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周易》大义讲演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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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现代西方哲学是纤巧哲学、浅薄的理智主义,noumena没有了。讲哲学一定要保持超越性,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一定要保持noumena。
我们讲《周易》就是道德的形而上学,要从道德的进路入。这样讲形而上学发出来的玄思、玄理才能合乎哲学的本义。现在有许多讲形而上学的,都是瞎讲、矫饰、虚妄。假定你肯定《周易》有形而上学,但不从道德的路往里入,那就变成浪漫的玄思,这也是妖妄。这叫做浪漫的理想主义、浪漫的形而上学。浪漫的形而上学没有道德形而上学的劲度。我是从道德形而上学的路了解《周易》。你们可以进一步思考:我们通过哪一个基本观念来了解、鉴定《周易》的道德形而上学呢?
我刚才讲,从浪漫的理想主义讲《周易》是不对的。从西方的生命哲学讲《周易》,那也不对。西方的生命哲学所讲生命都在“识”的范围,所以,顺这套生命哲学了解《周易》不是道德的形而上学。尽管儒家、《周易》讲“生”,但不是西方的生命哲学,儒家讲“生”是讲生命的创造。
我为什么讲这些话呢?因为西方哲学传到中国来,影响中国的知识分子。杜威、罗素都到中国来,这两派表面上对中国有影响,实际上,这两派中国人都不接受。罗素那一套中国人根本不懂。胡适之宣传杜威,杜威代表美国,但中国人根本不欣赏,中国人看见pragmatism就讨厌,中国人不能欣赏这个东西。
但是,法国人柏格森(Bergson)讲创造的进化论,他有一部书Levolution creatrice,在中国影响很大。他可以与中国哪方面的思想合得上呢?照佛教的讲法,生命都在识这个范围,《成唯识论》讲阿赖耶识就是帮助你了解生命。但是,《成唯识论》固然是讲阿赖耶识,但佛教的基本智慧是转识成智,转识成智才能开大教。讲识是分解地讲,完全从负面说,你不能把识看成是正面的讲法,要转识成智。我讲这些话就是要你们把握这些观念。
我们讲《周易》必须扣紧moral metaphysics,要从moral approach入。从道德这个地方讲形而上学,这个形而上学就不是虚的,而是实的了。你要讲《周易》的道德形而上学,就要把我前面提到的那些观念去掉。再进一步,你要把personal God那个观念也去掉。《周易》的道德形而上学达到最高的道,你把“道”说成是personal God,那是不对的。传教的人想通过这个“道”,把中国思想天主教化。他们硬要从中国的思想中找出一个上帝来,在《周易》里找不到上帝,就到《诗经》《书经》里面找,把“惟皇上帝”说成是他们那个personal God。甚至把《中庸》:“天命之谓性”的“天命”也说成是上帝,把《易传》的乾道也说成是上帝。这是妖妄。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周易•乾彖传》)有些人根据这两句话把乾元、乾道说成是上帝。另有一些人不往上帝那里说,而把它往下拖,落在气化上说,那正好成了唯气论。左派就是把《周易》讲成唯气论。张横渠喜欢讲《易》,大陆上的人就把张横渠也说成是唯气论。张横渠不是唯气论嘛,王充才是唯气论。这是把《易传》往下拖,这是瞎讲、虚妄。
台湾的罗光不是左派,他是天主教的,他也把《易传》往下拖,落在阴阳气化讲。《易传》固然有讲阴阳气化,但阴阳气化属于形而下的,它还有形而上那一面。“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周易•系辞上传》)你怎么能把“形而上者谓之道”拉掉呢?
你把种种妖妄的说法清除,那么,进一步问:中国人通过一个什么观念来达到道德的形而上学呢?基本观念就是“道德的创造性”(moral creativity)。创造的本义是道德的。平常所说的创造,譬如文学家的创造,那不是创造的本义。上帝创造,那也不是创造的本义,那是以神话的方式讲。平常所说的创造只是创造的第二义、第三义。创造之所以为创造是道德的创造,道德的创造不同上帝的创造,道德的创造发自于道德,上帝的创造是把这个创造用神话的方式表示,用格位的方式把道德的创造性,personify(人格化)成一个上帝,所以讲上帝的创造。那是神话的方式,是宗教家的讲法。
把神话的方式拉掉,把人格神拉掉,归到最平实的地方,既不是唯气论,也不是泛泛讲的生命,它就是moral creativity。从moral creativity就讲至morally create,从morally create就讲到cosmologically create,这两个是一个意思。这还是分解地讲,光这样讲还是抽象的,不很具体。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这只是一句话,光这样讲还是抽象的,不是很具体的。因为道德的创造性不是很容易了解的,是抽象的。这个抽象对着现实的人世讲。它按照实理讲,把那些虚妄都拨掉,它不落在matter上讲。就现实的领域讲,你感到很抽象。那么,中国人以什么观念帮助你了解moral creativity(道徳的创造性)呢?这个道德的创造性要具体化,具体化就真实。中国人常说具体而真实者,一说真实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具体的东西,一说具体就涵着真实。抽象的好像就不具体。所以,再要提出一个观念来帮助我们了解这个moral creativity的具体性、真实性,不是悬空地挂在那里。用《易传》来表示,这个观念就是“几”,“几”就涵着诚、神。
这是中国的最根源智慧。这不是希腊的,不是希伯来的,也不同于印度的。希伯来是宗教传统,《周易》早已把那个“惟皇上帝”化掉了。这也不同于希腊,希腊的精神是ontology,还有是阿波罗太阳神的精神,但这不是moral approach。希腊的精神开哲学、科学的传统。这也不同于印度,印度人是婆罗门教,或者是佛教,他们认为现实的人生是虚妄,所以要解脱,从烦恼中解脱出来。
道德的创造性不是后来凭空想出来的。道德的创造性当年首先提出来justify,是孔子、孟子。近代说“moral creativity"的那个根本的原义定在孔子所讲的“仁”,孟子所讲的本心。当用在《易传》这个地方,moral creativity向天地万物方面实现,成一个形而上学。成一个形而上学的时候就不能光讲《论语》的那个“仁”,《孟子》讲的良知、本心。
《易传》要扩大,就要从这个moral creativity讲onto-cosmological process,讲cosmological becoming。
《周易》最重要的观念是“几”。《周易•系辞下传》:“知几,其神乎!”为什么它容易attach到“几”这个观念呢?因为占卜。占卜不是科学知识,不是根据归纳法而来的。“几”不是凭空说的先见、先知,也不是神话。“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这是《周易•系辞下传》上的话。
在占卜中,“几”的观念最显明。不管是龟卜、卦卜、蓍卜,最重要是当下知几。你占卜,你来问的时候要诚,这个地方,“诚”的观念就出来了。假定你抱着开玩笑的态度来问,那不灵的。占卜通过六爻的变化,变化就象征势动。卦是符号,这个符号是象征,它象征你诚心来问,就可以告诉你。龟壳、蓍草都是死东西,是外部的东西,要靠卜问的人内部的诚,在这个情形下,几与诚合而为一,当下就起神用。所以,占卜既不是科学,也不是宗教家的先知,但它可以神知,而且这个知当下就知。
在中国,儒家所讲的神不是personal God,它不是通过entity的观念来,而是通过function的观念来的。《易传》讲“神”是一个作用的观念。而“神”从哪里来呢?根据moral sincerity来。这样一来,“神”不落在气化上说,而提高到超越的层次,道德形而上学的层次。所以,道德的创造性不是一个抽象的本体,它是具体而真实的“神”,通过最具体的作用来了解。这个作用是妙用。所以,《易传》说:“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说卦传》)
“几”不是摆在眼前可以感觉到的,所以,要知几才能神。“知几”就象征你的生命洁静精微,象征你的生命在诚、神的状态中。所以,“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这就是道德的创造。“神”放在万物后面作根据,作本体,一切创造之源就从这里出,而且这个创造是道德的创造。《易传》就在这个地方讲乾道,或曰天道,也就是道体。
道体就是本体,诚体就是本体。这就叫做moral creativity(道德的创造性)。我也名之曰“创造真几”。这个“几”就代表“几动”,顺诚体而动儒家讲天道性命通而为一,道体就是性体。孔子言“仁”,孟子言本心,言“性善”之性,到《易传》就讲天道性命通而为一。理学家就是讲这个。
熊先生说“乾元”“性体”。乾元就代表天道、道体,道体就是性体,性体就是无限心。因为道体、性体就是无限心的妙用。这样一来就成为道德的创造,这不是宗教家所说的上帝创世纪。这是中国儒家的基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