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先秦儒学大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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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易经》里面乾、坤两卦最重要。乾、坤两卦同时建立,乾卦当作一个原则看,坤卦也当作一个原则看。《易经》用的是象征的方法,以图画的方式来表示,卦就是一个图画。
乾当作一个原则,这是一个什么原则呢?就是创造性原则。这个图画就表示乾是一个创造性原则。你们看《乾彖传》,《乾彖传》整个就说乾卦是一个创造性原则。光说创造不行,创造中就有所成。创造是往前进、创辟。创辟就有所成,在有所成里面就藏有那个坤。
分开讲是乾、坤,这是我们的思考。人的思考要分开讲,什么是乾,什么是坤。但落在具体的事实上,乾在创造的过程中就随时有所成。在往前进那个地方就名之曰乾,在有所成那个地方就名之曰坤。从事实上任何一个发展都有这两面的成分。乾是创造性原则,那代表一个动力,往前进的一个动力。坤卦也象征一个原则,按照有所成来了解这个坤,坤就是principle of finality(终成原则)。这是形式地讲,具体讲就名之曰principle of conservation,就是凝聚原则,也可以说是保聚原则。
“终成性”是一个philosophical term。亚里士多德讲final cause、finality。final译作“最后的”,这是引申的意义、一般的意义,不是原初的意义,原初的意义是“合目的”。就是说,到这个地方目的实现了、完成了。这是原初的意思。所以,亚里士多德讲动力因、目的因、形式因、质料因,通过这四方面来了解一个东西的完成。一方面了解它的form这一面,material这一面,还要了解它后面的那个动力,就是efficient cause,还要看前面有一个目的,那叫做final cause。
亚里士多德所说final cause,finality(目的性),就是《易传》所说的“终成性”。这是最好的最恰当的翻译,而且最能合finality的那个形而上学的哲学趣味的意义、form的意义、形式化的意义。《易传》讲“终成”,这是儒家的学问。
儒家讲生成、终始,终根据始来,成根据生来。从生成、终始那个地方就藏着两个原则,两个不同的原则是两个独立的意义。从生这个地方就藏着成,从始这个地方就藏着终。所以,中国人说,“靡不有始,鲜克有终。”又说,“小人曰死,君子曰终。”儒家很重视生成、终始。所以,儒家的学问不讲生死问题。凡是宗教都是对付生死问题。生死是自然现象,是生物学的观点。基督教、佛教都是面对生死,怕生死嘛。基督教要肯定灵魂不灭,死了好上天国。现实的幸福还未享完,还要到天国去享福,这是贪得无厌。佛教也是这样,就是怕生死,所以讲了生了死。
“生死”这不是个问题呀,这个问题不能解决的,没有人能解决。生死是自然现象嘛,这个问题不能解决。我们所能解决的是人的力量参加进去,尽一份力量,要把生死问题转成另一个问题。就是佛教也不能解决,它说了生了死,它也没有了呀,它要转成涅槃。涅槃是修行的结果,你就是涅槃,你也免不了要死。不过那时候它不说死,它叫做涅槃。涅槃不是就等于死吗?死是一个自然现象,涅槃是修行,这就转了,转成一个修行的实践过程。实践的过程是就一个理想的境界讲的。就自然生命的现象讲,这个死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任何人都不可解决的。
道家说长生不老,它也不能长生不老呀。他修行到羽化登仙;就是羽化登仙,这个臭皮囊也要脱掉呀,不脱掉还是不能羽化登仙。生死本有的这个臭皮囊还是要脱掉嘛。基督教肯定灵魂不灭,生死还是免不了的。所以,它要假定有一个个体灵魂永远在那个地方,我们生死可以灭,灵魂不可以灭。儒家不采取这种讲法,不是直接就灵魂不灭讲,也不是就了生了死讲。儒家就讲成德,把一生看作成德的过程。成德的过程就是道德实践的过程,道德实践的结果那个地方就是终。所以,看你的生命的过程能不能有实践的道德上的表现。有这个表现,你死了就叫做终。假定你的一生没有道德实践的表现,你就是草木之人,浪生浪死,死掉了就算了。所以说,“小人曰死,君子曰终。”
“小人曰死。”死是个生物学的观念嘛。“终”是个价值观念。所以,说“生死”的时候,是一个biological,natural facto说“终始”是moral value(道德价值),这样一来,你这个人才有价值,才有人生的价值。所以说“君子曰终”,“终”就表示你的道德实践到这里停止了,没有时间再允许你做道德的表现了,到这里终止了。
生死与终始是两个不同的category。这是儒家的根本精神,从道德上讲是如此,从宇宙论方面看也是如此。儒家看世界也是这样看,它是根据道德实践的观点看天地万物。你有如此这般的人生观,你才可以有这样的宇宙观。看天地万物的根据就在道德的实践,没有科学的根据呀。你不能说根据物理学、生物学、人类学,这不行的,你不能这样看的。根据什么天文物理来看,那愈看愈坏。你怎么能把宇宙看成是这样呢?所以,我只有根据道德实践的观点看这个宇宙是如此,天地万物都是如此。
《乾彖传》就是根据道德实践的观点看天地万物,天地万物也是一个终始的过程,也叫做生成的过程。这个生成终始拿哪四个字来表示呢?就是“元亨利贞”。所以,天地万物任何一个东西的过程就是一个“元亨利贞”的过程。“元亨利贞”这四个字玄得很呀,抽象得很呀。假定只是生死自然变化,那很简单嘛,这个地方不能说什么是元、什么是亨、什么是利、什么是贞。所以,说“元亨利贞”玄得很,那有道德的意义在里面呀。
你怎么看这枝粉笔的完成也是“元亨利贞”呢?对于粉笔的看法就是对天地万物的看法,这就是宇宙观。你对于宇宙为什么能这样看呢?就是根据道德实践来看嘛。扩大看,任何一个东西都是在“元亨利贞”这一个过程里面完成,这个过程就叫做终始过程,也名之曰生成过程。“生”就是“创生”那个生,不是“生死”的生。
你们有没有念过《易经》呢?大学国文系当该有讲《易经》。国文系就要讲四书五经,你们能讲一讲《易经》与《易传》的分别吗?
《易经》的卦是图画。解释卦的是卦辞。六十四卦,每一卦有六爻,对每一爻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爻辞。六十四卦的卦辞、爻辞合起来就是《易经》。什么叫做传呢?传是对经的解释。传者,释也。《易传》包括《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以及《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统称“十翼”。
讲《易经》空讲没有用,一定要看传。《乾文言》《坤文言》要看,《乾彖》《坤彖》要看,那些重要的卦的《彖传》《象传》要看。最重要的卦是乾卦、坤卦。《易传》的《象传》又分大象、小象,《大象》解释卦辞,《小象》解释爻辞。
彖者,断也。《彖传》就是判断一个卦的意义。《象传》就根据《彖传》所判断的这个卦的意义而取例,或者以象征来表示。那些例都是符号,所以就叫做象。《大象》就象征这个卦,《小象》就象征爻的意义。
《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以及《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这十篇文章是解释六十四卦的卦辞、爻辞这个经文的。所以名之曰传。卦辞、爻辞是《易经》原来作占卜用的。古代原始社会占卜很重要,每一个举动一定要占卜,国家大事一定要占卜。古代社会的国家大事就是祭祀、军事行动,凡祭祀、军事行动都要占卜。占卜抽那个签文就是卦辞,爻辞。卦辞、爻辞很简单,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原始社会里的占卜象征中国文化的特点,因为占卜重“几”这个观念,几是最具体的。
“几”不是抽象的,也不是物理学、化学,那是抽象的量、质。“几”是具体的(concrete)。《易传》里有好几句讲“几”的句子:“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系辞下传》)“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乾文言》)“夫《易》,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也。”(《系辞上传》)所以,“几”是《易传》中很重要的一个观念。
为什么说“几”这个观念呢?源于占卜,占卜完全看几。占卜不是抽象思考,不是概念的问题。占卜问一件事情就完全看眼前这个“几”,它是宇宙间的一个特殊的事件呈现出来,这个特殊的事件呈现出来有什么象征的意义。占卜的人可以看出来,这就是“几”。我这么突然间一转,这就是一个“几”,为什么突然间这么一转呢?你要问,占卜的人就可以看出来。
“几”不当一个物理事实看,也不是抽象思考中的概念,这个不是逻辑问题,逻辑分析分析不出来的。所以,“几”是一个具体的概念,它的意义是symbolical meaning,或者symbolical function。它是符号的意义、象征的意义。看这一动,象征什么意思,靠替人占卜的人的解释,解释靠灵感。这完全是主观的,没有科学的根据。你说它纯粹主观的,毫无道理,但它有道理。所以诚则灵,不诚不灵。你要问的时候一定要诚,不诚不灵。这就是“几”。
天地间任何事物都可以作问吉凶的一个象征。钱卜、蓍卜、龟卜等,铜钱、蓍草、龟壳,那是占卜的工具。有时候神而化之,并不凭借这个工具。占卜没有科学根据,占卜重几。替人占卜的人,他的心态都要套在这里面,套在这个范围之内,他就呈现这种心态,他就可以把你的行动当成一个符号。
每一卦有六爻,每一爻是一个momentary occasion。爻者,动也。这个动是什么呢?就是阴阳相交。所以,占卦算命这种东西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为什么可以算命呢?从气这方面就可以算命。理这方面不能算命的,不能说定命的。所以,儒家讲“性善”,说“人皆可为尧舜”。这个地方不讲定命论,这个地方没有命,这个讲理想。但是,“人皆可以为尧舜”,哪个成尧舜了呢?这是气的问题嘛。
气这一面可以算命,占卦也如此。它可以当作一个momentary occasion看,它就是气的变化嘛。每一个变动就是宇宙间的一个momentary occasion。存在主义就说,人生下来就是被抛到宇宙里面来嘛。你出生在一个世界里面,就为你出生的那个时间、空间所决定,算命就是算的这个,就是算时间、空间。算命所谓八字,八字就是天干,代表时间,地支代表空间。天干地支就是时间、空间合起来。时间、空间合起来就决定你的存在在宇宙间的抛物线。
每一事件在宇宙间是一个抛物线,这个抛物线有它开端的时候,有它的发展,有它最好的时候,有它的完结。人的生命、任何一个东西的存在,属于气化的都是抛物线,它不会是几何线。几何线是直线,而且无限的拉长。任何一个具体的存在都有它的开端的时候,有壮大的时候,也有它完结的时候。这就是抛物线。
抛物线与几何线的区别在哪里呢?抛物线属于物理线,几何线属数学线。《周易》看每一个存在,就是每一个爻,每一个momentary occasion,都是一个抛物线,每一个现实的人的生命存在都是一个抛物线。所以,以前的人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抛物线不能无限拉长,可以无限拉长的是数学线。就momentary occasion讲的这个现实存在是抛物线,是一个物理量。几何线是数学量,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永远可以拉长。数学才可以这样,那是纯粹抽象的、形式的。
抛物线是“始、壮、究”。用“始、壮、究”这三个字来描写阴阳变化的过程,这个就“变易”讲。照佛教讲是四个字:“成、住、坏、灭”。说“始、壮、究”没有什么价值观念,换一个有价值观念的相平衡的说法,就是“元亨利贞”。
“元亨利贞”是一个价值意义的说法,任何一个“始、壮、究”的过程从价值意义看,那就是“元亨利贞”。这是《易经》的基本观念。
这个“始、壮、究”的过程,我可以用现在时髦的西方哲学的相对论的话,完全用时间性、空间性来规定。现在讲相对论的,时间、空间分不开。康德讲的时候,时间、空间还是分开。时间、空间表示的是一个东西的形式特性(formal character,或曰formal property)。质料因(material cause)才是真正的内容,这个真正的内容变化无穷无尽。那么,你马上可以想到,通过八字来算命只能算个大概。通过八字来推算你这个由时间性、空间性所规定的存在的命,能不能attach它那个material property呢?由此可知,算命只能算个大概。但你不能超出这个时间性、空间性的范围,它可以笼统地概括一个大体的范围。这个地方算命就有根据,它可以大体说出来,它可以透视到那个material property。通过那个formal property透到里面去,这叫做以虚控实。
时间性、空间性是虚的,是空架子。而material cause是实的。如何来控制这个实呢?就拿那个空架子来控制。所以,算命不能说得很具体,他是笼统地说,大体说一个范围。有时候说得很准,因为我们这一个存在的formal property是可以规定的。尤其是当你的生命属于量化的生命的时候,他更可以算出来。假定你的生命精神的成分特别强,变化太多,他没有办法的,他很难算得准。假定你的生命没出息,是个大傻瓜,他一下子把你抓住了,因为你的生命完全是量化的。
西医就是把你的生命完全量化。他为什么能把你量化呢?这不是随便来的,因为我们人有量这一面,他不把你量化不能动手术嘛,他就把你当作机器看待。中医不这样看,所以不能成科学。我们人有量化这一面,所以,西医在这里有效。但它的毛病也在这个地方。
一般人的生命都是量化,所以可以算他的八字,西医也因此可以成科学。中医不科学的,因为它不把人量化。宇宙间一切存在,我首先可以通过formal property来决定。不但人可以算八字,宇宙间任何事情都可以算它的八字。这件事情什么时间出现在宇宙间呢?大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就可以算它的八字。相对论就是拿时间、空间来决定这个存在,决定这个matter,matter就是物质。每一个物质有它的时间性、空间性,由时间、空间来决定它,所以,时间、空间是物质的一个形式条件。我们要了解这个物质,首先把它的时间性、空间性突出来,这是在科学知识里一定的。所以,科学里面,相对论重视时间、空间嘛,量子论也是这样。这个有道理。所以,讲科学知识的第一原则有三派说法,其中一派就是以时间、空间决定物质。
第二派以物质决定时间性、空间性,它从物质的变化那个地方看。因为时间、空间是空的,当该落实,从物质这里看。物质怎么决定呢?物质的变动就决定这个时间性、空间性嘛。
还有第三派,既不从时间性、空间性决定物质,也不从物质决定时间性、空间性,它肯定一个根本的活动性来决定时间、空间、物质。这个最基本的活动性是最根本的、最主动的,由这个最根本的活动性才能外在化而为时间、空间、物质,时间、空间、物质都在这个活动性中显现出来。
这些是讲科学知识的第一原则的三派,这三派令人觉得很有趣味。古今都是一样,古希腊就有。从相对论出来,哪位物理学家重视时间性、空间性呢?就是爱亭顿(Edington),他是英国的天文物理学家,跟罗素同时代,这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主张以时间、空间决定物质,这种说法是从康德的启发而来的。但康德那时候还没有相对论。
还有一派反过来,重视物质,重视物质性的动力。这就是爱因斯坦(Einstein)。爱因斯坦就是主张以物质决定时间性、空间性。大概物理学家都走这条路,一般的物理学家重视物质。重视时间、空间,那是哲学家的头脑。
第三派从一个根本的活动性来决定时间、空间、物质,那是谁呢?就是英国的大数理学家怀特海(Whitehead)。怀特海的思想非常玄的。他这个地方是根据亚里士多德来。怀特海早期的思想都是根据相对论、量子论来的,他有一部书专门讲相对论的,讲得玄得很。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的书都出来了,我都读过。这是讲物理哲学的。
这些是现代人的方式,古希腊的时候就有这么三派思想,那是老的方式。古希腊有哪些哲学家重视时间、空间呢?首先重视数,以数为宇宙间的本体,那就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数就是mathematical order,这个mathematical order就在时间、空间中表象嘛。还有柏拉图也是重视时间、空间。那么,重视物质性的是谁呢?就是古希腊讲原子论的那个人,名叫留基伯(Leukippos)。他就是重视物质性。还有第三派,既不是以时间性、空间性为根本,也不是以物质为根本。时间、空间、物质都从一个更根本的creative activity出来。那个人是谁呢?就是亚里士多德。
《周易》的思想,这三派都包括在内,时间性、空间性、物质性,这三个成分都有。《易经》首先提出爻的变动,它以什么方法表示呢?就是用时间性、空间性。就爻本身讲,它是物质性的东西,就是气,但它的特性就首先以时间性、空间性来表示。要说内容呢?内容就是气的变化,就是material。二者混在一起。它是以动的观点看,所以,亚里士多德、怀特海那个观点也在内。它表现在外面,就是那个数学次序(mathematical order)。所以,《易经》讲象数。
“象也者,像此者也。”(《周易•系辞下传》)“数”是什么呢?就是说,从初九到上九,或从初六到上六,都在数学次序里面。这个数学次序以时间性、空间性表示。“初”就代表时间性;“上”就代表空间性。“上”为什么代表空间性呢?“上”是上、下,上、下就是位。空间是西方人的名词,中国人叫做“位”。中国人没有空间这个观念。空间是新名词,中国老经典、先秦经典上没有空间这个词。空间是抽象的,而位是具体的。中国人还说“宇”“宙”,宇就是空间,宙就是时间。
“初九”,时间性就藏在“初”那里。在开始的地方表示时间,这一爻表示刚开展,所以重时间。首先突出它是时间上的初始,这个“九”已经成了,这个阳爻已经成了。再往上说“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到最高的地方就说“上九”,不说“九六”,那就是说到这个地方停止了,这个地方是终位,到这个地方完成了。
开始的时候重始,有始就有终。有上就有下。所以,《易经》是以时间、空间决定这个阳爻、阴爻。“初”“上”代表时间、空间。二、三、四、五表示什么呢?表示数。这就表示mathematical order,这个数学次序就是以时间性、空间性决定出来的。时间、空间是form,表示的阶段可以拿数目来标示,这就成了一个数学次序。变化是physical,变化的那个formal condition是时间、空间,时间、空间所象征的段落是数学。客观地讲的数学次序是这样来的,这是数目化的。
具体的变化可以数目化。怎么样可以数目化呢?首先靠时间、空间。再进一步看,除时间、空间之外还靠一个什么观念呢?就是量化。首先把你量化,科学、数学才能用得上。这个“量”就在气里面。但我们中国人讲气化的时候把那个“量”隐没了,他重视“几”,量不能凸显。所以变成非科学。中医就是这样。
所以,《易经》这一套,physics、mathematics通通在内。时间、空间表示数学,数学的次序首先要靠时间、空间,这是形式条件。再有是量化,这个时间、空间的观念就含着量化的观念。
乾用九,坤用六。坤卦就是:初六、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初上九六,二三四五,八字名爻。”就是拿这八个字来表示爻,表象爻的特性。你把这八个字弄明白了,其他的都明白。这个了解《易经》了解得最真切了。最基本,因为数学次序也在内,物理变化也在内,时间、空间也在内。我们离开这些哪有科学?哪有知识呢?但是,《易经》讲这些东西不成科学知识,不往科学知识方面发展。它向“几”那地方走,向玄学方面走。它也可以往下落,落到实用科学。
把握“几”靠直觉的能力,科学思考、概念思考在这个地方没有用。而且这个“直觉”就是我所说的intellectual intuition,它超乎感性以上的。讲“几”为的讲道体、讲变化,讲“穷神知化”。讲“穷神知化”,那么,科学没有了。超科学了嘛。要转出科学,那要曲折一下子。那个曲折暂时也不容易想到的。要出现科学,头脑要转一转才行。
六十四卦都是由“初上九六,二三四五”这八个字组织起来的。成一个卦,就有一个卦的总性格、总的特性。表示这个总特性的传就是《彖传》。乾卦这个卦的总特性是什么?就是“元亨利贞”这四个字来代表。假定你不懂《彖传》所表示的,我再用“象”来表示,我用symbolical reference来使你了解,那就是《象传》。《象传》就是象《彖传》所表示的那个卦的总性,这个象是《大象》。每一爻有一个爻辞,爻辞后面还有一个《象传》,那是《小象》。
《易传》那些《彖传》《大象传》,漂亮得很,许多警句,许多很有光彩的智慧。譬如,乾卦的《彖传》,这是解释卦辞“元亨利贞”的。那段话就漂亮得很,代表儒家的metaphysical wisdom。“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这就是乾卦的《彖传》。
《大象传》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多漂亮啊。《诗•周颂•维天之命》就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意思一样。前圣后圣,生命相感应。现在的中国人最没有出息,对这些都不了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象征地表明乾卦的作用,乾卦当然是一个创造性原则嘛。所以,我拿“觉”“健”讲儒家所言“仁”,这是相通的。还有《乾文言》《坤文言》,都是好文章。“文言”就是文释之言,再加一些词语来解释。Metaphysical wisdom都在《乾文言》《坤文言》。乾、坤两卦最重要。
这就是《易经》的象数。《易经》本身的象数与汉朝的象数不一样,汉朝的象数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没有人懂。
《易经》本身的象数很容易懂的。在象数之外有易理,《易传》就是易理呀。《易传》的易理是根据《易经》从“初上九六,二三四五”那套方法来表示的,不是乱表示的。这是一套。“十翼”的意义都是根据“初上九六,二三四五”这个卦爻而发出的,不是凭空发的。根据这一套一定讲天道,一定讲道体。不会讲上帝,上帝早没有了嘛。所以中国不会成宗教,道理就在这里。《周易》把那个上帝化掉了,以道体代表了嘛。现在的人尽量地要把这些东西毁掉,再把上帝摆出来。这是倒退,头脑倒退。
西方人靠什么保障这个世界永远连续下去呢?靠上帝的意愿,上帝的爱。中国人不讲上帝的意愿,也不讲上帝的爱,中国人就讲天道。一个观念,在这个地方就相通,所以,儒家在这个地方与西方文化可以相通。儒家没有把天命人格化,不是宗教型态。你喜欢上帝,你可以讲上帝,你不要以上帝来取代中国人的天道,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讲法嘛。这就是哲学问题。要不然你怎么能思考这个世界能继续下去呢?
世界无穷连续下去,这就是儒家所说的“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靠仁,仁是生道。仁是生道、生生不息,这个观念就表现在《易传》。《易传》用哪一个观念表示这个生道呢?乾元嘛。乾元创生万物,所以,仁道、生道就是创生之道。它是个creative reality,是创造性的一个实体。中国人、儒家讲道理就到此为止,并没有说这个creative reality是一个personal God,当一个崇拜的对象。这个怎么能当作崇拜的对象呢?这个是要在你的生命中体现的嘛,并不要你去崇拜。一崇拜就完蛋了。这是领导观念,你们青年人要了解中西文化,不可不知道这个领导性的观念。
那么,根据我们上几课所讲的“仁”,如何来了解这个生道呢?如何能接上“生”这个观念呢?这是价值意义的“生”,不是生物学的“生”。价值的“生”就保障生物学的“生”,生物学的生是形而下的。你有价值意义的生,那个生物学的生就藏在那里生而又生,生而又生就是无穷地连续下去。所以,后面靠一个意愿。假定我没有这个意愿,我只有生物学的生就足够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有价值意义的生呢?我为什么要活着呢?我活着有什么好处嘛,我活着就是受苦。这就完了。
任何一个大教都有世界无穷连续下去的意愿。佛教也不例外,他虽然出家当和尚,但他并不反对人类要无穷连续下去。就是佛教也不说这个世界要毁灭掉。不过了解佛教很难。了解儒家就最清楚了,它就是要拿“仁”来肯断这个世界永远连续下去。你不要连续下去,我要你连续下去。我不要亡国,我的国家就不亡。你要想亡国,自己没有出息,你想亡,今天就亡。国家不能亡的,这种自己把自己的国家亡了,在《春秋》里面是大恶。他亡是不对的,鱼腐而亡更坏。这种理想一定要有,这就叫做理想主义。这就是西方人所说的idealism。idealism我们译做“唯心主义”,这个“唯心主义”有什么坏呢?大家都不懂,idealism译做“唯心主义”是不对的,西方只有idealism,没有唯心主义嘛。这是不了解,望文生义,乱用词语。
idealism怎样翻译成中文呢?笼统地说,可以译作“理想主义”。在柏拉图那里,他那个idealism是根据Idea来。他是典型的idealism。Idea就是理型,所以,柏拉图的那个idealism当该译作“理型主义”。在康德那里呢?康德也讲idealism,他讲idea是理性的概念,从理性上烘托出来的概念呀。既然是理性的概念,就发生概念与实在的问题嘛。你能证明它有实在性吗?不能证明嘛,所以只是一个理念(idea)。所以,在康德就成了超越的理念主义。
柏克莱呢?在柏克莱那里也是idealism,也是根据Idea来。在柏拉图那里,Idea是理型。在康德,idea是理性的概念,理性上所形成的一个概念,譬如:上帝、灵魂不灭,这完全是从理性上生出来的一个概念。有没有实在性呢?我们不知道,不能证明。所以,在这里,康德就发生概念与实在性分裂,二者分开。要合起来,你必须证明。能够证明,概念与实在性才能合起来。不能证明,那就只是个概念。在柏拉图没有这个观念,依柏拉图,理型就是实在呀。所以,他是客观的idealism,客观的idealism就是realism。在康德是transcendental idealism(超越的理念主义)。这是最专门的问题,你们可以看我的《现象与物自身》。
柏克莱也叫做idealism。康德之前的英国哲学家洛克、柏克莱、休谟,这是经验主义的哲学家。柏克莱的那个idea是觉象。他说:to be is to be perceived。存在的东西就是被觉知的东西。存在的东西不能离开我们的认知心,就是说,存在的东西一定与我们的认知心发生关系。离开认知心,没有存在,不与认知心发生关系的存在是没有的。
柏克莱所说的idea就是知觉上的那些东西。那么,柏克莱的idealism当该怎样译作中文呢?一般译作“主观观念论”,那是莫名其妙的。究竟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没有人懂。这种词语把中国人害了。柏克莱是主观的idealism。为什么是主观的呢?因为完全从我们的感觉上讲的,我们眼前的感觉都是真的。严格讲,这种subjective
idealism当该译作“主观的觉象论”。因为在柏克莱那里,idea不是观念,是to
这个idea从柏拉图开始到柏克莱,没有一个是“心”嘛。idea不是心,idea是客观的东西,无论有是能证明的,有是不能证明的;有是从理性上讲的,有是从感觉上、直觉上讲的。照柏拉图讲,理型是客观的存在,把握这个理型的主观能力是理性的灵魂(rational soul)。古代叫做灵魂(soul),后来不叫做灵魂,叫做心灵(mind)。理型是心灵所把握的,它不是心,是心灵的对象。在康德那里,idea是思辨理性的对象,思辨理性还是rational mind。
柏克莱的idea是我们眼前的东西,来把握这个东西的是认知心,等于佛教讲的前五识,就是perceptive mind。idea本身不是心,它是心的对象、是觉象。它与心发生关系,但不是心。不管是柏拉图的idea,或是康德的idea,或是柏克莱的idea,都是心的对象(object)。那么,你说什么“主观的唯心论”,那完全莫名其妙,都是错的。什么叫做唯心论嘛。所以,我说西方人只有idealism,没有唯心论。
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知道,仁是生道,这是从道德理想上的肯断,没有科学根据的。西方人是靠上帝,保障世界无穷连续下去,要靠神意,上帝愿意这样。
仁的特性是两个观念:觉与健。“觉”最重要是不麻木。诸葛亮说“恻然有所觉”,就根据这地方来。“健”的观念根据什么来呢?健当然不是physical,这完全是spiritual。这是一个老名词,就是根据“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大象传》)“健”不是physical,不是biological,是活泼跳动的生命。不呆滞就是健,所以,觉与健两个观念一个意思。“健”的意思在《诗经》的表示就是“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
中国哲学的智慧都从《诗经》的这两首诗开出来。另一首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诗经•大雅•烝民》)孟子引这首诗证明性善。孔夫子也称赞这首诗:“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儒家的精神就是这两首诗。
所以,我有两句话来了解“仁”;“仁以感通为性,以润物为用。”有“觉”才能与社会上的人感通。所以,“仁”是觉,以“感通”作它的essence。感通无限,没有一个界线说到此为止。感通能有一个界限吗?没有。“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天地万物都在内呀。所以,程明道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不是笼统的大话呀。我这样讲是使你了解:“仁”以感通作为它的本质。
我们开始讲,“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那是抽象的概念。从“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克己复礼为仁。”你不能了解“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从感通无界限,你就能扣紧“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就反映出无限心。这可以证明的,可以从生活上证明。这不是证明上帝呀。“亲亲”就是在亲上感通,“仁民”就是在民上感通,“爱物”就是在物上感通。天地万物都涵盖在仁心的润泽之中,世界有多大,我的仁心就有多大嘛。
通过润物这个观念来了解“生”,这是最真切的了解。所以,仁心是创生性实体(creative reality)。我们就肯定这个,我们不肯定上帝。肯定这个就够了。你说无限,仁心就是无限;你说上帝创造,我们就靠仁心创造万物。道德实践的仁者、圣人身上都有温暖。耶稣身上也有温暖,抽象地摆在外面的上帝没有用的,上帝也要靠耶稣。耶稣是圣人。
那么,我们就从“健”这里说天,通过天命来说创造。《易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儒家最后的最根本的一个真实意义。通过这个意思,仁与天道不是合在一起了吗?“践仁知天”,天就是生道嘛。仁心不达到无限性,怎么能与天道合一呢?怎么能知天呢?既然是无限心,这个就是天嘛。假定说仁心是一个无限性,天又一个无限性。那么,两个无限性怎么办呢?哪有两个无限呢?既然是无限,那就只有一个。不能说两个无限。这就叫做“践仁知天”。这是中国文化的灵魂。这两首诗了不起呀。
这个意思明白了,那么,孟子后来讲一大套也是这个意思,后来理学家、程明道还是这个意思,王阳明讲“致良知”还是这个意思。孔子是“践仁知天”,在孔子那里笼统说一个“仁”。孟子把“仁”收到“心”上来,讲“四端之心”,就成了“尽心知性知天”了。孟子所言“心性”就是那个创造性的“仁”,要不然怎么能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呢?这个“心”“性”就是创造性的仁,也就是王阳明的“良知”、陆象山那个“本心”。这是《论语》、《孟子》从主观面就讲到的。
所以,孔夫子了不起。“性与天道”这个东西,哲学家瞎想,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我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我讲仁,这是我能把握的嘛。孟子讲“心性”,这是我能把握的嘛。你懂得这个,你自然就懂得天。这种懂得不是通过speculative,是通过practical reason。是通过实践的理性,不是通过思辨的理性。所以叫做moral metaphysics。
你要了解孟子就读我的《圆善论》。《圆善论》就是讲孟子的《告子上》,一句一句讲,训练你的思考。训练的过程中,那些文献都背过了。要不然你没有文献的知识,那怎么能讲呢?我牵涉到的都是重要的句子,你把这些观念都掌握了,然后再了解《易传》。那么,moral metaphysics就全部朗现了(fully realize)。到《易传》全部朗现,就是讲“天命不已”,就是以润物为用。
《易传》就是根据“健”,从“润物为用”那个地方说起。这就是训练你们的思考,你们要自己读文献,要自己做笔记、要写。你不要以为旁人都写过了,我还写干什么呢?旁人写过了,你还要写。你不能写就抄人家的,你用自己的语言变换一下写出来也可以。我用旁人的话来说明,一样嘛。但要声明。
你懂得儒家,那么,你可以跟道家比较。马上通通明白了。你这方面明白了,那方面也就明白了。儒家讲仁,以感通为性,以润物为用,讲创造性。道家有没有这个意思呢?道家怎么说天地万物的根源呢?儒家说:“大哉乾元。”(《易传》)道家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二者的说法是一样的吗?一下就比较出来了。道家没有“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这个意思。那么,佛家有吗?佛教讲那么玄,它有这个意思吗?一样没有呀。这个意思与基督教相同吗?不同嘛。这叫做判教的了解。能了解到这个程度才能判教。不然你不能判教。随便发挥一下,都差不多嘛。社会上就说三教合一。这就要靠你们自己念书,不能完全都靠我讲,你自己不努力没有用的。我讲一讲,你们自己再努力,那才能有效。
你了解这些,康德的那些就自然了解了。他的文章啰哩啰嗦的,你要知道他讲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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