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第三批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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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讲
真、善是两个骨干,美不是一个领导骨干。美虽然是一个独立的领域,但不能成领导骨干,因为美不是决定判断。能不能作领导骨干,看能不能成决定判断。反省判断不能成决定判断。真、善都是属于决定判断,所以可以作骨干,作两个决定的骨干。
上次我们讲分别说的真就是现象、科学知识。合一讲的真是物自身身分的真。真从存在讲,存在有两个身分:现象的身分与物自身的身分。平常说的存在是现象身分的存在。照康德讲,物自身是我们的知识达不到的,这是康德哲学中最基本的观念,这很难了解的。《第一批判》就提出这个观念,这个观念贯穿康德的全部系统。
严格讲,thing
Thing
但是,天地间一切东西都在关系中。物是客体,物与我们主体首先发生关系是在认知关系中。所以,什么叫做知识呢?在SkO的关系中就是知识。k就是know(知道)。客体这个对象在SkO这个关系中就是一个可知的对象,假定不在这个关系中就是在它自己,它不是知识的对象,你对它一无所知。这种思想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常常有,这表示说:一个东西不与任何其他东西发生关系,就是没有端倪可露,看不出什么朕兆。
干政治的人修道家的功夫就是要达到不露端倪,那个就是无的境界。以前做大皇帝的很多都懂这套道理,都懂得道家。表现得最厉害的就是清朝的雍正。雍正皇帝修道的境界很高。他是修禅宗的。但他是个坏人。所以,我年青的时候对道家、佛教很不喜欢的。我说,你们讲这些东西没有用,于人的道德感毫无帮助。你学这些东西就做坏事嘛。在成都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念中国哲学当该打坐。我说,我为什么当该打坐呢?打坐并不能增加我的道德感。我这么一句话把他唬住了,他不再一天到晚的叫我打坐。理学家使人提高道德意识,以前一般人都误会,以为你要念理学就要打坐,这是受佛老的影响。这个不相干的嘛。
道家教人做皇帝不要露端倪,要喜怒不形于色。通过道家无的功夫达到这种政治上的权术。战国时代,商鞅讲法,韩非、申不害讲术。商鞅只讲法而没有术,所以死得很惨。到韩非子出来就很警惕,但还是不得好死。法家这些人都是坏人。术是主观的,法是客观的。术是主观的运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喜怒不形于色就是不露任何端倪,没有端倪就是没有朕兆。没有朕兆就是没有任何显现,那就是回归于其自己(return
“Thing
康德讲现象与物自身,物自身首先是认识论上的名词。照康德讲,我们所认知的对象都是对我而显,首先对我的感性主体而显,再往上就是为我们的知性主体所决定,这个才叫做现象。所以,凡是现象一定在关系中。说物自身不好懂,说一个东西不在关系中,这就很好懂了。说一个东西不在关系中,这是一种玄想呀。哪一个东西不在关系中呢?但道家很喜欢讲这种境界。道家讲的“无”就是不在关系中,但不能永远无,也要“有”,有就是在关系中。有就露端倪,有而不有,把有收回去。所以,有许多的诡辞出现。
照康德讲,我们认识的对象对我们的五官而显,而且一定在时间、空间中显。假定不是人类的感性,不像我们人类一样有五官,而只有四官、三官,那么,对它而显的跟在你面前所显的不一样呀。而且,假定它只有三官、两官,它有没有时间、空间的观念呢?这很难讲。这是哲学家思考的问题。譬如说,有三只眼的人他的感性所显的现象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康德说,对于我们人类这样的有限存在讲,就是如此这般的感性,就有如此这般的时间、空间。假如对于另一类有限存在,有没有时间、空间呢?我们不知道。譬如,我们想象中有天使这类有限存在,天使有没有时间、空间呢?我们不知道。所以我说,不但美是我们人所挑起的,真也是我们人所挑起的,只对我们人有意义,对别的存在没有意义的。
譬如,数学只对我们人有用,对别的有限存在有没有用呢?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至少知道上帝不用数学。因为上帝是个无限存在。我们不知道其他有限存在是否是如此这般的感性,是否用如此这般的时间、空间,但我们知道上帝没有感性,上帝的直觉也没有时间、空间,这是我们可以断定的。这种话是哲学中的名言,这不是神话呀。哲学家思考问题要成一个概念,要有普遍性、必然性,说话要有一定的范围,不要有漏洞。
康德所说的现象就是在如此这般的关系中的现象。这个意思的现象中国人不懂的,中国人没有想到嘛。中国人看大自然是天造地设的。但是,康德说现象自然不是天造地设的。这种思想平常人不懂,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自然嘛。难道还有其他的自然吗?但是,我们可以这样想,人是有限存在,人类的范围是有限范围,既然是有限范围,那么,可以如此,也可以不如此。这是我们的思想可以想到的。这种思考就是哲学思考,要说明白不是很困难。
所以,任何一个东西要在一定的关系中。知识的对象与我们的认知心发生关系,首先对我们的感性主体而显。这就是在关系中。贝克莱说:“存在即被觉知。”(to
“存在即被觉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与我们的认知关系中而成为一个实际的存在,成为一个现象,成为一个对象。这是很有名的一句philosophical
贝克莱说:“存在即被觉知。”这句话不完全是从认识论上讲的。开始的时候是从认识论上讲的,就有限存在的范围说“存在即被觉知。”这是认识论的。当贝克莱说,存在的东西不跟我们有限存在发生关系,就跟无限存有(上帝)的认知心发生关系,“存在即被觉知。”这句话就变成ontological。因为上帝觉知这个东西就创造这个东西嘛。贝克莱说这句话的时候含有两个argument:一个是epistemological
贝克莱说观念就是直接的觉象,不是心理学上说的一想法。英国人说idea平常是心理学的意义。贝克莱说idea是根据古希腊用idea的意思。不过柏拉图说idea是指form讲,是指objective
不过柏拉图说的idea指form讲,idea是理型。理型是看不见的。所以,海德格尔(Heidegger)最反对柏拉图,他说柏拉图创造一个伟大传统,但这个传统很坏,这个传统使西方哲学decline。海德格尔这个人没有什么道理,他要回到柏拉图以前,比柏拉图还古。因为柏拉图说idea不是古希腊人所用的意思,他把idea看作形式,在现象后面的一个看不见的本体,一个客观的真实,代表reality。我们看得见东西都是变来变去的,属于sensible
当贝克莱说一个东西是idea的时候,它就是现实的东西(actual
粉笔是thing,是具体的现实的东西。凡是现实的东西就有颜色、形状,各种特性。那么,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你把这些性质都抽掉,总有某种东西保留下来。你总不能说把一个现实东西的颜色、形状、诸种特性抽掉以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所以,总有substratum存在,那就是matter(物质)。物质显然是一个抽象概念,只存在于我们的脑子里。但是,你思考上总要有这个东西。贝克莱就反对这种抽象的分析。“To
一切具体现实存在的东西一定在关系中,在关系中就不是在其自己。不在任何关系中,就是回归到自身,就是return
to itself,这正好是康德所说的in
itself、foritself、inandforitself,这叫做辩证的三部曲,辩证的正、反,合,就是辩证的展开。萨特(Sartre)有一部书《存在与虚无》,就是倒来倒去地讲这三个词。萨特大讲in
in itself、foritself、in-and-foritself三部曲,英国人不喜欢讲这一套,德、法哲学家喜欢讲,到现在还讲这一套。譬如说应用到讲自由,人生而自由,所以说“天赋人权”。人生而平等,人生下来本质上是自由的。本质上是自由的,这是自由的什么身份呢?这就是自由的在其自己。“自由的在其自己”没有用呀,你要奋斗呀。人生而平等,就预备着你要奋斗才行,奋斗就是“自由之对其自己”。你要奋斗,争取人权,那就是自由的对其自己,已经脱离“自由之在其自己”的阶段了。“自由之在其自己”没有用的,那是我们的一个假定,一个基础。有这个基础,我们才奋斗。要是没有天赋人权这个基础,我奋斗什么呢?所以,这个in itself很重要。
康德提出in itself这个观念,中国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想到了。不过中国人对这种思考不发生兴趣。孙中山当年反对“天赋人权”,他西方文化知识太差了,天赋人权怎么能反对呢?孙中山反对天赋人权,他讲革命人权。这是我在台北一家电视台听到的。不革命就没有人权,那么,人权岂不成了革命家的特权了吗?你怎么能反对天赋人权呢?正因为天赋人权,你才要以种种方式奋斗,革命也正一种奋斗的方式。要不然你奋斗什么呢?要是没有根,你奋斗也不能得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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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美、善合一讲以后。从哪一个分际上说善,你们想过过没有?怎么想这个问题呢?照分别讲的善推过来。分别讲的善怎么讲呢?每一种文字里面,“善”有是道德的善、恶的意思。有是普通说的好、坏的意思。我们分别讲的善是道德的善,不是普通说一个东西的好坏。
从哪一个分际说真?有现象身分的存在,有物自身身分的存在,那是真的问题。这个问题以前讲过了。那么,善如何讲呢?从哪一个分际上说这个东西同时是善,有善的意义,同时又是真。真与善是两个骨干,这两个骨干说明白了,然后再说第三个成分“美”。讲美也是先分别地讲,然后了解合一地讲从哪一个分际上说美。
在中国按照孟子的讲法,分别地讲善,首先引《诗经·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引这首诗证明我们的人性是善。为什么人性是善的呢?从“好是懿德”这个好恶的性能看出来。从好善恶恶的性能发出一个人生的目标,向这个目标行动就叫做合乎道德。我们为什么要活动呢?通过这个活动才能实现目标,本来是一个目标,实现了就是一个存在。孟子讲性善,说明道德,就是想把存在隶属到这目的上去。
你可以说我们分别地讲道德,这只是道德的领域,并没有牵涉到存在。可是你通过一个行动而实现一个目的,目的实现了就是个存在。这是直接讲道德的意义,要是把这个扩大的话,主观地讲性善,客观而绝对地讲就是讲天道。所以,儒家一贯的思想是性命天道通而为一。
孟子讲性善的时候引《诗经》的《大雅·烝民》那首诗,就是说人基本上有好善恶恶这个性能,这个性能就是道德的性能,从这里讲当然是善。所以说:“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彝,常也。人所秉持的常性就是好这个美德。喜欢美德是人的常性。肯定这个地方,人才有理想性。理想是什么?就是我们一切行动有一个目标。通过我们的行动把这个目标实现不就是存在吗?那么,从这个地方,我们可以把存在系属到一个道德的目的。
譬如说,这枝粉笔原来与我不相干,是一个外在的自然。但现在我把这枝粉笔提起来,提到隶属于我的目的。为什么隶属于我呢?因为西方人讲意志,使道德可能的意志是一个创造原则。在中国,儒家言性善的“性”也是一个创造原则。创造就是革故生新,没有存在的,使它存在。譬如说,你没有为善,但你应当为善,你为善了,善不是出来了吗?你没有做,天地间就没有这个善。扩大看,整个宇宙隶属到一个目的上去,这是客观而绝对地讲。这个就是天道的观念。天道就是道体。
儒家讲道体从哪里讲呢?客观而绝对的那个道体从哪个观念上讲呢?就是从“天命不已”讲。所以,中国文化智慧的根源是两首诗。一首是上述的:“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引这首诗证明性善。还有一首是《诗经·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这两首诗是儒家最根源智慧的发源地。源远流长,这可谓有本呀。中华民族的文化有本,这个本就是这两首诗。最根本的文化生命的方向就在此。一首诗孟子引以证明性善,一首诗《中庸》引以证明天道。天道就是创造。性善的性也是创造原则。也就是说,不但把我们日常的行事通到目的上去,扩大讲,把天地万物通通隶属到一个客观而绝对的从道体而发的一个目的上,就是统属到“天命不已”上去。所以,朱夫子一定讲一个太极,一切东西不能离开太极,都在太极的关切之中。离开太极,这个东西就从being到non-being,就根本没有了。
朱夫子讲太极,他那个思想的根源从“天命不已”那个观念来。一切东西通“天命不已”所创造出来的,所命它实现出来的。这个就是《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这就是创生万物。《中庸》还换另一个概念来说这个创造原则,表示这个生物不测的天道。这个概念是什么呢?那就是“诚”这个观念。所以,《中庸》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这种词句就叫做ontological
《中庸》的这种语句是本体存有论的语句,不是纯粹的道德实践的语句,是道德实践的扩大,是道德实践的客观而绝对地讲。道德实践本来是主观地讲,就是单就我们实际的生活,或者我上课,或者我看书,都要用十分的真实的力量。诚就是真实无妄。在社会上,任何事情没有讨便宜的,没有侥幸的事情。投机取巧、骗人不行的。骗一次两次可以侥幸,不能永远骗。所以,最后的教训一定是诚。不管古今中外,到处是如此。西方人写信最后一句话是:“yours
《中庸》还说:“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形、着、明、动、变、化六个字表示六个过程。这些语句都是onto-cosmological
孟子出来讲性善,扩大到《中庸》就讲诚,扩大到《易传》就讲乾元。乾元还是一个创造原则。所以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在乾道变化之中,每一个东西各能正其性命,这不是每一个东西都通到乾元上去了吗?儒家就这样看世界,这就是儒家的宇宙观。这跟道家的看法不同,跟佛家的看法也不一样。道家没有这个意思,佛教更没有这个意思。
佛教讲如幻如化,讲缘起性空。儒家最不喜欢这句话,但佛教讲缘起性空也是一个最高的智慧。你要了解他为什么讲这句话。照缘起讲就是性空,“缘起性空”这是分析命题,这个不能反对的,缘起就必然涵着性空。这是佛教的一种看法。在佛教不讲中国儒家这一套,它不讲天道性命创造这一套。它也成一套,可以讲到圆教。讲到天台、华严的圆教,也可以对一切法有一个说明。但它不能讲创造。
佛教有佛教的ontology,我名之曰“佛教式的存有论(buddhistic
西方的ontology从verbtobe入,verbtobe引出来就是being。Ontology就是讲being,being对着现实存在,就是existence,而being就是存在性。所以,从柏拉图就讲being,到海德格尔还天天讲being。海德格尔那部书《存有与时间》(SeinundZeit),几乎每一面都在讲being,Sein、Dasein两个词倒来倒去,结果还是没有讲明白。
中国人没有西方那种verbtobe的讲法。那么,中个人从哪个地方讲“存在”这个观念呢?从“生”这个观念讲。“生”是动态字,“tobe”是静态字。中国人没有ontology这种名词,他讲西方人的ontology里面的那一套观念是从“生”讲。
西方人讲being是ontology,讲becoming是cosmology,二者分得很清楚。中国人没有分别地单讲being而不讲becoming,也没有单讲becoming而不讲being,中国人总是onto-cosmological合一讲,合起来讲本体宇宙论。
中国人从“生”说明存在。最显明的是哪一部文献呢?最显明的是《道德经》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那个“生”就是存在。“先天地生”就是先乎天地而存在。“生”就是出生,出生就是一个个体存在在世界上来。董仲舒讲“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告子讲“生之谓性”(《孟子·告子章句上》)这个“生”就表示存在。从个体存在开始说性。
《易经》喜欢讲“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就是既是ontological,又是cosmological,因为它是动态地看。《易传》从“生生不息”讲的乾元,就是说明存在的存在性,是说现实存在的来源。现实的存在的来源何在?就是乾元创造嘛。所以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万物就从乾元开始。
中西方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都是想把这个存在系属到一个道体上去,或者再具体一点说,就是系属到从道体发的那个目的,那个方向。说“目的”太现实了,其实道体发的目的,就是方向。性体指示一个方向,道体也指示一个方向。任何东西都在一个方向之中出现。中西文化都有这个想法,尽管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没有什么大差别,中西文化为什么不可以相通呢?各有好处,也各有缺点,为什么不可以相观而善呢?
西方讲ontology,讲cosmology,最后的归属归到哪里去呢?归到上帝。上帝不就是代表一个方向吗?上帝创造万物,但祂不创造罪恶嘛。上帝只创造属于善的东西,祂不创造恶的东西。照基督教的看法,恶是一个negative
假定一个东西成其为东西而名之曰“恶”,那个东西是什么?那就是基督教所想的魔鬼,那就是撒旦。撒旦是没有存在的,撒旦是代表纯粹的否定(pure
什么叫做pure
我刚才说,古今中外都是想把一切存在统属到一个道体上去。在这个统属上说善,这个善的基本意义是在这。就是从我们讲道德的时候,一切存在系属于我们的目的,我这个目的通过行动不是变成存在了吗?所以,一定要通过行动。这是说的最基本的。扩大地说的时候,那个最精微最玄妙都从这里出。不要说我们日常生活一切言论行动都统属到道德目的,我们整个四肢百体也系属到道德心性。孟子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章句上》)整个四肢百体通通系属到君子所性的仁义礼智之心性,都是仁义礼智之心性所润泽、所贯彻、所贯穿。说到这个不是很玄了吗?这很微妙,但这个微妙有很真实的意义。
孟子直接说:“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你的内心存的是仁义礼智之心,你表现的气象便完全不一样,它可以完全表现在你的面孔上,你的四肢百体纯粹通通是仁义礼智之心的一个显现,你可以有这种气象。
中国社会上常说,人多读几年书,脸上就带有书卷气。书卷气是什么呢?就是你的生命天天在读书的润泽中显现出来的,这就叫做书卷气。读书有书卷气,那么,仁义礼智根于心中,一切行动不离仁义礼智之心,它也能“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孟子说这个话不是很真切吗?从这个润泽、贯通发展到最高峰就是程明道讲仁。
程明道体会“仁”的时候,都在《论语》上有根据的。程明道就通过“仁”来贯彻一切存在,来润泽一切存在。所以我有两句话说仁,“仁以感通为性,以润物为用。”这两句话就是根据明道来。程明道讲仁就是根据《论语》孔子所言仁总起来的一个体会。程明道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识仁篇》)又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二先生语二上》)程明道通过那两个观念说明“天地万物为一体”呢?他通过医家所说“麻木不仁”,那么,仁就表示流通、感通。所以,程明道体会仁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天地万物为一体”,一个是“以觉训仁”。
为什么程明道能说:“天地万物为一体”呢?因为他从感通上讲。你的生命有感通。假定生命是僵化的,不能感通的,那么,你自己都不能一体了,还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吗?所以,仁就是保持我们生命的感通,总是在感通之中。
我说:“仁以感通为性,润物为用。”这两句话还是名言,一点不错的。这就是儒家所讲仁体的意义,这个意思在王阳明的《大学问》里面表现得最好,最清楚。王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阳明全集》卷二十六)并不是我要他如此,他本来就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就是从感通讲。假定你的生命能感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感通到一草一木,你就与一草一木为一体。你感通到石头瓦块,你就与石头瓦块为一体。
《大学问》你们读过没有呢?没有读的回去马上要读。你们看书抓不住要点的。不要光看现在的人讲的,现在的人讲话是根据那些文献来。那些original
“仁以感通为性,润物为用。”“性”就是体,仁的体就是感通,它的作用就是润物,润物就是对于存在有所润泽。润物的这个“润”字是最美的一个字,严格讲,比之“创造”好多了,这是中国人具体的头脑。中国人从“天命不已”那里讲创生天地万物,说到最后就是润物。所以,到孔子说仁的时候最亲切。当《中庸》《易传》根据“天命不已”讲“天命之谓性”“大哉乾元”,那还是形而上学的趣味重。
形而上学可以满足念哲学的人的兴趣,适合念哲学的人的头脑,不念哲学的人根本不喜欢。徐复观先生就不喜欢这一套,他可以了解程明道说仁的意义,但你们讲形而上学,他毫无兴趣。因为形而上学是哲学兴趣,徐先生没有哲学的兴趣。哲学不是一般人的,不是从生活上体会的。
《大学问》这种文献你们看看就可以知道了,这是最代表具体的头脑,具体的心态。人不能在抽象中生活,人是在具体中生活呀。所以,哲学是第二序的学问,哲学不是第一序的学问。因为没有人一生生活在哲学之中。假定一个人一生只生活在哲学之中,那是很痛苦的。一定要把哲学思考变成生活。
从“润”这个地方说,就是从我们仁义礼智的心性来与天地万物发生关系,感应、润泽。一切东西都在性体的感应之中,润泽之中。荀子有两句话表达“润泽”的作用:“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荀子·劝学篇第一》)你看这两句话不是很好吗?玉不过是一块石头,矿物的东西,但它就可以有“草木润”这个作用。从这个作用你就可以联想到:假定天地万物在我们的性体、道体的涵盖之中,为什么性体、道体对天地万物就没有润泽的作用呢?
中国人对玉发生兴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一定要佩玉。一个是佩剑,一个是佩玉。佩剑是保护自己正当的生命,到时候要自杀,要殉道。佩玉表示守身如玉,表示贞固。玉表示坚贞,但玉的贞固跟钢铁的贞固不同。玉也透明,但玉的透明跟玻璃的透明完全不一样,所以说“温润如玉”。战国时代,孔子、孟子、荀子都对玉与水发生兴趣。孔子说:“逝者如斯乎,不舍画夜。”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玉贞固而不显贞固相,透明而不显明亮相。所以说,山上出玉矿,这个山上的草木都润泽。水坑生珠子,这个山就不干枯。荀子说:“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是经验的,偶然的。把这个意思用到道德实践上来,关联到我们道德实践所依据的本体——心体、性体。孔子讲仁,孟子讲“君子所性”,到程明道,“仁以感通为性,以润物为用。”这句话不是夸大。这就表示我们讲本体、道体不是纯粹的抽象的形而上学,而确有实质的作用。这种心态叫做文化生命的心态。这种心态不但儒家如此,而且后来影响到佛教。
天台宗讲圆教,这一念三千法是在智中呢?还是在识中?识中的三千法通通是无明,智中的三千法通通是佛法。所以,成佛要即九法界而成佛。这就叫做佛教式的存有论,把一切法都统到三德秘密藏。三德秘密藏就是般若、法身、解脱。成般若、成法身、成解脱,都是就着三千世间法而成。三千世间法就是十法界法,十法界就是六道众生、声闻、缘觉、菩萨、佛。这十法界法就概括一切法。平常所说的一切(all)是一个逻辑的词,佛教所说的“一切”,具体地都给你算出来。
佛也要显地狱相、饿鬼相、畜生相,但佛不是地狱、饿鬼、畜生。地狱、饿鬼、畜生方面的法同在佛身上显现,但佛不是地狱的众生、饿鬼的众生、畜生的众生。这叫做去病不去法。就着一切法而成佛,那么,在就着饿鬼、地狱、畜生这些地方的现象而成佛,这些现象都成了佛的功德,而不是苦报。这就表示说一切法随我们的心意转。三千世间法随心转,这个心假定是识心,那么,这三千世间法都在无明中;假定这个心是智心,那么,这三千世间法都是功德。三千世间法没有一个去掉,成佛是就着一切法而成佛,这不是保住一切法的存在吗?就是对它的存在的必然性有一个保障,有一个说明。这种讲法叫做佛教式的存有论。这种讲法是很特别的。这个就是圆教。
佛教没有发展到圆教的时候,这个存有论建立不起来的,你对于法的存在的必然性没有保障。不但小乘不行,就是华严宗也达不到。华严宗那么圆满,讲得那么高妙,还是对法的存在的必然性保不住。因为释迦牟尼佛开始说十二缘生法的时候本来是无明缘起,从无明起,那么,断掉无明还有没有法呢?就是这个问题。不要说小乘、声闻、缘觉不能答复这个问题,就是大乘佛教空宗都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因为空宗那个圆是般若的作用的圆,空宗没有法的存在的说明的问题。它是就着一切已经说明的这些法而拿般若把它们通贯起来。
对于法的存在,唯识宗有所说明,《大乘起信论》如来藏自性清静心也有一个说明,但都没有说明到一个圆满的境地,就是对法的存在的必然性保障不住。华严宗是根据如来藏系统而发展成的,但是,发展到华严宗这么样的一个圆教都不是真正的圆教,因为它对法的存在的必然性还是保不住。天台宗批评华严宗“缘理断九”,它是性起系统,而不是性具系统。华严宗根本不能答辩。所以,华严圆教是别教一乘圆教,天台圆教是同教一乘圆教。华严宗讲“缘理断九”,断掉九界才能成其为佛界,那么,成佛不是就九法界而成佛。九法界必须断掉,那么,九界法的存在保不住了。所以,佛教式的存有论在华严宗建立不起来。此外,“识心不二”这种话在华严宗是综和的不二,那个“不二”是综和命题,不是分析命题。它可以二,并不是说一定不二的。在性体、道体的润泽中没有一法可以漏掉,通通在它的润泽、关切中。这是儒家的义理。那么,在佛教就是从成佛保住这一切法的存在。成佛不舍众生,有一众生不成佛,我便不成佛。所以,我成佛不能离开任何一法而成佛。不能跑到高山顶去成佛,不能跑到真空管里面去成佛,那个佛没有价值的。所以,我说这个观念很重要。
这个观念发展到王龙溪的“四无句”,那就全部透出,全部明朗。真、美、善合一,即真、即美、即善。“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王龙溪语录》卷一,《天泉证道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这个东西就是即真、即美、即善。从哪一个身分上说它是即真呢?从“无物之物”说。“无物之物”就是物自身之物,物自身之物没有物相,现象才有物相。
王龙溪“四无句”:“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泉证道记》)“无物之物”就是物自身之物,那就是真、美、善合一的真的意义,真的意义就从这里出来。那么,善的意义从哪了解呢?善的观念从哪里里讲呢?从物的根源上看,不从物自身看。依照“四无句”讲,物的根源从哪里来?一切存在是从性体、道体的润泽、贯彻而起,都离不开性体、道体的贯彻、润泽。
王学对“物”有两个说法。一是“明觉之感应为物。”这个物要通到明觉感应上去,这个就是善。即真、即美、即善合一的善的意义就从这里讲,真、美、善合一的善就从“明觉感应”而呈现。还有另一种讲法:“意之所在为物。””那是现象意义的物。
“明觉之感应为物。”“明觉”是良知的明觉。物与良知明觉同时呈现,那就是说,物是在良知明觉中的物。在良知明觉中的物当然是无物之物,当然没有物相呀。用康德的词语,这个物就是物自身的物。这个物自身在良知明觉中,假定照康德根据基督教的传统讲,这个物自身就在智的直觉中。良知明觉就相当于康德所说的智的直觉。按照康德的说法,智的直觉是上帝有,人没有。
在智的直觉中是物自身,智的直觉不就是明觉感应吗?良知明觉的感应不是识心呀,没有感性,没有知性,没有时间、空间、范畴这些东西。所以,这个地方物无物相。物不能脱离良知明觉的本体,在这个分际上说善,这里就是真、美、善合一说的善。
真与善这两个骨干说明白了,然后再说美。那么,在什么分际上说美呢?当我们分析地讲美的时候,美没有任何利害关心,美学判断是一个无向判断,从无向说无相,那么,美学判断的超越原则当该是无相原则。所以,物无物相,把现象相化掉了,把物相化掉了,就是物自身。物自身就很美。道德没有道德相,大没有大相,这时候就轻松,这就很美。我们从科学之真、道德的善那个拘束、紧张中解放,这个解放不是很轻松吗?这个轻松就使我们有愉悦之感,这个分际上就说美。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听到庄子讲的那些“谬悠之说”、“无端崖之辞”,听到禅宗讲的那些漂亮话头,都觉得很舒服。为什么觉得很舒服呢?因为其中有美的成分,所以你觉得很舒服。讲道德就很紧张,每一个人讲道德的时候都紧张得很,不但听的人紧张,讲的人都要费力气,不费力气讲不出来的。只要有相的地方就有紧张,把那个紧张轻松下来,归于平常心,那就是美。所以,佛教讲到“如”的时候很美。你能了解什么是禅,你就能了解什么是美。
举例说,“即心是佛。”这是教义,是一个主张。“心、佛与众生三无差别。”这是《华严经》上的话。“即心是佛。”这句话本来不算错,但是,你把这个主张天天放在脑子里面,你就永远不能成佛。所以,马祖指“即心是佛。”这句话害死天下人。他说:“非心非佛。”这句话就是禅。见佛骂佛,辟佛骂祖。“非心非佛”是禅,不是教。教不能骂佛骂祖。所以,这个骂是作用上的骂,不是原则上的骂、存有上的骂。“非心非佛。”就是说没有心,也没有佛,你从心、佛的固结中解脱出来,你就可以成佛。
“非心非佛”是否定(negation),通过这个否定,境界高一层。这是禅。这个否定的一步虽然是禅,但不是最高的境界,这相当于“三句教”中的“截断众流”。“截断众流”是禅,这是一关,一定要通过否定这一关不可,但光停在否定中,死在否定中,就是魔。你还要从“非心非佛”中解脱出来,仍然即心是佛。第三句“仍然即心是佛”是禅。头一句“即心是佛”是教,不是禅。这不算错,但你不能死在教下,所以,你一定要从教中解脱出来。禅宗就是教外别传。到第二句“非心非佛”就是禅,这不是最后的。到最后说“仍然即心是佛”,这句话是禅,不是教,这句话等于“随波逐流”。
头一关“山是山,水是水”。这是我们一般人的说法。首先第一步把我们平常所认的山水拉掉,“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这是“截断众流”。最后仍然归到“山仍然是山,水仍然是水”。和尚也不能违背世间法。最后“随波逐流”“山仍然是山,水仍然是水。”这句话跟头一句“山是山,水是水”不一样。“仍然即心是佛”跟头一句“即心是佛”不一样。这一句是境界,头一句是教。这个第三句是一个境界,是你的修行经过辩证发展的一个造诣。所以,最后要归于平常心。第三关“随波逐流”就是平常心。到这个时候不是很轻松吗?这个很轻松就是美。
佛教讲菩萨道,那么严肃,那么庄严。到禅宗出来讲平常心,这个时候,艺术的情调就进来了。艺术的情调、aesthetic情调不就是美吗?这个时候的美就是无相的美。所以,真与善是两个骨干,把那两个骨干中的相都化掉就是美。所以,同时就是真,同时就是善,同时就是美。真无真相,美无美相,善也无善相。因为明觉感应没有善相。中国人最擅长于讲这种真美善合一的境界。
中国人喜欢真美善合一的境界,现在我们想把这种境界套在一个系统中去,给它一个证成(justify)。通过一个系统,凡讲到这种境界都可以吸收进来,都有根据。这样一来,你看古书就有眉目了。你看一句话是哪一层次上的话,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不会乱。不可以比附,也不能乱的。分际不能错乱。先分别讲,然后合一讲。把合一讲的分际,以及与这些分际有关的文献、主要观念都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去看书、找材料。
我讲的这些一点不错的,现在的人根本不了解。胡适之,冯友兰一点都不了解。所以,冯友兰那部《中国哲学史》是白写了。以前中国人发展到最高峰的智慧通通浪费了,通通丢掉了。我现在慢慢地把以前中国人发展出来的智慧每一个都能够给予一个justify,都可以把它保留下来,这就是我一生的贡献。我一生没有其他贡献,没有做旁的事情。我既不参加共产党,也不参加国民党,这两个集团我永远不会参加的。但是我要到台湾去,因为它允许你讲这些道理。
下一次再讲分别讲的真、善、美与合一讲的真、善、美二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