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康德“纯粹理性之批判”导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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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纯粹理性之批判》之“超越的成素论”第一部是“超越的感性论”,就是“超越的摄物学”,这是我们以前讲过的。
Transcendental aesthetic我译为“超越的摄物学”,“aesthetic”是美学,康德这个地方不作“美学”用,“美学”这个意思不是从希腊文转过来的。谁首先拿“aesthetic”这个字来表示美学呢?是德国人A.G.Baumgarten,“美学”英国人叫做“tasteful judgement”。“aesthetic”这个字在希腊原义指知觉的知识(perceived knowledge),知觉的知识是经验的。知觉的知识与理性的知识相对。
康德用“aesthetic”这个字是取希腊的原义,代表经验的知觉的知识,但他不是专讲perceived knowledge,他是再总起来讲sensibility,经验的知识从这里开始。理性的思想是上层建筑,而感性是接受的能力。感觉从感取(sense)来,从感取这个地方说直觉:inner intuition、outer intuition。直觉就是我直接看到,德文就是“Anschauung”,英文译为“intuition”。Anschauung是名词,动词“anschauen”就是直接看到。那就是我们所说:“百闻不如一见。”听闻是不行的,看到才是真的。看到就是有一个真实的东西摆在眼前。但是,你不能译为“看”,也不能译为“see”“look”。“百闻不如一见”这个“见”就是康德所说“anschauen”的那个意思。所以,中国人的头脑、想法,有一些观念与德国人很相像。
康德的文字译为英文有时候很别扭的,很难表意的。用中文表达则很顺,很自然地就这样表达出来。我们这样想法,德国人也可以这样想。“anschauen”就是直接觉到,而这个直接觉到是从看到而觉到的。所以,它这个intuition不是feeling,不是I feel,不是说我能够感到。I feel(我感到)是纯主观的,anschauen是往外指的。文字的使用很麻烦。所以,语言的使用的劲道与你的头脑有关系,你的头脑不一样,语言的使用的劲道也不一样。思想靠语言表达,所以,现在的人从语言分析讲哲学。思想与语言有密切的关系,但一定分不开也不行。假定一定分不开,我们没有另一个办法表达,那么,没有办法翻译了。
从感觉那里开始,感取、直觉、知觉,再往上imagination,都属于感性的范围,这些都是一种认知的能力。以感性为中心,感性不能离开感官,感官是sense organ。但这些〔感觉、感取、直觉、知觉、想象〕不是官。眼是官,但他不是讲眼这个官,他是讲通过眼这个官而发的看。他是讲通过耳这个官而发的听,听到那个声音。这就成了sensation,就从这个地方讲知识。这些都是认知的能力,这些认知能力顺着感性表现,认知能力也可以往上,那是understanding。
第一部“超越的感性论”页数很少。在康德,“超越的感性论”成了一个学名,代表一门学问。第二部“超越的逻辑”,这也是一个学名,也代表一种学问。因为它代表一门学问,所以,我把它译为“超越的辨物学”,这是意译。
“超越的摄物学”也是意译'"transcendental aesthetic”直接的意思就是“超越的感性论”,因为它就是讲超越的感性。感性的作用是什么呢?就是抓一个东西,就是摄取、收摄。所以,康德在“超越感性论”讲inner sense、outer sense,intuition总是说把一个东西给予我。给予我一个东西那就是使一个东西呈现我眼前。感性发现一个东西,但它不能创造一个东西。
那么,感性把一个东西找来了、抓住了,使一个东西呈现到我眼前,那不是我对这个东西有确定的知识。但是,确定的知识也必须从这个地方开始。假定没有一个东西摆在眼前,我知道什么呢?可是有一个东西摆在我眼前,那也并不表示说我对这个东西有确定的知识。这枝粉笔摆在我眼前,那是通过感性摄取来的,我想对这摄取来摆在眼前的粉笔进一步有确定的知识,那就要进一步讲知性。这就是康德所讲的understanding,这个understanding才是真正的成为知识的一个能力。在understanding这个层次上,我们对于一个对象才可以达到确定的知识。
从知性发出来的作用是思想,从感性发出来的作用是sense。Understanding的作用是thought,thought与sense、intuition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呢?就是要使用概念,不使用概念就不能思想。思想之所以为思想就是能使用概念。概念有一种概括的想法,不为当前所找来的这个东西所限。因为我们眼前通过inner sense、outer sense,通过直觉所直接抓来的东西都是具体的。但还有抓不到的呢?譬如两千年前的东西我们抓不到呀,但是,我们可以思考,可以通过一个概念把两千年以前的那个毛笔也概括在这个毛笔一类上。这就是思想。所以,思想就是运用概念,这里面就有逻辑出现了。
一讲思想就有思想的程序、思想的道路、思想的法则、规程、原则,这些都出来了。规律,法则、原则、思想的程序,就是逻辑。所以,“超越的辨物学”里面有这些超越的逻辑。什么叫做“超越的逻辑”呢?超越的逻辑不同于一般的逻辑(general logic),general logic就是formal logic,这个formal logic包括很广,从亚里士多德的传统逻辑一直到现在的symbolic logic,通通是formal logic,通通可以叫做general logic。一般逻辑都是高度抽象化,它不讲具体的东西,没有任何指向。
为什么在《纯粹理性之批判》这部书理面提出transcendental logic呢?严格讲,“超越的逻辑”不属于逻辑,这个逻辑取广义,不是general logic、formal logic的本义。康德这个地方的“超越的逻辑”是借用,所以,我给它一个学名“超越的辨物学”。感性论是抓一个东西,那是摄物,摄取了以后我要辨,通过思想辨,所以叫做“辨物学”。
思想的工作、一切程序,第一步就是分类,分类而后下定义,下定义经过归纳、演绎,这些都是思想的程序。为什么说“超越的逻辑”这里是辨物呢?它就是辨物,而且这个辨物不是经验的辨物,不是科学的辨物,科学的辨物属于科学的知识。康德讲这个属于哲学,并不是科学,这是讲科学辨物可能的根据。
一般逻辑就是要把与物的牵连拉开、打断、除掉,所以,一般逻辑不涉及物,不涉及对象。它这样才能成逻辑本身。与对象方面一无涉及,任何牵连都没有,稍为有一点牵连就不是pure logic。因为抽掉一切牵连,所以逻辑本身没有内容,它的内容是什么呢?就是推理。逻辑所讲就是推理的本身,不是关于什么东西的推理,它所讲的就是推理自己(inference itself)。所以说,逻辑本身就是推理本身的构造之学。就是如何来构造成一个推理。三段论法就是推理,这个逻辑你把它简单化就是一个三段论法,一句话就完了。复杂起来可以一大堆,那还是一个推理的过程。
科学是辨物,那是我们实际去辨物以取得知识。康德的《纯粹理性之批判》是哲学,是critical philosophy。所以,他那个辨物不是实际辨物如何得物的知识,是就着那个实际辨物如何得物的知识来反省、考察它可能的根据。所以它属于secondary order,而实际辨物以取得知识是底层,用逻辑分析的词句讲,可以名之曰first order。哲学是属于reflective(反省的),反省的高一层,我们名之曰secondary order。这是罗素的逻辑的名词。
那么,康德的“超越的逻辑”不是逻辑本身,逻辑本身不能有物。我名之曰“超越的辨物学”,而这个辨物不是实际的辨物。实际地去辨物一定是经验的辨物,实际的经验的辨物是科学。所以,他这是反省那个实际的辨物的那个根据,那叫做“超越的辨物”。
什么叫做“超越的”呢?洛克、休谟、柏克莱为什么不可以叫做transcendental sensibility呢?只有康德讲transcendental sensibility,旁人没有呀。关键在a priori这个字。对于时间、空间的metaphysical exposition说明时间、空间的先验性,再进一步对于这先验的概念作超越的解释(transcendental exposition),就是说明其使一切先验综和知识可能。几何、数学、物理学的基本原理,都是先验综和的知识。
只有对于先验的东西才有超越的解释,超越的解释就使先验综和知识可能。根据经验的东西我们没有超越的解释。假定我们的感性没有一个先验的成分,或者说,假定时间、空间不是一个先验的形式,那么,我们没有metaphysical exposition。因为没有metaphysical exposition,所以也没有transcendental exposition。
假如我们离开知识的范围,就中国的学问讲,就王阳明的“良知”讲。“良知”是先验的,这不会是经验的。所以,我们可以对良知作一个metaphysical exposition。王阳明的哪一些话属于对良知作metaphysical exposition呢?凡是对良知作正面解释,说它是什么的那些话都是属于metaphysical exposition,这是对良知本身的了解。如此了解的“良知”有什么作用呢?你要说明它的作用,那就是对于良知的超越的解释。“知善知恶是良知。”所以,良知就是是非之心。但笼统地说“知善知恶”不行的。
王阳明把孟子所言“四端”收摄到一起,拿“良知”来代表。良知也是是非之心,也是真诚恻怛,真诚恻怛就是恻隐之心,它也是羞恶之心、恭敬之心。这些都属于metaphysical exposition。那么,你肯定如此这般的“良知”,作用在什么地方呢?你讲良知为的是什么呢?王阳明不一定有一个概念说明这个作用,但他有这方面的说明。“诚意格物”就是它的作用。
所以,“致良知”的关键在诚意。“四有句”云:“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诚意格物”就可以说是良知的一种超越的解释。这是老文献,我们现在用现代的话把它说出来,清楚地说出来、概念的说出来,“诚意格物”就是道德实践。
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诚意的根据在哪里?在良知。诚意是个关,一切工夫都用在这、集中在这。前面所说的是所以能诚意的根据,工夫就往这里落。“意之所在为物”,你的物能正,你的意就诚啦。所以,照王学的讲法,“诚意格物”不是属于超越的解释吗?就是说使我们的意能诚,使物能正的一个根据。说明意如何能诚,物如何能正,那么,意如何能诚,物如何能正,这属于什么呢?根据现代的moral philosophy讲,而不用《大学》的老名词讲,这属于道德实践。
诚意、格物都是我们道德实践的事情,什么叫做道德实践呢?你能给道德实践下一个定义吗?“道德实践”也可以叫做道德行为,什么叫做道德行为呢?你可以给道德行为下一个定义吗?你当然可以下很多定义,你可以根据快乐主义来下定义,也可以根据功利主义来下定义。那些与我们所讲的不相干。
什么叫做moral action?你要有一个明确的规定。照康德所说,根据无条件的命令而行,这就叫做道德的行为、道德的实践。无条件的命令就是道德法则(moral law),moral law是现代的名词,中国以前没有这个名词,中国的老名词就叫做“天理”“理”。《孟子》里面说“心悦理义”“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那就是道理法则。理学家后来就叫做“天理”。王阳明在“良知”二字后面加“天理”,叫做“良知天理”。
为什么加一个“天”字呢?就是先验的。譬如,父子是天伦,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中国以前说“天伦”“天序”“天则”“天讨”“天罚”。长幼有序就是天序,这个次序不能颠倒的嘛。天则就是有许多政治上的一定的安排。奉天之命讨伐你,此所以说天讨天罚。这些都是天。“天”一方面的意思是“自然”,另一方面又是定然如此。自然就是natural的意思,好多西方人所说的自然法就是所谓天则、天序。定然如此就是categorical。这些就是儒家的essence,它根据这些观念做一个底子,从这个底子讲到天理。
那么,从天理再往里深入,天理从哪里出来的呢?也不是上帝给我的,也不是法官订的。法官订的不算,上帝给的也不算。照儒家的讲法,这些天理从哪里出呢?从良知出嘛。照孟子讲,就是从本心发。所以孟子讲性善。从本心发,这就表示它不是上帝给的,不是根据自然知识、经验给我的,也不是外面一个权威(譬如说政治权威、法官)给我订的。这些都不可靠。照康德讲,这些都成了他律。不管是上帝给的、法官订的,或者根据科学知识而订的,都是他律。
所以,儒家一下子把所有的天理都收归到那个根据,它从性发,从我们的性体发。或者说从心体发,孟子是从心说性。那么,这个心就是良知。这些天理、道德法则、无条件的命令、道德律令是先验的(a priori),根据这样的a priori来正心诚意就成功我们的道德行为。说明道德行为那就是它〔良知〕的超越的解释。我们讲如此这般的良知为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说明我们的道德行为可能的那个先验的根据。
什么是道德行为呢?就是根据内发的无条件的命令——道德法则而行。这就是道德行为。要是你根据的不是内发的无条件的命令,而是根据有条件的命令而行,那么,你的行为不是道德的。所以,一定要根据从内发的无条件的命令,那就是说根据先验的道德法则而行,那就叫做道德的行为。不是说这个意思儒家都说得十分完备,它没有用康德这些词语,并没有面面都顾到了。这就叫做超越的解释,超越的解释是根据先验的东西来的,没有先验的东西不能讲超越的解释。
我刚才问你们一个问题:英国人譬如洛克、休谟、柏克莱都可以讲感性,sensibility、perception、sensation,他们都可以讲。但他们讲的感性论为什么不能名之曰“超越的感性论”呢?关键就在他们所讲的感性里面没有一种a priori form。重点就在a priori这个字,光说form不行。光说form,那个form也可以里,也可以外。关键就在a priori这里,你没有a priori form,所以你那些讲感性是经验主义的讲,而康德并不是empiricism。
康德这个地方的“超越的逻辑”我名之曰“超越的辨物学”。实际的经验的辨物是科学。我们反省科学家如何实际通过经验的辨物来取得知识,通过反省找它的先验的根据。找它的根据有好几种讲法,所以,讲科学哲学有好多讲法,并不一定就是康德这种讲法。康德的思想是讲它的先验的根据。
为什么要讲到先验的根据呢?因为一切的知识后面的根据是先验的。假定是经验的综和就不是先验的。它必须是先验的而且是综和的。要说明先验的综和这种东西的可能,这就需要辨物,这个辨物就是超越的辨物。超越的辨物学就是说明作为科学知识的根据的那个先验综和命题如何可能。所以,超越的辨物学,即“超越的逻辑”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要涉及对象,而一般的逻辑不涉及对象。
“超越的逻辑”的这个“引论”你们可以仔细看,这帮助训练你们对于逻辑的了解。他这个是十八世纪的思想,现在的人哲学思想没有进步,但逻辑大有进步呀。尽管你怎么进步,康德对于逻辑的本性的说明还是有用,那是不错的。你想修改什么东西、想扩大,加上些什么东西,那你对于逻辑是外行。因为从亚里士多德起,逻辑的本性就定下来了。这是对于逻辑的一种反省了解,从这个路你可以往里入。
康德是就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讲的,你现在依照符号逻辑(symbolic logic)一样可以做这种工作。康德那时候的“逻辑”很简单,没有现在的“逻辑”那么复杂。你了解这方面才可以了解超越的辨物学的意义,所以,康德也要先讲一般逻辑。
这个“引论”就是“超越的逻辑之理念”。第I段讲“一般意义的逻辑”(general logic、formal logic、pure logic)。第段从一般逻辑过渡到超越逻辑,这一段讲“超越的逻辑”。这是《纯粹理性之批判》的特点、本性。第段“一般逻辑之区分为分解的与辩证的”,一般逻辑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就是分解的这一部分与辩证的这一部分。“分解的”你也可以说“分析的”,说“分解”比较广,说“分析”比较狭。这个“分析”是广义的,不是我们说“分析命题”“综和命题”的那个“分析”。
传统下来讲逻辑都分成两部分,现在的人不太讲这个东西。辩证这部分就叫做methodology(方法论)。在方法学里面讲许多东西,也讲谬误(fallacy),那些fallacy就属于辩证部。谬误有好多种,譬如三段论法有三段论法的错误,还有一些是故意制造的错误,那就是诡辩。照康德所了解,一般逻辑里面所谓辩证就是属于这一类的。康德说:
“古人所依以使用辩证一词以为一种学问或技艺之名称”之意义不管是如何众多,有种种不同,我们由他们之现实的使用(使用此词之使用)可以确定地归结说:在他们,这门辩证学不过就是“虚幻底逻辑”(logic of illusion),除此以外,从不会是别的。(A61,B85-86;牟译本页187)
“虚幻的逻辑”就是耍魔术,你这个“逻辑”只能算是个幻象。这个是康德说“辩证”的意义。康德接下去说:
这门辩证学是这样一种诡辩的艺术,即“因着‘模仿逻辑所规定的有组织的通贯性’这诡计,以及因着‘使用逻辑的论题以隐蔽它的虚伪要求底空洞性’这诡计,来产生无知,实在说来,是产生有意的诡辩,产生真理底假象(den Anstrich der Wahrheit)”,这样的一种诡辩的艺术。(A61,B86;牟译本页187)
这种诡辩的艺术表面上还是logical。所以,康德接着说:
现在,以下所说可以当作一种确实而有用的警戒而被注意,即:一般逻辑,如果它被视为一种工具,它总是一“虚幻底逻辑”,即是说,它是“辩证的”。(A61,B86;牟译本页187)
这个逻辑就是一些canon,一些ruler,它一点内容也没有,你不能想用这个东西得到什么。你说它没有用,它就是一点用也没有。譬如,你根据三段论法毫无用处的,要有用就要用归纳法。依老的名词,这个逻辑叫做“工具学”(Organon),Organon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词。但这个选辑不能当作一个工具,所以要找一个新工具,叫做“new organon”。
传统逻辑本来就是要把内容抽掉,你现在又要想把内容拉进来,那不是自相矛盾吗?这是自我冲突。这不对的。所以,他这里说,你一定要把一般逻辑视为一种工具,那一定产生无知。你本来是把知识内容抽掉了嘛,一般逻辑都是思想法则本身,都是那些形式程序。康德说:
因为逻辑并不能教给我们以任何“关于知识底内容”的东西。它但只设置一些形式条件,即“契合于知性”这一种契合之形式条件;而因为这些形式条件关于有关的对象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事,所以任何试想去使用逻辑为一种工具,声言要去扩张并放大我们的知识,这种试想或企图结果必一无所有,不过只是纯然的空谈——在这种空谈里,我们用某种“貌似的真实性”(plausibility)来维持任何以及每一可能的肯断,或不然,如须取攻击时,我们即来攻击任何以及每一可能的肯断。(A61-62,B86;牟译本页187,188)
一般逻辑一方面用于维护自己,另一方面攻击别人。
这样的教导是完全失礼于(或不相称于)哲学之尊严的(完全有损于哲学之尊严)。因此,“辩证”这个名称须要当作一种“辩证的虚幻之批判”而另样地被使用,而且须当作一种“辩证的虚幻之批判”而被指派给逻辑。此“辩证的虚幻之批判”即是“本书中辩证一词所依以被理解”的意义。(A62,B86;牟译本页188)
古人使用“辩证”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制造虚幻,这就叫做“虚幻的逻辑”(logic of illusion),意思就是耍魔术。现在,分解的部分叫做“logic of truth”(真理的逻辑);辩证的部分就叫做“logic of illusion”(虚幻的逻辑)。所以,康德用“辩证”这个词就成为虚幻之批判。从一般逻辑的区分为分解的与辩证的再进到“超越的逻辑之区分为超越的分解与超越的辩证”。
一般的逻辑里面,“辩证”就是耍魔术,制造虚幻,模仿逻辑的程序来产生无知、产生诡辩。那么,在超越的逻辑里面也有辩证的部分,就是批判从纯粹理性发出的那些冲突一那四个二律背反。既然相冲突,这里面一定有假,一定有毛病。这里的冲突与一般逻辑里面人工制造的那种魔术不同,这个不是人工制造的,它是自然发出来的。那么,超越的辩证就是要揭穿这种虚幻、假象,揭穿纯粹理性如何发出这些虚幻、假象。揭穿就是批判。这部分的量很多。
“二律背反”是大家知道的。理性心理学里面证明灵魂不灭、证明上帝的存在,那都是属于辩证部。你那些证明没有一个成立的,都有毛病。康德就给你揭穿那些东西。逻辑里面的那些虚幻很容易揭穿,而这些从理性发的毛病说出来很有道理,我们很难揭穿它。
“超越的分解”部分分两部分:概念的分解与原则的分解。“概念的分解”讲范畴,讲我们如何发现范畴。范畴就是纯粹的概念。发现这些范畴就是为了根据这些范畴可以说明先验综和知识,说明先验综和知识就是“原则的分解”那部分。这部分都是定论,可以摆开的。而辩证部就是可以揭穿的,就是虚幻、幻象。
这个“引论”你们可以自己看。“感性论”是最难讲的,我已经给你们讲了。我现在根据康德进一步说:不但逻辑区分为“分解的”与“辩证的”,全部的哲学理境也是区分为“分解的”与“辩证的”。这是两层领域,两个领域的理境,一个是分解的范围,一个是辩证的范围。不过我这个地方所说的“辩证”不是照着康德所说的那个范围说的。
康德所说的“辩证”是古希腊所讲的辩证,所谓“辩证”是制造虚幻。这个“辩证”是坏的意思,就是诡辩。所以说它是坏的意思,那是以逻辑为标准。所以,康德说“辩证”还是以逻辑为标准。
以逻辑为标准,辩证是制造虚幻,那么,这个“辩证”是negative sense,这是消极意义的。什么情况下,辩证成了黑格尔意义的辩证呢?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是positive sense,那个不能以逻辑作标准来判断,不能以逻辑作标准来说它制造幻象。所以分两个阶段,一个是康德所说的这个阶段,以辩证为幻象,到黑格尔的辩证出来以后,这个问题就要重新考虑,它代表一种理境。那么,你也可以发问:这种积极意义的辩证在什么情况之下可能?进到这个理境的时候,扩大面就大了,那就可以了解中国哲学了,可以了解东方哲学了。
辩证意义转成积极的,黑格尔算是初步,表现得最好是在中国,在道家、佛教。所以,假定你渗透到这一面来,所有的哲学理境就分成这两个领域:一个是logical,一个是dialectic,logical属于analytic,dialectic属于non-analytic。这个non-analytic表现得最好是在中国。
唯物辩证法最没道理、最没有意义。那是模仿黑格尔的名词来耍魔术。辩证这个词不能与物、物的变化拉在一起,西方讲这种学问有两千多年的传统,没有人说物理的变化、物质的变化是dialectic。唯物辩证法就是把物理的变化、物质的变化与辩证法拉在一起,甚至数学上的正数、负数也说成是辩证,这就是乱来。这是胡说八道,这才是真正的颠倒。
顺着黑格尔讲辩证是讲精神的发展,离开精神的发展怎么能讲辩证呢?所以,可以问一个问题:在什么情形下可以转成黑格尔意义的辩证?黑格尔发挥这一套想说明什么呢?你要从这个地方了解黑格尔的立场。要不然你不能了解黑格尔。这个要靠你们自己思考'自己用功。这几年我喜欢讲这个问题。但我历来最讨厌辩证法,因为唯物辩证法是令人讨厌。抗战时期我在念逻辑,我不懂〔辩证法〕这个东西。唐〔君毅〕先生喜欢黑格尔,我就跟他谈,向他了解黑格尔的dialectic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就顺着他所讲的思考这个辩证在什么情形下出现?非解答这个问题不可,这个需要说明白,要不然就出现阴阳电子都是辩证法那种乱七八糟的说法,唯物辩证法就出来了。
解答了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再讲这个东西如何与logic分开,在什么情况下,logic是必要的,在什么情况下,这个dialectic一定要出现。而这个辩证法表现最好在中国、在佛教禅宗。你这样看,理境就出来了,就与唯物辩证法没有关系了。
中国以前没有dialectic这个名词,我们现在译为“辩证法”。其实“辩证”这两个字不太妥当。庄子用“诡谲”这个词,也就是诡辞,但它不是个thought,不是个理念。这个诡辞是paradox。《庄子•齐物论》说“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这就是英文“paradox”的意思。Paradox有逻辑的paradox,譬如罗素的Principia Mathematica里面有paradox,那是logical意义的。也有dialectical paradox,诡辞就是这个dialectical paradox。庄子说“诡谲”,老子就说“正言若反。”(《道德经》)所以,《道德经》里面“诡辞”最多。
庄子说:“大辩不言,大仁不仁”,(《齐物论》)这一类的话都是诡辞。你说这是不是制造魔术呢?这不是制造魔术,但它是诡辞。这不是虚幻,但它是诡辞。这不是靠你的思考训练,要靠你的聪明,光靠学力还不行,要靠你颖悟。你没有颖悟力,不要念这一套学问,干脆念逻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