。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秽而谓改过。你说你是好善,其实你不是好善,你是忍欲希名,你那些脏东西都藏在里面,没有动一点,你就说你改过了。其实你的欲望压在那个地方,你好名嘛。你为好名而好善,你那个好善一点价值也没有。假定你根据这个为学,则百虑交锢,种种的思考交锢在那里,你的心境不会安宁的。当年陆象山就拿这些观念来骂朱夫子。这些话前后都有呼应的,成一套,不是那一个人的创造。一般人都知道的观念,你看一看就可以连贯起来。

最后一段言,是王东崖根据他父亲王艮《乐学歌》的意思写出来的。你们自己回去看,看不懂可以问我嘛。

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第三批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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