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起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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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平地”就是物质在其自己,就是“无相”,是真善美合一的境界,是“如”。而科学的真、道德的善、气化的美,对应的机械论、目的论和有机论,这些都是最高如如不动的境界中,主体内心起的土堆。而经验的实在论与超越的观念论,这些土堆,却是“权用”,不是虚妄停不住的。对于内圣之学来说,良知之明觉(儒家)、如来藏自行清净心(佛教)是平地,但人不能总在平地,要在人间显精彩。
“善”之“土堆”决定人生方向
牟宗三先生《从陆象山到刘蕺山》:
陆象山云:“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
又云:“吾之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
又云:“某从来不尚人起炉作灶,多尚平。”
又云:“做得工夫实,则所说即实事,不话闲话;所指人病,即实病。”
又云:“人心只爱去泊著事。教他弃事时,知猢狲失了树,更无住处。”
又云:“人不肯心闲无事,居天下之广居,须要去逐外,着一事,印一说,方有精神。”
又云:“后世言道理者终是粘牙嚼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无粘牙嚼舌处,此所以易知易行。或问:先生如此谈道,恐人将意见来会,不及释子谈禅,使人无所措其意见。先生云:吾虽如此谈道,然凡有虚见虚说皆来这里使不得,所谓德行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也。今之谈禅者,虽为艰难之说,其实反可寄托其意见。吾于百众人前开口见胆。”
又云:“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个谓之禅,已自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牟宗三先生案:以上所引俱见象山《语录》。象山所谓平、实,俱是根据本心之实事实理而说。知体明觉之感应中皆是实事实理,坦然明白。这里容不得任何“杜撰”,任何“闲话”,任何“粘牙嚼舌”,因为这些俱是虚头。“一实了,万虚皆碎。”在明觉感应中,吾之行事皆实事,皆是天理之著见,故理即此天理之实理;而感应处之物亦是实物,此即是物之在其自己,亦即物之如相,无任何波浪也。世界只如此,这就是“平地”:在此处皆平皆实。凡于此“起炉作灶”“粘牙嚼舌”“闲话,议论”“做个道理”,皆是“虚见虚说”,皆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忽然生一个禅”,也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禅家那些姿态、机窍,可以“寄托意见”的“艰难之说”,皆是虚的。他们本也是借着这些虚的来归于另一意义的实,佛家意义的实或只是一实之另一不同的表示,然而那些机窍、姿态、艰难之说,其本身终是虚的也,故总归于无说无示,而一切皆平平也。象山说“忽然生一个禅,已自是无风起浪”,这是因为道德意识中实事实理最易显虚实两层也。“天之所以予我者,至大至刚,至直至平至公。如此私小,做甚底人!须是放教此心公平正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亦见《语录》)儒家最易显这平实。其实禅家亦知虚实两层也。吾人必须知这平实是最高的层次。一离乎此,便是虚见虚说。凡是显示这平实的一切言说,机窍,轨辙,亦皆是虚见虚说,而终须归消;权说亦须归实。有相应的权说,有不相应的权说。前者销而不销,不销而销。后者若是杜撰,则须废除;但亦有虽不相应,而却是客观地必要者,则纵使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亦须开显。此即认知主体与其所对之现象是也。
“真”之“土堆”成就科学知识
牟宗三先生《现象与物自身》:
良知的自我坎陷之“执”就是那知体明觉之停住而自持其自己。那停住而自持其自己的认知主体对那知体明觉之真我而言,亦是一现象;不过这不是被知的对象义的现象,而是能知的主体义的现象。此一现象是那知体明觉之凸起,由自觉地一执而停住而起者,此即所谓“平地起土堆”。知体明觉是平地,无任何相。如视之为“真我”,则真我无我相。而此凸起的认知我是土堆,故此我有我相。此有我相之我是一形式的有。它虽是一凸起的现象,但却不能以“感触的直觉”来觉摄。它既不是真我,当然亦不能以“智的直觉”来冥证。凡是“形式的有”者,吾人如依康德的词语说,皆须以“纯粹的直觉”来觉识。其为现象只就其为“凸起”而言。此是知体明觉之自觉地一执停住即坎陷而凸起者。此不是感触的直觉所觉摄之杂多而待概念以决定之者,因此处只是一形式的有,思维的我,无杂多故。
此思维的我既有我相,故明觉感应中之“物”亦凸起而为一对象,即成为对象相的物,此即为现象义的对象,此亦是“平地起土堆”也。“物之在其自己”是平地,平地无相。而现象是土堆,土堆有相。此作为土堆的现象虽凭依“物之在其自己”而凸起.却不是“物之在其自己”之客观地存有论的自起自现,而乃是为知性(认知主体)所认知地挑起或挡起者。此是认识论意义的现象,而不是存有论意义的现象。康德以知性底超越分解,所谓超越哲学,代替存有论,就是想把传统的存有论系于知性之认知活动上讲,因此,现象只是认知意义的现象。如果于此仍说存有论,那只是现象界的存有论,即吾所谓“执的存有论”。平地上之实事实理则是本体界的存有论,即吾所谓“无执的存有论”。
我们只有一个认知意义的现象。那“物之在其自己”并不自起这现象。“物之在其自己”并不是实体,因此,并不能就此而客观地亦即存有论地说它自起这现象。我们如果真想客观地亦即存有论地说自起自现(自起现者不必是现象),那存有论必是无执的存有论。无执的存有论是就知体明觉这实体说。知体明觉所起现而著见者是实事实理,亦是实物:感应中之物是实物(如一色一香无非中道),感应中之行事是实事(如抬头举目事亲从兄等皆是知体之著见),感应中之天理贯注是“良知之天理”这实理。如是,如果知体明觉是体(理体),则实事实物皆是用,而此用并非“现象”。实事是事之在其自己,事不作事观,乃是知体之著见,即非现象也。实物是物之在其自己,物不作物观,乃是明觉之感应,物无物相即是无物之物,故亦非现象也。凡此皆是一知之显发与明通,故一切皆如也。此方真是大客观地无执之存有论地自起自现也,而起无起相,现无现相,而一切皆平平也。平常依存有论的方式说本体现象,或依中国传统说体用时亦把用视为现象,那是不检之辞,忘记了“认知度向”之介入。现象(依康德此词之严格的意义)只在“认知度向”之介入上而起,即只对认知主体而起,而此起是认知主体之执所挑起或皱起,即于“物之在其自己”而永不能至之,这样虚即地即于“物之在其自己”而挑起或皱起。吾人并不可在无执的存有论之体用上说现象。故现象即是象山所谓“平地起土堆”,乃是虚层者。实事实理则是平地之实,此层上无现象也。
能知义的认知我之为现象与所知义的对象之为现象,如果亦说它们是知体明觉之用,则此用名曰“权用”,是经由知体明觉之自我坎陷而间接地即辩证地开出者,它虽是虚的,却是客观地必要的。无执的存有论上之体用,体是实体,用是实用,此实用可名曰“经用”。经用无进退,只是如,不可以有无言。权用有进退:有而能无谓之退,无而能有谓之进。
牟宗三先生《现象与物自身》关于“超越的观念论释义”结尾说明了“绝对的真常心与物自身之绝对的实在性”——
“美”的“土堆”令人神往
诗情画意言说的美,需要与“妙慧”相碰,才能凸显出美之纯粹。所谓“非妙慧者不能言感,唯古诗人始可云怨”。妙慧不是一般的的判断力,不是当做认知机能看的一个能力。是“诗有别才,非关学问”的灵慧,就像李白、杜甫创作诗,要有美的灵魂。“言感”,感这个字,很普通,也很深细微妙。感就是美感,我们平常所言的感,是感性的、情感的,有妩媚、有魅力和激情,不是“纯美”。纯美的美感一定是妙慧,不是耳目官能的感觉,不是日常生活的感思,如何触引情思,振动心弦,以显发妙慧之灵觉?所以“非妙慧者不能言感”,这是体现人类美感的,从这里凸显美的领域,也就是“平地起土堆”。这个“土堆”怎么起来的呢?“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臧也,而吾与之所共适”。就是大自然中毫无矫饰的美要与自己的妙慧相碰,这个的美才凸显。不怨天不尤人,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这要有妙慧,妙慧一碰才有美。
真善美合一综述
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第三批判》:
依照康德的讲法,思辨理性讲自然科学方面所建立的是自然,实践理性讲道德方面所建立的是自由。自然里没有自由,自由里面也没有自然,两个世界不相干,这两个独立的世界靠什么沟通?靠美学判断。但中国人不这样想,依照儒释道的讲法,不需要第三者沟通自由与自然,道德与知识。因为依照中国传统,道德目的可以直贯下来,从我们自己的生活的革故生新这里说意志的创造,以致客观而绝对地讲天命不已,那么,一切东西都离不开天命不已的道德目的。“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就是不停止地起作用。按照康德,任何东西存在有两个身分——现象的身分和物自身的身分。物自身就是物之在其自己。康德说,时间、空间是感性直觉的形式,同时就是直觉现象的一个形式。我们所直觉的那些现象,声色嗅味,都在时空中。离开时间、空间哪有声色嗅味呢?声色嗅味的概念不在时空中,但具体的颜色、声音、嗅味要在时间、空间中。佛教那些大菩萨对于这一听就懂,佛教中观的智慧就在这个地方。当般若智呈现的时候,时间、空间拉掉了,缘起法当体就不生不灭。这在以前当一个境界,需要靠颖悟。所以,康德说的现象有特别的意义,不是我们平常了解的“现象”,康德叫现象与物自身的区别是超越的区别,这是经过严格的辩论证成的。中国人不用严格的理论,用一个办法颖悟。例如,禅宗就是和尚问: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答曰:“这是和尚心动。”就是说假定你的心在时间、空间中,说风动可以,说幡动也可以。我们的心处在平常的感性中有时间、空间的意识,风能表象,幡也能表象。“和尚心动”就是说你在识心中,佛教在此与康德讲法差不多,但康德没有缘起性空的观念。说缘起就涵着生灭,有生灭就有来去,来去就是运动,也就有变化,有变化就有常有断、有一有异。常断也要通过时间才能表现出来。佛教也讲种子现行,唯识宗讲八识流转,就是讲这一套。种子现行是什么关系呢?种子就是原因,现行就是表现在眼前。“种子现行”就是佛教讲的因果关系,用到人事上就是因果报应。这不是迷信,有什么原因就一定有一个结果,那个结果就是“报”,用到人事方面就讲报应,在自然科学就是因果关系。种子现行是识不是智,不是般若。八识若有其种子现行,都在因果关系中,它的生起通过种子现行的方式表达。“缘起”在唯识宗叫做依他起,就是依待旁的东西为条件而生起。依他起就是依因待缘。说三性——依他起性、遍计执性、圆成实性,这是在识心立场的缘起法说。龙树讲“八不缘起”那不是在识心的立场、种子现行的立场说的,是站在智的立场、实相般若的观照下说法。
在实相般若的观照下,时间空间被拉掉了,和尚的心不动了。照康德的说法,就是这时我们的心不在感性、知性之下表象现象。所以就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在时间、空间、十二范畴这些概念之下,就有生有灭,世间法通通可以成立,科学领域的那些概念通通成立。照佛教的观点就是执着,当我们的实相般若出现的时候,这些通通没有了,缘起法就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佛教说“生相宛然”,那就是如。用康德的话说就是缘起法的在其自己的身分。所以,存在有现象与物自身两种身分。康德是大哲学家,了不起。但这些概念传到中国,中国人并不欣赏。所以,中国人的思考力很差,只喜欢“和尚心动”那种话,听这就不耐烦。不耐烦就是堪耐的能力不够,思考力脆弱。这是中华民族性格的一个缺点。讲分别说的真善美是合一说的真善美的象征,用“象征”这个词还是从康德那里来的,其实这个词所蕴涵的境界,用中国的诗句“吹皱一池春水”的那个“皱”来说更契合。“皱”就是凸起,真善美这三个领域通过我们的主体能力所突显出来,它突显起来,就可以平伏下去。陆象山有一句话“平地起土堆”。真善美合一的境界根本是个平地的境界,这些领域这些精彩这些花样,通通是平地起土堆。但是人生根本不能离开这些土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平地,要出现精彩,要起土堆,要生活在多姿多彩的世界里面。这些“土堆”的精彩,有科学方面之真,也有道德方面之善,也有艺术之美方面的精彩。人间很热闹,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平地里,但必须拿那个平地做底子。这个平地做底子,可以放在最底下,也可以放在最高。放在最高就是通过我们修行达致的“尧舜性之也”那个天理流行的境界。这方面智慧中国人很行,中华民族出不了康德那样的哲学家,也出不了罗素那样的逻辑学家,这种力量不够。但是这种智慧中华民族很够。中国人讲最高智慧方面有定有守、有本有源。有定有守就不会为种种多姿多彩的平地起土堆所骗,也不为种种花样所迷惑。所以,儒家很重视这个“体”,这个底据。从底下看,它是平地,从很高境界,它就是天理流行,也就是“尧舜性之也”这句话。“尧舜性之也”这句话是我们的辩证过程,一切辩证工夫,一切精彩所要体现的。但不能把这个境界套在辩证的过程里永远滚下去。所以,在中国的思想里,工夫无穷无尽,它可以无限拉长,“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工夫无穷无尽,工夫不可以已,西方人很重视这个无限的进程,康德也是如此。依康德,圣人是个理想,不在人世间,我们只能向他无限地前进,永远达不到。这个中国人相信吗?永远无限地前进中国人可以承认,但并不是说永远达不到。要达到也可以达到,这个讲圆顿。所以,一个无限进程,一个当下成佛。这两句话同时成立。无限进程就是不圆不顿。譬如说,留惑润生,行菩萨道,永远不成佛。那是自觉不要成佛,要成佛马上成佛。所以“无限进程”与“当下成佛”同时成立。所以,西方人更重视这个无限进程,就是重视奋斗,这很好。但中国人的老智慧,这地方有本,比西方人透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