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周易》大义讲演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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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上次讲到《易传》“几”这个观念,从“几”就涵着诚、神。《易传》的“几”本来是从占卜上引发的,照“几”的本质的意思讲,那就是《系辞下传》云:“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原文只说“吉”这一面,说“吉”也就涵着说“凶”。或者吉,或者凶,“几”可以向吉发展,也可以向凶发展。那么,是吉是凶就单看“动之微”这个时候,你那个“几”的方向往哪里走。假定是好的,那就是吉,假定是坏的,那就是凶。
所以说:“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君子见几而作。”并不很容易,这是社会上常常表现的。接着说:“《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凡是《易》曰的文句都是卦爻辞。
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于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祇悔,元吉。’”(《周易•系辞下传》)
这一段话讲“几”。“几者,动之微。”“几”在微这里说。君子知微,也知彰。从微到彰显、彰明昭著,那就是或者是吉,或者是凶。那就不是在“几”的阶段了。下面从人事上举一个例,那是现实上的人物,就是颜渊。“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后来宋明儒,尤其是王学出来最喜欢讲这些话头。
关于“几”这个观念对后来的影响及其发展,你们看我的《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书中有一章疏解龙溪双江“致知议辩”,那一章就讨论“几”这个问题。这是王龙溪的大贡献。
“致知议辩”所辩的问题很多,不单辩“几”这个观念,他很容易牵涉到这个问题。你们要了解中国哲学,就要了解这些基本观念。这些都是基本观念,看起来不很重要,社会上大家随便说。“几”这个观念在中国很popular,但翻译成英文很困难,西方人没有这个观念。
西方人只是用“开始发动”来翻译中国所说的“几”,那不成一个概念,在西方的思想里,它不成一个哲学概念。只是类比这个意思,那个意思也不一定恰当。
宋儒谁开始提到“几”这个观念呢?周濂溪《通书》里面开始提出“诚、神、几”,这三个字是连在一起的,因为它是从《易经》的占卜而来的。你们看我的《心体与性体》第一册头一章,就是讲周濂溪的那一章。
宋儒从周濂溪出来讲“几”,后来不太讲,程朱以及陆象山不太讲。王阳明本人从形而上学方面讲,当说metaphysical
《易传》上牵涉到实践方面,它不是很有系统的,只是从人事上随便举说,到王学出来讲“致良知”,良知本身不能讲“几”。那么,在王学,“几”从哪个地方表现呢?这个时候,它就完全变成practical。“几”不能从良知讲,良知是本体。诚、神都是属于体;“几”不属于体,而是属于思想的。
“几者,动之微。”这个“动”是思动。因为占卜,借一个符号来占卜,就是看任何一个现象,任何一件事件那个发动,刚开端,还没有显出来。所以说“一叶知秋”,落叶就象征秋天要来这个“几”。那么,“知微知彰”,“知微”就是“知几”,要是变成彰明昭著,那就是势。势与“几”相对。
无论“几”或“势”,都是属于动(momentum)。每一个爻都是动,所以,六爻每一个爻都代表动。每一爻一发动,刚刚开发,似动而未动的那个时候就是“几”。一发动出来,是阳或是阴,那就是彰明昭著,那就显了。所谓几势,有一个几就有一个趋势,往哪里走是一定的。所以,与“几”相对的是势;与微相对的是彰。
我说这些都是从思动上讲,泛泛地从思动上讲,这是属于metaphysical,也可以说是属于cosmological,是宇宙论式的讲法,它也可以用在人事上。讲这些观念都是从《易经》的卦爻辞上讲,《易经》的卦爻辞都是从人事上,或者日常生活上表现。因为中国人讲metaphysics、cosmology,没有像西方人那样离开我们的人事,孤立地完全理论地来讲一个外在的形而上学。西方所讲的外在的形而上学,康德名之曰theoretical metaphysics,依康德讲,到最后非得是moral metaphysics,不能是theoretical metaphysics。
从思动方面讲就是“几”“势”。这个微、彰可以到处应用、普遍应用,就看你往哪个地方趋。形而上学地涉及,这个微彰就是从形而上学说,假定我们practical涉及微彰,这个“几”就从我这里说。那么,我刚才讲王阳明本人并不说“几”。而《易传》本来是属于metaphysical、cosmological。
王阳明讲“致良知”,良知本身不能讲“几”,也不能说势,也不能说微,也不能说彰,这些词都不能用。因为良知不是思动,不是时间,不是occasion,不是actual occasion。良知可以说隐显,隐就是藏起来。每一个人都有良知,就看能不能显出来。不能显出来也不是没有,从它的being来说,它还是在那里,隐而不显。所以要讲“致良知”,“致良知”就是要把良知本体显出来。
可是,在“致良知”这个实践的过程里面,哪一个字可以相当于“几”呢!在哪个地方可以说“几”呢?虽然《易传》是metaphysical,但它不是西方那种theoretical metaphysics,它总是在人的日常生活中随时有表现。那么,在“致良知”的功夫里,他也可以牵涉到“几”这个观念,
不过他不是直接用“几”这个字讲。假定我们要在“致良知”的功夫中用这个“几”字,那么,在哪个地方可以用呢?可以落在哪个概念上呢?在“四句教”里就可以找出来,那就是意念。意念属于“几”、势,是形而下的,不属于形而上、不属于体。
就道德的实践讲,就“致良知”讲,王阳明说“意”,不说“几”。这个“意”不是康德所说的意志、pure will、free will,pure will、free will是substantial term,是体。这个“意”是意念,等于intention。我们常常讲意念的发动、发心动念,念是可以动的。你念头一动,想到今天晚上要看电影,但你还没有说出来,那个就是“几”。当我说出来,我要看电影了,那就是彰。
“致良知”在实践上讲,主要是诚我们的意。根据大学讲: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主要的功夫就落在“意”,因为“意”是出问题的地方。这个“意”不是康德所说的free will,而是康德所说的volition。Will是substantial term,volition是个作用字。作意可好可坏,它受感性影响,这个是在经验范围之内。Free will不在经验范围,它是超越的;作意可好可坏,所以它可以服从道德法则,也可以不服从道德法则。这个地方就是问题所在,就是出问题的地方。所以,道德实践就是把善(good)显出来,把恶去掉。“致良知”就是做这个功夫,这就是道德实践。道德实践的问题很简单,一句话就说出来。所以,功夫就在“意”这里讲,都在诚意这里讲。
照康德的讲法,我们的volition可以服从道德法则,也可以不服从道德法则。所以,道德法则对我们的volition是综和命题。这是康德的说法,中国人没有这套说法。这是思考上的不同,意思是一样的。这种思考方式要训练,这些名词可以用,但不能歪曲、改变它的意思。因为西方的思考是用这些名词,我们不用这些名词。但是,使用这些词语也很方便。
一般人不能理解康德说道德法则是先验综和命题。这个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这很容易了解嘛。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定要反对康德所说的道德的先验综和判断,你反对这个干什么呢?这些人没有头脑的,他们很精明,尽管讲逻辑,讲probability的时候很精明,但在这方面是白痴。他光知道说人家不清楚,并没有想一想他自己了解不了解。现在讲逻辑实证论,讲分析哲学的这些人有这么一个大混乱,他们头脑那么清楚,自己却落在混乱里,他们常常把主观的了解不了解与客观的清楚不清楚混同、同一化。殊不知道,有时候,客观地讲,它是不清楚。但是,有时候,客观地它已经很清楚,但你自己根本不了解。你不了解,你也说人家不清楚,这不是把主观的了解不了解与客观的清楚不清楚同一化吗?这也需要分析一下,你为什么不分析一下呢?
他们总是说康德不清楚,说黑格尔不清楚。我现在说,你先不要判断人家清楚不清楚,说人家不清楚,这是一个判断,你先不要判断对象清楚不清楚,你先反过来问问你自己了解不了解嘛。这不是客气一点吗?这个更logical。
问题就在“意”这个地方,意念是可以发动的,把它概括化、普遍化,它是思动,属于思。这就是所谓mental phenomena。这个地方就可以说“几”,“几”就是从意念说。后来王龙溪发展王学,把“致良知”扩大。王阳明讲“致良知”还是很老实的,完全从我们的practical方面讲。到王龙溪就扩大了,大讲“几”这个观念,意思还是一样的。这个时候,practical与cosmological合一地讲,二者合而为一。
在中国哲学里面,到陆象山出来讲心学,王阳明讲“致良知”以后,这些观念就更显出是实践上的一个观念。周濂溪还是根据《易传》讲,《通书》提出“诚、神、几”,他直接从《易传》来。但他最后还是落在功夫上,落在Poetical上讲。开始的时候是cosmological,那是根据《易传》,《易传》是cosmological。但儒家讲学问没有空讲的,都要落在practical上讲。在周濂溪那里就讲“几动于彼,诚动于此。”那就是周濂溪的功夫论、实践论。他讲“诚、神、几”是cosmological,或者说是metaphysical,但根据他讲功夫的那句话,马上同时是practical。
平常一般人讲周濂溪,以为周濂溪只对《周易》有兴趣,好像形而上学的意味重,道德实践的意味不够。这种讲法不对的。讲本体一定讲功夫,这是儒家的基本点,理学家没有一个违背的。所以,诚、神是本体;几是问题所在的地方,落在实践的地方,它就是问题所在。所以,周濂溪说,“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就是要用我们这个诚体来转化“几”,使“几”的发动完全顺着诚体走,这就是周濂溪讲功夫最真切的地方。周濂溪这样讲功夫大家不注意,只注意他的形而上学意味。
劳思光就最不喜欢周濂溪,这个人的头脑干枯得很,他没有仔细地看周濂溪的那些话。周濂溪讲“几动于彼,诚动于此。”这与王阳明的“致知诚意”完全相同。王阳明讲致知,以致知诚意为主,所以大家注意到了,但周濂溪讲“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大家就没有注意到。
“几动于彼,诚动于此。”这个“几”是我们要对付的一个对象。所以,在“几”那个地方说“彼”;诚代表主体,在诚这个地方说“此”。这句话有彼、此的分别。《宋元学案》正好把彼、此两字的位置颠倒,说成“几动于此,诚动于彼。”这是不对的。当该改过来。彼、此不能随便乱放,这个地方是一定的。
一般做文章,彼、此放在这里,或放在那里,都差不多。在《庄子•齐物论》里,彼此、是非是相对的,那无所谓。
“几动于彼,诚动于此。”这个地方用严格的语言分析,还可以有分析的地方。这两句话看起来很清楚。用诚体来化这个“几”,使几动完全顺着诚体。照我这个解释,这句话是很清楚的。诚是体,而且是主体。“几”是我们要对付的,是势。这些意思都是很清楚的,这个在原文就可以表示出来。但还有一个不清楚的地方,有问题的地方。他还没有说出来,但他presuppose你当该有所了解,他不一定要把一切话都说出来。所以,读古典不要一定说它客观上不清楚,有些它简略了,省去了。他假定你当该这样了解,这是一定的,没有其他的讲法。
但是,现在的人不行,他们没有这个习惯,读古典的本事不够。假定要起怀疑,他在这个地方就可以起怀疑。在哪个地方可以起怀疑呢?你可以问:诚是本体,在本体这个地方可以用“动”字吗?他为什么说“诚动”呢?假定这个地方可以用“动”字,那么,至少你可以说:“诚动”这个“动”与“几动”那个“动”不一样。假定你说这个地方不能用“动”字,这是弄错了。你能说这个话吗?你说不能用“动”,那么,这个地方当该用一个什么字呢?有哪一个字可以最好地表达同样的意思呢?假定找不到更好的字,勉强也可以用“动”字,那么,“诚动”这个“动”与“几动”那个“动”是不是同样的意思呢?这就成问题了。这就需要语意的分析了。
“诚动”这个“动”与“几动”那个“动”不一样。“几动”的“动”可以翻译为motion,这个地方动、静相对。那么,“诚体”这个“动”,客观地讲,概念上它就是“活动”(activity),它没有动、静相对的。但落在文句上,这个地方是说:“诚动于此。”你不能把它改成“诚活动于此。”这些文句是可以讲明白的,你懂就能讲对,你不懂就讲错。这就看你懂不懂。这是中文的问题,不一定是以前的人所讲的不清楚,你可以说他简略,不能说他不清楚、糊涂。
“几”是思动,落在实践上讲就是意念。这个地方,“几”就是属于意念之动的那个“几”。“几”在那里一动,我这里的诚体马上就觉到。先要通过这个“觉”字,这就是觉悟的“觉”。“几”落在实践上就是意念,意念一发动,我那个超越的本体马上就知道。诚、神是体,这个体是超越的,这个不是sensible的,不是empirical。这个体不是死体,它马上就觉到。既然它觉到,它本身也可以说动。
那么,“诚动”的“动”是什么意义呢?它是activity,这个activity通过“觉”来理解。诚体、神体马上就觉到,这就表示诚体、神体就是“心”。所以,周濂溪体会本体是理,也是心,也是神。心、神、理三者合一。假定像朱夫子那样把本体体会成只是理,那就不能动了,那么,说“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是不通的。因为他把那个本体、理体说死了。你不把本体、理体说死,那么,说“诚动于此”还是可以的。朱夫子说“诚”是偏于理那方面讲的,诚与心是分开的,这样讲不合乎我们平常使用“诚”这个字的意义。在我们平常的生活中,“诚”怎么能说成是单单属于theoretical reason呢?我们平常说“正心诚意”,说sincerity的时候,那不只是个理呀。你心不真诚,那怎么能算是真诚呢?朱夫子完全是实在论的头脑。
本体是objective,也是subjective,从理上说,它是objective,从心、神说,它是subjective。朱夫子说实理完全从objective,成了只是客观的。而周濂溪体会本体,不管是moral,或是cosmological,那个本体都是也是理,也是心,也是神,也是诚。所以,后来陆象山就说“心即理”,心就是理。其实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都是这样体会本体,只是到了程伊川、朱夫子,用分析的讲法,分析来分析去,分析久了,抽象了,不自觉地把心、神分析掉了。
这个问题我在《心体与性体》里面表示得最详细。所以我说,在朱夫子这个地方,心旁落了,提不起来。朱夫子把心、神放在气的level上,心、神属于气了。这就糟糕了。心、神、理都属于形而上,只有气属于形而下嘛。但朱夫子把心、神都说成形而下,只有理属于形而上。心、神虽然是活动,但不是属于气呀。所以,“诚动于此”这个“动”不是属于气的。“几动于彼”那个“动”才是属于气的。这些都代表philosophical concept,以前的人不一定详细给你说出来,这些意思都含藏在里面,这要靠我们了解。你不了解就成大糊涂。你不能光埋怨古人说话不清楚嘛。以前的人写文章没有像西方人那样,从下定义着手,一句一句给你摆出来。
“几”在那里发动,我主体这个地方的这个本体马上就觉到,“诚动”这个“动”要通过“觉”来了解。它为什么能觉到呢?因为这个本体也是诚、也是心、也是神。我一觉到,我的体就发动,这个时候也是发动。这就是呈现它的作用。这时候,诚体的“动”就是呈现出它的作用、呈现出它的功能,这个“动”是自动词。呈现出的作用是什么样的作用呢?就是化的作用,就是对付那个“几”。
所以,《周易•系辞下传》云:“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这个“知”就是诚体呈现它的作用。“有不善未尝不知”。他心中有一个不善的念头,他一下子就知道,知道以后他就不再犯了。这两句话说得很老实。颜渊有这个本事,他是复圣,内圣之学最精微,是了不起的人物。虽然颜渊短命,死得很早,可是影响很大。
王龙溪就拿这个“知”了解周濂溪所说的“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所以,“诚动”的“动”与“几动”的“动”完全不一样,虽然字是一样的字,意思完全不一样。这是这句话里面必然含有的意思,他假定你当该懂的。在这种情形下,你不能说他糊涂、不清楚。你只能说他简略。因为这些文献他假定你都看过,都知道了。以前的人哪有不知道这些文献的呢?它要连贯在一起。
王龙溪有两句漂亮的话,“才动即觉,才觉即化。”这两句话就是根据孔子说,“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而来的。意思一样。孔子那两句话很平实。“有不善未尝不知。”所以,王阳明说“致良知”人人都有良知,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你的意念一发动,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儒家讲慎独。尽管旁人不知道,你的良心知道。这种意思康德也讲。
“才动即觉,才觉即化。”这两句话比孔夫子那两句话漂亮多了。这两句话警策。它刚刚一发动,他就觉到了,这个“动”属于意念之动。才动就觉到,一觉就化掉。我们平常觉到了,但不一定化掉。
“几”这个观念最初开始在《易经》,那是从占卜讲。占卜不是moral practice,它完全是客观的。通过一个符号,它就象征一个思动,代表“几”往哪里走。占卜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人事的问题,《周易》就从日常生活的人事上看出“象”,这个“象”象征思动的那个“几”。这个“几”不单单限于我们的人事上,整个宇宙全部的思动都可以用“几”这个观念,这就变成metaphysical。这是用我们现在的词语来说。
你来问命,这是属于人事。问命占卜就牵涉到自然现象,这就成为metaphysical。扩大讲,整个宇宙万物都是一个思动,都有它的“几”。那么,那个本体也扩大了。Moral practice地讲,这个本体是诚。到扩大讲,讲宇宙论,讲metaphysics,本体就扩大了,这个本体还是诚,这个本体是“诚、神、几”合一的本体。
当初没有扩大讲,到什么时候就这样扩大呢?哪部经典里面表示这个意思呢?把诚体扩大,就是《中庸》。《中庸》大讲诚,这个诚既是moral,又是metaphysical。“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中庸》)这一大套就是拿人事上所表示的诚作宇宙万物的本体。这就可以讲本体宇宙论嘛。诚一下子扩大了,怎能说这个诚只限于moral will、moral world,不能讲being呢?为什么不可以牵涉到存在方面讲呢?这个很容易的,不知道现在的人为什么不能了解,他们的头脑都死掉了。
所以,中国以前的文字虽然没有像西方那么严格,其实要是你通中文,中国的文字、文法最活、最清楚,表现最明确。它是简略,这是以前人做文章的习惯,一定用文言。中国的文字是活的,西方的文字是死的。中国的文字没有那么些障碍。现在的中国人中文不通。你看朱夫子,他的文章哪有不清楚的呢?要是不清楚,那是你的观念不清楚。中文文字很容易表达的,以前的人的中文哪有不清楚的呢?中文是流线型的,都是simple sentence。洋文是构造型的,有主句、有从句,clause、phrase一大堆往里插,越插越糊涂。康德的文章就犯这个毛病,所以康德的文章最难读。翻译成英文最难,简直没有办法表达,一下就弄错。
德国人说德文最好,限制得很清楚,每一个名词前面都加上das、der、die表示性别。英文虽然也是构造型,但没有这么麻烦。所以,德国人说英国人喜欢讲语言分析,就是因为他们的语言不清楚。其实德文一样不清楚,它限制那么多,照样不清楚。还是中文清楚,中国文字不发生那些问题。我现在正在翻译康德的书,才真正知道英文、德文的麻烦所在。
譬如,“of”这个介词就很麻烦。“concept of understanding”与“category of causality”二词中“of”的意思不一样。说“category of causality”,causality就是categoiy。说“concept of understanding”,understanding不是concept。假定按照中文的老文章,它没有这些混淆,它要说“concept of understanding”,就一定说“知性所有之概念”。它要说“category of causality”,就一定说“因果性之为范畴也”。这样就可以很清楚表达。你说中文清楚不清楚呢?我们现在说“知性之概念”“知性的概念”,这是我们现在的洋文法,不是中文的老文法。
中国的文字是流线型的、活的,中国人的头脑也活,灵活一点。因为头脑灵活,有时候滑得太快,有许多滑转的地方。我们知道我们自己的毛病,所以训练西方的constructive language(构造的语言),它有它的好处。我刚才所说的是它的毛病。我们中国人的头脑太活,现在要训练西方那一套,就是要训练思。但是,现在的人的思是死的。训练思,要通过思而活,这才是大死大活。
我给你们讲这些话,就是要警诫你们,不要犯劳思光那个毛病。他以为moral归moral,与存在没有关系。这是根据西方哲学来的,思就是思,就死定在那。中国人讲道理并没有分开两截。假定你分开两截,从这里过渡到那里就成问题了,就出麻烦了。中国人讲“诚”,开始就moral practice讲,那是属于人生的,但他讲这个就可以直接接触到metaphysics,它就扩大了。这个宇宙本体在我这里是本体,在他那里也是本体,这当然是metaphysics,不是science,这里没有科学的知识。所以,这属于moral metaphysics。假定人家问你:这有什么科学根据?我没有科学根据,我也不从科学上讲。你问得不对,那是你糊涂,不是我糊涂。
所以,这种思想不是对于价值做存有论的解释。“诚”本来是一个道德价值上的观念,这个不是对价值做存有论的解释。《易传》的形而上学趣味较之《中庸》更重,纵然如此,它不是对moral value做存有论的解释。对价值做存有论的解释,那当然不行。它是对于存在做道德的解释,做价值的解释,所以叫做moral metaphysics。假如《中庸》《易传》是对于价值做存有论的解释,那当然是错的,要批判的,那就是康德所说的dogmatic,没有根据的。但是,问题在你这样解释《中庸》《易传》是错的,你了解中国儒家都了解错。
儒家这些话都是对存在做价值的解释,他presuppose你对morality已经有了解。当《易传》讲“几”、讲本体、讲生化、“生生不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个道德的意思已经假定了,要不然怎么能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呢?什么叫做“天行健”?这句话meaningless。当说“天行健”,就根本不属于mechanical,“健”是一个道德上的观念。这不是对于价值做存有论的解释,乃是反过来,对于存有的一切存在做价值的解释。这是恰当的了解,这不能有异议的。假定有异议,那是这个人完全不懂,太外行。
我讲这些使你们的心思活转一下,这样才能给你们讲《易传》,要不然你总是怀疑,你转不过来。这个西方式的头脑很麻烦的,最顽固,死定的。我今天讲“诚、神、几”,以及牵涉到一些王学的观念,疏通一下,通过这些观念来了解《易传》对于道体的了解。
《易传》对道体的了解形而上学的意味重,而通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形而上学与道德实践就合在一起。《易传》讲道体通过乾元、坤元,《乾彖传》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这代表道体,成moral metaphysics。下一次讲《乾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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