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第三批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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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
康德讲审美判断的合目的性原则是从认知机能往里入,就是说,判断力、想象力、知性这些认知机能能够有用武之地。这些我前几次讲过了,我给你们重复讲,是希望你们能记着。你要是不记住,心里没有一点印象,脑子里对这些问题一点观念也没有,那么,我讲这些都是废话。你们要知道,为什么要离开认知机能讲审美。
想象(imagination)是知性认知中的一个重要的能力。讲文学艺术要靠想象,但那个想象很笼统的。想象的确定意义在知识中。如何了解想象在知识中的确定意义呢?想象在知识中的确定意义关联着记忆(memory)讲。进一步就是关联于联想(association)。知识不能离开联想,记忆是把过去的东西重现出来。没有记忆就没有知识,这就是想象力的经验意义上最重要的一个决定的意义。感性提供材料,知性提供概念,想象在知识中提供规模(schema)。甚至时间、空间都是想象提供的,它能把感性中提供的那些材料连贯起来。感性的东西一刹那就过去了,要能够把过去的东西重现出来,这才能有确定的认知。所以,感性提供材料,想象提供时间、空间,提供规模,知性提供概念。这三部曲表示,想象、知性在知识中都有确定的意义。
但是,这些知识中的认知能力在讲文学艺术,讲诗、音乐、美术中没有多大作用。所以,胶着在认知机能上讲美学得不到确定的意义。讲美术的人讲什么?讲靠天才。天才当然也有判断力、想象力、知性,但那时候的判断力、想象力、知性都不是认知的意义。康德为什么要胶着在这些认知机能上讲审美判断呢?因为他要把审美判断的超越原则讲成是合目的性原则。合目的性原则为什么从这里讲呢?不是就着范畴讲,是就自然现象的无穷变化,无穷的繁多,而我们能把它整理得头头是道,很能成一个系统讲。康德从这个地方讲,这个平常完全是偶然的。所以,他可以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能这样巧妙呢?我们的判断力、想象力、知性在最复杂繁多的地方一样能把它整理得有条有理成系统,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合目的性原则。这个世界后面没有一个设计师设计得那么好的时候,譬如说,假定有一个魔鬼在后面捣乱,你的判断力、想象力,知性通通没有用。康德就是采取这个进路往里入。这个讲知识可以,讲世界有条有理证明上帝存在可以,但与讲美没有多大作用。所以,康德从这个地方讲审美判断的超越原则是合目的性原则,那些词语都没有意义。那些词语的确定意义找不出来,但他重重复复那样说,说久了好像煞有介事,事实上毫无意义。
那些认知能力的词语西方人有,因为他有知识论。中国人对这方面不清楚,因为中国人没有知识论。所以,我说要离开这些认知机能讲审美,不胶着在判断力、想象力、知性、理性这些认知能力上纠缠,就直接地把知、情、意连在一起看。康德自己也是把知、情、意连在一起。知性代表知。判断力呼应情,这个既间接而又不清楚。意呼应道德,这个是清楚的。康德在知识能力上说知性、判断性、理性。拿这个配合另一个series,那就是知、情、意。从知性配合讲知,那很清楚。从意那个地方配合善讲道德,那也很清楚。但从判断力那个地方讲情,那不清楚。
依照康德的思路,判断力在什么情况下跟情相配呢?在反省判断中跟情相配。反省判断为什么能跟情相配呢?反省判断本身不是情呀。那么,在什么情形之下它可以使你想起情这个观念呢?情就是快乐之情。美是引起人快乐。善、道德义理使人快乐,感性的刍豢也可以使人有快乐之情。孟子就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下》)
“理义悦我心”这在康德的立场是有问题的。从康德的立场,我们的人心并不一定悦理。在儒家,站在孟子的立场才能说理义悦心,站在朱夫子、荀子的立场,这不一定的。康德就是朱子的立场。“理义”照康德的讲法就是道德法则。康德说,我们人现实上的volition并不悦道德法则,所以,道德法则对于我们是一个命令。所谓“命令”就是说,无论你情感上喜欢或不喜欢,你都得这样做,它命令你非如此不可。在命令这个地方就引出西方人所说的义务(duty),所以,西方人很重视义务。中国先秦儒家讲义不容辞。西方人讲义务,很重视它的客观性。中国人天天讲义不容辞,结果随便都辞掉了。中国人的义务观念不是很重的,对义务不清楚,对责任不清楚。西方人动不动都要有法,责任分明嘛。不要看轻这个,这个就是西方人的精神。成败是一回事,是非要分明,这个是立法的精神,这个就是义务。
义务怎么来呢?根据道德法则来。康德重视道德法则对我们的意志的命令,道德法则命令你,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非如此做不可。从经验上说,因为道德法则拘束我,我情感上当然不喜欢嘛,所以,它是一个命令。康德总是说,我们这个人心并不悦义理。那么,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康德并不赞成。所以,西方人总说中国人太乐观。这是一个大问题。你要注意,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这个心是个什么心呢?也就是说,这个悦理义的心是个什么心呢?是本心。朱子不能讲理义悦我心,因为朱子所讲的那个心属于气。属于气这个心不一定悦义理的,这个地方,康德跟朱子同一层次。这个不一定悦义理的心就是康德所说的volition,volition是经验意义的那个意,就等于王阳明所说的“有善有恶意之动”的那个意。“有善有恶意之动”的意就是我们平常所说意念,这个意不一定遵守道德法则,也就是说,它不一定喜欢道德法则。道德法则对于它就好像孙悟空头上的金刚箍一样。
陆象山、王阳明可以说心悦理义,陆、王是顺着孟子的系统下来。朱子对孟子不了解,所以朱子不能说心悦理义。那么,孟子说心悦理义的这个心是个什么意义的心呢?照孟子本文讲,就是本心、四端之心。本心、四端之心以理言,不是以气言。但朱子说“心者气之灵。”心属于气,属于感性的,它不一定遵守道德法则的。康德在这个地方也是如此。这个时候,康德所说的意念作volition讲,德文就是Willkuir。康德说意志是上、下两层讲,一个是Wille,一个是Willkur。Wille就是康德说pure
所以,我们从道德法则这个地方进到非设定意志自由不可。那么,这个自由意志不是那个Wkllkur。我们现实上的意志作用通通是volition(Willkur),就volition讲,自由意志所提供的道德法则对于我自己是一个命令,就是说我不一定甘愿遵守它。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不一定甘愿遵守道德法则,这是个事实。文天祥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甘之如饴。(鼎镬甘如饴)(《正气歌》)那不是实话实说。杀头的时候跟吃糖一样痛快吗?这很有问题。但是,孟子把心提到本心的层次上,它就是悦理义。所以,我看到康德说我们这个心不一定悦理义的时候,我就心中难过得很。这就是中西文化不同的地方。尽管康德说的是一个事实,但是,孟子一定要说心悦理义,这就是一个很大的差别。所以,我说康德是朱子与孟子之间的一个形态,他比朱子进一步,但还没有达到孟子那个境地。
康德从意这个地方讲善,讲道德,从知讲知识。这都很清楚。但从情这个地方讲美,这从什么意思上相配呢?光说反省判断不够的,反省判断对对象无所认知,只是说在自然现象无穷复杂变化多端的时候,我们的认知能力还有效,还能把复杂的现象整理成一套系统。但这个有系统不是根据范畴而为一定的,这完全是偶然。所以,康德在反省判断上假定一个主观的合目的性。这个自然界在我们主体认知机能当中有一个很巧妙的丝丝入扣,总能凑合起来成一个系统,这就叫做合目的性。主观合目的性就是一厢情愿的合目的性。我的认知机能跟这个世界丝丝入扣,我心中当然很愉快。假定我今天看这个世界,找出一个头绪来,明天忽然间变了,不行了,那我丧气得很。假定今天行,明天还行,那我心中很愉快。康德是这样转过来,在反省判断上说愉快之情。但是,这样讲不行,这样不能讲美嘛。总是很凑巧,那确实令人愉快,但这愉快之情不一定能表示美的愉悦。所以,我说要离开我们的认知机能讲审美。因为从反省判断引到这里不清楚。反省判断引到快乐之情,那不清楚,因为这个快乐之情不一定是美,不一定是美感之情。
美感之情也是一种快乐,是愉悦于美。但这跟从反省判断的合目的性来的愉快不同。那个主观合目的性而来的愉悦只能在自然神学证明上帝存在时有效。所以,我离开这个进路,直接从知、情、意讲。那么,我们可以把愉悦于美划在情这个范围。当然,情也不一定通通是愉悦于美,情的范围也很广,但是愉悦于美在我们生命中的快乐也是情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可以直接从情讲,把情看作一个独立的领域。
知是一独立的领域,情是一个独立的领域,意是一个独立的领域。这叫做三足鼎立。这三种东西都是就人类讲的。真、美、善配合着知、情、意。知是一个独立的领域,知成功知识,知识的领域求真。从知这个地方说真,从情这个地方说美,从意这个地方说善。知、情、意是我们人的三种心灵能力,三种心灵的灵魂,所以美有美的灵魂,知有求知的灵魂,善有道德的灵魂。这是人类之所以可贵的地方。康德各之曰心灵的能力。
照康德讲,人文教育就是培养你的心灵能力。培养真、善、美的心灵。现在中文大学的通识教育是大杂拌,各方面的知识多知道一点,读文科的要知道一些理科的知识,读理科要知道一些文科的知识。这跟人文教育的精神完全相反。这种问题我给你们讲一讲,你们自己要会表达,就是要会做文章。要靠你有做文章的能力,这种事是年青人的事。这是一种创发力,把你了解的观念用文字表达出来,这是了不起的事,费大精神呀,我现在完全不能写。
知、情、意三种心灵能力表现真、美、善三个世界。这三个世界都是就人类讲的,并没有现成的摆在那里。真的世界好像是现成有,一定摆在那里,事实上,真的世界也是人类心灵所要求所表现的。就是真的世界也是对人而有,动物就不一定有真。动物是有情,也是众生之一,动物有没有真的观念呢?很难讲。有没有美的观念呢?动物有没有善的观念呢?所以,我说真、美、善三个世界是在人类心灵里面吹皱一池春水。这都是人吹起来的。风一吹,池水就起波浪。波浪是风吹的,水本身没有波浪。真、美、善都是我们的知、情、意这些心灵能力所皱起来的波浪。不要说其他众生不一定有这些波浪,最高的rational
在上帝面前没有这些波浪,上帝没有真,没有我们科学中所说的真,也没有所谓美,也没有所谓善。这种境界中国人很懂。但是,你要了解,讲透,才能知道。三足鼎立的这三个世界是人类心灵皱起的波浪,这些波浪既然是波浪,可以起来,也可以平伏下去。平伏下去也就没有了。不但讲美,讲真、讲道德,通通如此。我们常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这是人多事啦。人就靠这个多事才成其为人,成为最优秀的。康德把人看作上帝创造的最高目标,人的地位非常重要。康德在“目的论判断”那一个部分讲这个问题。
人之为人的特性就是人的心灵能力可以凸显出来。既然可以凸显,也可以平伏下去。中国人讲平伏下去那个境界,讲得最高,讲这方面讲得最多。但独立地讲的三个领域讲得很少,尤其真这方面没有,真的方面也就是科学。独立地讲真没有,独立地讲美也没有。善方面理学家讲得很多。中国人喜欢平铺下去。禅宗讲“平常心”就是这个境界,它不分别地讲真、善、美,也无真、也无美、也无善,这三个都平铺下去,通通没有了。这就是我将来要讲的真善美合一讲,也就是即真、即善、即美。那就是王学发展到王龙溪的“四无句”的境界。那三个凸显的波浪通通没有了。同时是真,同时是美,同时是善,独立讲的真、美、善通通没有了。这种境界中国人最喜欢讲。道家喜欢讲,佛教喜欢讲,儒家要发展到王龙溪致良知教的“四无句”才清楚,平常几句短短的话不能充分表示出来。
我们现在先独立地讲。先分别地就情讲,情是我们美的灵魂所凸显的一个波浪,这个波浪单单对着我们的灵魂而显,在这个杯子面前什么也没有,在上帝面前什么也没有。上帝可以创造万物,每一个物当一个独立的独自的存在(being)看,六道众生都是有限的存在。这个独自的being也无真、也无美、也无善,真、美、善是我们加上去的。在上帝面前那个当一个独立的being看的,就是康德所说的物自身。在上帝面前的是物自身,不是现象。康德哲学一下子就点出来了。物自身就是物之在其自己。康德明说,上帝面前没有现象,现象只对我们人而言。我们的知识所知道的是现象,没有知道物自身,知识达不到物自身。在上帝面前是物自身的身分,上帝能发智的直觉(intellectual
在上帝面前没有波纹,在上帝面前就是如如。一点波纹不显,一点脉络不显,你不能讲话嘛。“如如”在康德就是物之在其自己,就是物自身。物之在其自己不露一点朕兆,所以康德说物之在其自己不是知识的对象,它是我们人的知识永远达不到的。康德说,物自身是智的直觉的对象,但上帝才有智的直觉,人没有智的直觉。这是康德哲学中最普通的一个玄谈,但最难了解。因为普通了解通通不对的。英美人到现在还不了解康德说的那个物自身有什么意义。英美人所了解的物自身只是依据洛克(Locke)初性与次性之区分。
剑桥大学一位康德专家对《纯粹理性之批判》的分析部写了一部书,这个人的名字我忘掉了。他说康德的书每一句都有问题。我说,这意味着他每一句都看不懂。康德哲学那有那么多问题呢?他就是不了解康德说的物自身嘛。康德说物自身的意义中国人很容易懂,假如你问王阳明,他一下子就懂,假如你问智者大师,他也一下子就懂。
你不要以为真、善、美是天造地设的,现成地摆在那里的。你心中首先要有这么一个insight,你要有一个独立的灵魂,你才能了解这些道理。照康德讲,天造地设的是物自身,我们眼前的自然界是现象,现象不是天造地设,现象是对人而显。在上帝面前那才是天造地设,那就是物自身。所以,我们所谓真不是天造地设。我们所谓美也不是天造地设。善、moralgood也不是天造地设,是我们的moral
我们所谓的真,科学知识的真不是天造地设的。这点念科学哲学的人一下子就知道了。因为我们现在的科学是根据许多postulates来,由许多技术的operation而成的。有如此这般的operation,就有如此这般的科学知识。美也不是天造地设的,那么,我们下次讲什么是美,美在什么地方。康德并没有对美下定义,他只是描述地说:美不应当有利害关心,不依靠任何概念。你要问:究竟什么是美呢?他说不出来。美是在甚地方?你说定在form吗?form不一定是美。什么form呢?因为科学的形式不一定是美,几何学的form是确定的form,那些form不一定是美。几何学、数学里面的form本身不是美。音乐不能离开数学比例,但数字本身不是美。数学本身哪有美呢?和声不能离开数字尺寸比例,在这样一个数字比例中,它就能发出一个声音,令人听了感觉很美。但数学本身不美。你说美定在哪里呢?美不能指定一定定在哪里。康德常说对象的形式,那个形式不是科学知识中的形式,它不是构成对象的一个成分的那个形式。
所以,我们可以想一想。先把美看成是一个独立的领域,是我们心灵凸显的,不是天造地设的,只对人而有。善与真亦如是。那么,以后我们分别讲这三种凸起,怎么样成功真这个世界的凸起呢?如何能成功善这个世界的凸起呢?然后能够了解美这个世界。你先了解真与善这两个世界的凸起,最后美这个世界的凸起就更容易了解了。
我们平常说真、善、美都是心灵的凸起,这是我们总起来说的对于人类理性活动的一个insight,一个view,也就是一个识见,一个观。因为真、美、善,知、情、意都是我们理性中的事情,不是一生下来就有,不是天造地设的东西,这都是我们人类理性所凸显的,所要求的。这种看法是我们总起来的一种insight,用现在通常的说法就是宏观,这种宏观不是容易养成的,你不经过,你就不能了解,以为这是说空话。
说美是我们所凸起的,这还容易了解,说真、善也是我们人类所凸起来的,这好像违背真、善是天经地义的意思。我们可以说真与善这两个领域是天经地义的。譬如,在真的世界里面,逻辑是必然的,数学是必然的。在善的世界里,道德法则是天经地义的,在中国儒家传统,忠孝是天经地义的。这是我们系统内的话,内在于这个系统里面这样想。但是,忠孝这个天经地义事实上是我们人类理性的道德的凸显,自由意志的要求。这些天经地义可以不是一定的啦,首先提出反对的就是道家。所以,老子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可见这些东西可以平伏下去,虽然不能说这些东西是假的,可以废去。因为道家就是要求这些东西平伏下去。这些境界你们要心中了解,才能知道宏观是怎样出来的。
老子《道德经》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学无忧”,圣、智、仁、义都属于good,属于道德的善,怎么能绝呢?所以,你要好好了解,道家这个地方所说的“绝”是什么意义的绝。要不然你都了解错了,都误解了。这是最高的智慧呀。儒家讲圣、智、仁、义,这个凸起也有道理,老子出来讲绝也有道理。那么,道家所说的这个“绝”是什么意义呢?显然这不是对圣、智、仁、义作存有上的否定。假如老、庄从存有上否定圣、智、仁、义,那就是个混蛋。所以,这个绝不是存有的绝,这才能对道家有一个公平的了解。
你不能说道家原则上反对圣、智、仁、义,原则上否定就是存有上否定。因为老子也是了不起的一个人物,要恰当了解不是很容易。要了解道家不是很容易。圣、智、仁、义是我们人类理性所凸显的,因为人要求理想,儒家不是错的,原则上不能反对。原则上不能反对,就是说不能从存有上来否定。所谓从存有上否定,就是说,圣、智、仁、义究竟存在不存在。究竟有没有?道家不能从这个存有上否定圣、智、仁、义。那么,它那个否定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绝”是什么意思呢?道家不是异端,道家讲无是一种智慧。这个“绝”就引到那个“无”,那个“无”就从绝来嘛。老子言无就是从绝来讲,不是存在上的否定,是作用上的否定。存有上的否定就表示说原则上不当该有圣、智、仁、义,存有上否定的一定是自相矛盾的东西,或者是虚假的东西。自相矛盾不能存在嘛,虚假的东西不能存在嘛。道家总不能讲圣、智、仁、义是虚假的东西、自相矛盾的东西嘛。那么,老子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学无忧”,这些“绝”字的意义很特别。一般人讲老子讲道家表面上看,一下子过去了。表面上看,绝是否定的意思。但否定有好几种意义,假定是原则上否定就不对了。
王弼说:“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可见道家不是原则上否定圣与仁,不是从存有上否定圣与仁。假定从存有上否定,那就是说根本不当该有这个东西,那么,怎么还能说“圣功全”呢?怎么还能说“仁德厚”呢?绝是否定,但不是存有上的否定,是作用上的否定。这些观念都在《中国哲学十九讲》,我这部书都是提纲挈领的观念,是我讲过几百遍之后最后讲的。
存有上否定的东西是自相矛盾的,虚假的东西。尽管《红楼梦》说:“假作真时,真作假。”这种现象是有的。希特勒的那个宣传部长就说:一句谎言重复说一百遍就变成真的了。说习惯了,大家都以为是真的了。实际上是假的。但欺骗人不能永远欺骗呀。那些都是虚妄的东西,虚妄的东西不能存在。所以,上帝创造万物,但上帝有两种东西不创造,上帝不创造矛盾,不创造罪恶。这话说得不错,很有道理。
道家不是从存有上否定圣、智、仁、义,因为圣、智、仁、义不是矛盾,也不是虚妄的。但为什么道家讲绝,而又有王弼这种话头呢?为什么说:“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呢?这明明是一种作用。道家所说的“无”都是这种作用意义的无。不是说原则上没有这个东西。再举例说,《书经》上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好、恶是有的,在存在上,人当该有好恶。假定一个人没有好恶就是没有是非,所以,从存在上当该有好、恶。但是,人表现好恶常常出毛病。
“好善恶恶”就是人当该有的好恶,好、恶不是善、恶。西方人看中文很麻烦,在这种最普遍的地方最容易弄错,一看“好”,就是good,“恶”就是evil。那位大汉学家翻译王充《论衡》就把“好、恶”翻译错了,把“好、恶”译做善、恶。这好像我们读英文一样,最普通的英文很容易弄错,那些专门的可以查字典嘛。
存在上当该有好、恶,这个是圣人肯定的,道家也不能反对,任何人不能反对的。但是,表现这个好、恶就有问题。那么,你用什么方式表示呢?你可以用种种方式表示。譬如说,家庭教育、学校教育、格物穷理,告诉你好多的功夫,要把好、恶表现得很合天理、很恰当,这也很不容易。但在道家看来,这些方式都不是最后,也不是最好的。道家所说的那个最后而又最好的方式,儒家也承认。所以,儒家也说:“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尚书·洪范篇》)道家所说的无都是这个意义的无,都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这个无。
“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这是儒家经典上的话,这不是教你不要有好、恶,这个好、恶不是存有上的一个好、恶,是表现上的一个好、恶,是表现的方式的问题。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这个好、恶是最好的呢?最好的方式是用“无有作好”“无有作恶”的方式来表现,这个“好”才能成其为好,这个恶才能成其为恶。所以,这是两层问题。
“无有作好”“无有作恶”“王道平平”,这个世界就是没有按照“无有作好”“无有作恶”的方式表现,所以没有平平。好不是以无有作好的方式表现,恶也不是以无有作恶的方式表现,而是用作好的方式去好,作恶的方式去恶。资本家固然讨厌,有时候资本家是可恶,你可以否定他,但你要否定资本家的恶,你要比资本家好,你不要陷在罪恶里面。用“作好”“作恶”的方式去好、去恶,这就出毛病。“作”就是造作。恶当然坏,当然要去掉,但你用恶的方式去恶,你自己陷于的恶比你所恶的恶还要过甚,这个时侯,你自己的恶恶本身就是一个罪过。这就是恶恶丧德。好得不正当也有毛病,也是要出问题的。俗话说:“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就是好、恶不得其正。邪魔的好、恶,比你原初所好的那个善,所恶的那个恶都坏。中国有两句成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道家所言“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是可以讲的。正面讲的圣、智、仁、义既可以凸起,也可以平伏下去。平伏下去,这不是说把善、恶抹掉,而是善无善相。所以说“大方无隅”,方正而无方正相,这才真正是个方正人,天天表现一个方正的样子,人家都怕你。道家首先提出这个意思。这个意思对我们现在所讲的问题是一个信息,提供一个很好的消息,一个启发。不但道德上的圣、智、仁、义可以无相的表现,就是科学世界的真也如此,美更是如此。
照康德的讲法,科学的真在哪里表现呢?科学所了解的对象是什么呢?科学了解的对象只是现象,那个真只在你所了解的现象这个地方了解得对,这才名之曰真。而且我们的这个了解也只能在现象方面表现,物自身了解不到的。这是康德的明文。我们只是对现象有知识,对物自身不能有知识。什么是知识呢?对一个对象所表现的样子有一个恰当的了解就是真,就成功知识。所以,照康德讲,现象与物自身之区分是主观的,就是对同一对象作两种不同的表象,并不是客观世界有两个现成的对象摆在那里。“同一对象”之“对象”一词是虚说的,落实说,什么才是知识的真正对象呢?只有现象才能真正作为知识的对象,物自身不能作你的对象。这个时候,这个对象是有确实的意义规定的。按照康德的说法,物自身不能作人心的对象,物自身只作上帝的对象。上帝是神心。人类的心灵是有限的,有限之为有限就是说它是有条件的。神心是无限的心,物自身只能作神心的对象。无限心所发的是纯智的直觉。照西方的传统讲,只有上帝才有智的直觉。人的直觉是sensible。人有感性,上帝没有感性。所以,我写一部书《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中西哲学的基本差异就在这个地方。
中国人看现实的人是个有限的存在,这个没有问题的。但人虽有限而可无限。虽说人可无限,但中国人也不说人可以成为神。人虽有限,但人可以通过修养取得无限的意义、无限的性格。譬如,儒家成圣人、道家成真人、天人、佛教成佛,都是有限的人通过修行而具无限性。圣人、真人、天人、菩萨、佛都是修行而达到的,所以,虽有限而可无限。我的《现象与物自身》就指出康德哲学的两个前提:(一)现象与物自身之超越的区分。(二)人是有限的存在(人之有限性)。康德不承认人有智的直觉,他还是基督教的传统。人可以发出智的直觉,这在西方是不承认的。既然是直觉,就一定要受感性的条件限制,有五官才能发直觉。康德言直觉并无高论,就是直接看到。从感性讲,人有如此这般的五官,所以才有如此这般的感性;有如此这般的感性,才有如此这般的直觉。其他有限存在是不是有同样的感性呢?不一定。我们不知道。譬如,天使是有限存在,天使的感性是怎么样的,我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上帝没有感性,因为上帝是无限存在。无限存在之为无限存在就是没有感性,没有任何东西限制祂。所以,从上来发的直觉才是纯智的直觉,人所发的直觉就是感性的。这是两分。但中国人并不如此看,儒释道三教在这个地方是相通的,三教都承认人可以发智的直觉。佛教的般若是无限心。道家的道心、儒家发展到王阳明的良知,那都是无限心。这都是修行可以达到的。这就是中西哲学的差别。
康德说现象与物自身的区分是主观的,决定于主体。同一对象对人的感性主体而言就是现象。但是,假定它对的那个主体是般若呢?它就是物自身。般若就是佛教的智。假定它对的是道家所说的道心,它就是物自身。譬如,庄子说逍遥、齐物,那就是物自身的境界。照儒家讲,王阳明的良知发展到“四无句”,那就是无限心,无限心所发的直觉就是智的直觉。所以,康德提出的现象与物自身之区分,中国人一听就懂,英国人到现在还不懂呀。
康德说,我们了解现象一定在条件中了解。我们有如此这般的感性,就有如此这般的时间、空间。时间、空间是我们感性的形式。我们要在这样的时间、空间之下,要在这样的五官的感性之下来了解现象。譬如,声音、颜色就是现象。上帝不要时间、空间,上帝的直觉本身不在时间、空间中,上帝所直觉的万物也不在时间、空间中。不在时间、空间中就是物自身。物自身不在条件中,不在时间、空间中,也不在因果关系中。康德这个讲法中国人听了很容易了解,儒家、道家都能了解,佛教更能了解。朱夫子不能了解,因为朱夫子没有无限心。朱夫子所言心属于气,形而下的。那个道心,无限心没有呈现出来。所以,朱夫子那套学问是有问题。尽管朱子的学问很扎实,但不见道。
康德说现象与物自身的区别是主观的,再进一步说,这是对同一对象作两种不同的表象。一种方式是把它表象为现象,一种方式是把它表象为物自身。表象为现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它要在时间、空间中,在十二范畴的决定中。而物自身既无时间相,也无空间相。十二范畴也不能应用到物自身。这是康德的名言,这是智慧呀。
现象不是天造地设的,这个现象对人而显。对人而显分两层:一是对人的感性而显,进一步是对人的知性而显。人有如此这般的感性,显到我如此这般的感性面前的就是现象。但显到我面前来的现象还不是知识,再进一步还要对我们的知性而显,为知性的范畴所决定。显到(appearto)你那里是这样,显到我这里是那样。所以,感性开始都是主观的。主观现象如何能客观化而成知识呢?一定要通过范畴来决定它。所以,到知性才能有客观的知识。必须把感性显现的东西通过范畴的决定才能成功客观的现象,这个时候,主观的才转成客观的,我们才有客观的知识。这是十分明确的,所以,西方人喜欢讲范畴。十二范畴是纲领,可以推出很多。这些都是第一批判所讲的,你们可以看我的《现象与物自身》。
读康德的第一批判可以帮助你思考,因为中国人失去思考力太久了。中国人的思考到唐朝达最高峰,到宋朝、明朝王学出来,那又是一个最高峰。清朝一来垮掉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了。中国人丧失了思考能力,就是学问的传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借助读西方哲学来恢复思考力,恢复学问的传统。你丧失思考力,你就不能分辨善、恶,正、邪。很容易受骗的。任何一个名词就把你骗倒。
现象表现的真是对人的理性凸现的,既可以凸现,也可以平伏下去。由此,我对中国文化有两句话:“有而能无,无而能有。”这是名言,将来一定要传的。在西方传统里,有者不能无,无者不能有。科学是人有的,他不能说要有就有,要无就无。上帝没有科学。有、无是分开的。有科学的人类不能使其科学退藏于密,不能把它平伏下去,这就成定命论。所以,西方人看众生是定性众生,这是从人类学的立场看人。在人类有的就不能没有,在上帝没有的就不能有。这就叫做“有者不能无,无者不能有。”照中国儒、释、道三教讲,有而能无,无而能有。科学是人类所要求的,可以出现,你要它有,它就有。你不要它有,把它藏起来,它也可以没有,可以退藏于密。不是分开的,没有两个主体。这是玄言呀。佛教讲“转识成智”,西方人听起来很可怪,识怎么能转成智呢?但在中国人看,“转识成智”是天经地义的。你说转识成智不可能,佛教一定跟你打架,因为转识成智不可能,成佛也不可能了嘛。
我们的感性、想象、知性,乃至理性,都是佛教所谓识。照西方人看,人就是有如此这般的感性,如此这般的想象,如此这般的知性,怎么能转呢?这么一转,那不是人变成不是人了吗?这是把人看成是定性众生,就是从人类学的立场看人。照佛教看,没有一个定性众生,因为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中国人讲转识成智,这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中国文化的精彩。西方人以为不可思议,康德也没有转识成智这种思想。所以,他说人类没有智的直觉。
在中国,人可以成圣人、真人、天人,可以成佛。能成圣人、真人、天人、佛,就是说你能有而能无,无而能有。你是众生,你就有识,有科学,有这个,有那个,这就是无而能有。你要是成智以后,有而能无,也可以撤退。菩萨就不用科学,菩萨有神通,何必要用科学呢?科学是对众生言,对人是方便。中国文化看人不是定性众生,这个观念非常重要。这种文化精神、文化方向当该弘扬,应当保存。将来中西文化沟通,在这个地方可以成为世界性的。西方人不是不可以考虑,他们当该考虑中国文化的精神与方向。
科学、民主、政治,这些是人类最普通的理性。科学之真是人类如此这般的感性,如此这般的知性所凸显,这叫做无而能有。凸显以后也能转识成智,这叫做有而能无。道家、佛教最喜欢这种玄谈,喜欢把那些凸显化掉,平伏下去。这些在中国哲学讲久了,成了口头禅,大家都习而不察。
今天,你们首先看康德的第一批判。了解“知”是怎么样凸显出来的。将来再了解中国人如何把凸显化掉。下一次分别讲真如何凸显,善如何凸显,美如何凸显。讲真的凸显,善的凸显很容易,很扎实。讲美的凸显,你们要弄明白它的定位,它的性质。我告诉你们一个思路,你们自己看书。
我说,美的超越原则是无相原则,是对应这些理境而发。到无相原则的时候,不但美无美相,同时真无真相、善无善相。真无真相就是现象的知识没有了,进至直接把握物自身。直接把握物自身就是没有知识,也就是无知而无不知。“无知而无不知”是玄谈。“无知”所无的是现象的知识,而“无不知”是物自身,就是直接感应,那个直接感应最真实了。这是东方人最喜欢讲的,因为喜欢讲这个,把科学、民主政治忽略了。所以,现代人就拿科学知识来骂圣人,天天骂老祖宗。
知识是人的discurs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