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先秦儒学大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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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孔子将“性与天道”这两个概念暂时放一放。因为这个不好讲,我讲你也不懂,所以,我不讲了,暂时撇开。放一放,不是不理它。放在这,不是取消它。我另开一条路来接近它,不用philosophical来直接搏斗,直接搏斗,搏斗不出来的。
从哪一条路开呢?就是从“仁”入。仁不是客观的存有,没有一个客观的存有叫做“仁”。仁是人的自我的事情,所以,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句话是很重要的一句关键的话。你不能说:我想上帝,上帝就来了。这不行呀。仁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我自己可以掌握的,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求在我者也。”我所能掌握的。孟子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尽心上》)这是根据孔子那句话的意思来。
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欲”是向往的意思。我向往它,它就来了。这是儒家讲“仁”最重要的观念。基督教讲爱,佛教讲慈悲。基督教那个“爱”是上帝的爱,universal love。基督教、佛教这些跟儒家讲的“仁”不同,这是三个不同的系统。
“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是我自己可以掌握的,做一点就是一点,不做,一点也没有。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尽其在我,求这个“仁”,把这个“仁”从你生命中全部表现得很好,表现到最高峰,你自然而然就懂得你的性与天道了。所以,性与天道要很明白,了如指掌地呈现到你眼前,只要通过你自己的仁的实践才能够如此。假如你不通过这条路,不经过仁的实践,你客观地从知解理性去讨论、去辩论、去思考,越思考越糊涂。儒家用不了这些思考,这是了不起的智慧。这是圣人的智慧,圣人很容易懂。
一般的哲学家、西方的哲学家不是通过实践来掌握上帝、掌握自由、掌握灵魂不灭。他们是把它看作知解理性的事情来辩,这是哲学家的思考。辩来辩去,越辩越糊涂。最后出来康德这个哲学家说明白了,这些都是错误的,不要走这条路,最后归到圣人这条路来。通常哲学家跟圣人拉不上关系。除康德外,西方哲学家不是圣贤型态。
这个道理不但用在孔夫子,也用在释迦牟尼,也用在耶稣。把耶稣讲成神,其实不对的。耶稣上十字架,为你受苦受难,这是最高的道德实践。你知道什么是上帝呢?所以,耶稣说:你问上帝在哪里,你天天和我在一起,你还没看到上帝吗?你看到我,你就知道上帝了。这话很有道理。上帝是客观的存有,要通过耶稣这个主体的生命才能体现。不通过耶稣这个生命,什么叫做上帝呢?上帝只是一个空概念。上帝能有价值要求,引发你祈祷崇拜祂,只有靠耶稣。靠耶稣才有真正的上帝。耶稣就是中国所说的圣人。所以,康德
只讲实践理性中的上帝,上帝不能经由存有论证明,不能经由宇宙论证明,也不能经由自然神学证明,只能从道德的要求来证明。
所以,在“性与天道”这个问题上,孔子把它暂时放一放,只要在“仁”这个地方用功。工夫到家了,透彻了,什么叫做性,什么叫做天道,自然就懂。这就表示说,客观的存有要通过主观的实践来呈现。这是哲学的正途。你要讲宇宙论,讲形而上学,讲上帝,都要走这条路。除这条路没有其他路可走,这条路正合儒家的路,中国儒释道三教大体都走这条路。
儒家讲“性与大道”,这是客观的存有,要通过主观的实践来呈现。践什么呢?践仁。儒家不是不要客观的性,不是不要客观的天道。客观方面儒家也讲,但要通过主体来把握客体。这属于超越的形而上学,单单属于康德所说的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在中国没有这三个,中国就说“性与天道”,这就够了。
所以,我总起来说一句话,孔子那个生命的智慧方向是“践仁知天”。这是概括起来说,简单化。“践仁知天”也包括知性。你要把握这个关键,你才能了解中国文化。那么,你怎么了解这个“仁”呢?就你平常了解的《论语》,了解的孔夫子,你怎么了解“仁”呢?为什么实践这个“仁”就可以知性、知天呢?这要看儒家的文献,但是,《论语》里面,孔夫子对仁这个概念没有下定义,没有按照西方那种下定义(definition)的方式作解释,也没有用中国的训诂学来解释,不用逻辑分析的方式,也没有用文字学训诂的方式来讲。
孔子的学生问仁的方式很多,孔子都有答复,那些答复不是下定义。但每一个答复都有道理,这个很难呀。这就要好好学习《论语》。每一句话都有意义,颜渊问仁,孔子答:“克己复礼为仁。”这个“克己复礼”与仁有什么关系呢?那么,孔夫子说这句话是胡说八道吗?这句话表意不表意呢?假定完全不表意,那就是废话。假定表意,这句话表示什么意思呢?但仲弓问仁,孔子的答复又是另一个意思。问仁的多得很,说法不同呀。所以,“仁”很难了解。这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最大的问题,讲了两千多年,没有几个人了解。
你了解仁,你自然就了解孔夫子为什么通过主观实践的“践仁”就可以知性与天道。这个就开出孟子“尽心知性知天”,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这三联不是凭空来的,这与孔子的话是息息相关的,但到孟子才提出“尽心知性知天”,这才是讲中国哲学,现在讲中国哲学的人对这些完全不懂,他们说这是封建。你说这些浑话干什么嘛,你们要会辩,把问题的性格辩出来。
孟子说“尽心知性知天”,就是把仁这个概念具体地从心性来说。所以,宋明儒讲心、性、天,这不是凭空乱讲,孟子就这样讲嘛,这是前贤后贤,其揆一也。
你们来听讲有好处,看书也有看书的好处,书讲得详细,但由于讲得太多,你把握不住,所以需要上课听讲。
“天命”这个观念最容易从政权方面而上达。所以,《书经》说“命历年”,就是命一个政权多长久。你好好干就长久一点,你不好好干,马上就垮台。它带有警戒性。所以,夏商周时间长,时间长你也要好好干,出桀纣也不行呀,一样出汤武革命。革命就把你那个命革掉了,天本来降命于你,但也可以把这个命收回来,降于别的人。所以,《书经》说: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你的一举一动,天也看见,天也听到。但是,天怎样看到?怎样听到呢?就反映在老百姓这里嘛,这就表示说,天之降命于你也是反映在老百姓的民意上。
天还“命吉凶”,这不是说命运的吉凶,命运的吉凶不是命令。“命吉凶”这个“命”是命令,你不好好做,就倒霉。还有“命哲”,就是命智慧,上天给你一个智慧,这是突出的、先天性的。一般的用不着说天之所命。《书经》中这个“命”很具体的,这是中国原始社会里所说的天,这个“天”仿佛似有人格神的意义,但也不清楚。冥冥中有这么一个力量,它不一定是personal God。这个冥冥中的力量就是超越的力量。这个超越的力量与我们人的行动有一种感应,你好好干,你就好,你不好好干,马上就垮掉,它也不是很明显的就是基督教的那个personal God。
“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书经•召诰》)这是很具体的,可以列举,可以指出来的。到《诗经•维天之命》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那就从这个可以列举的普遍化,而不可列举。天地万物都是天之所命而实现出来的。这就变成一个创造性的原则,从那个可以列举的具体的命,普遍化、扩大化而为就一切东西而讲。从这个地方讲就是《诗经》那句话,“维天之命,於穆不已。”
“於穆”是adverb,“於穆”是深远貌,又深又远的意思。“深远”英文就是profound,这个“於穆”又是profound,又是penetrating。中国儒家的开始,最根本的智慧就是通过“於穆不已”这个adverbial phrase来了解天道。这个不可以列举,那么,是不是可以想到这个“天命不已”是一个创造性的实体呢?这很容易想到“天命不已”就是一个creative reality,这个比较合理。你不容易想到这个就是personal God。
所以说“践仁知天”,通过实践仁道可以知天,“仁”和“天”可以挂钩,可以落到天命这个观念上,我们可以知道天命这个观念是一个创造性实体。因为仁是生道。所以《中庸》就引“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这句诗,下面就加一句赞词,“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就表示说,这是天的本质(essence)。天的本质就是不停止地起作用,不停止地降命,就是不停止地显现它的创造性。创造性是什么呢?就是使天地万物存在。
《中庸》还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说“天地之道”就是天道。这不是说天有一个道理,地有一个道理呀。天地之道是总起来说的,就是天地万物后面的那个基本的道理是什么。天本身就是道理呀。天地之道就是天道,就是生道。《中庸》在两千年前就这样讲,我们后来都是根据它讲的,这个意思不是什么人新创的。
那么,践仁知天,知道这个天,落到天命上很容易想到它是个创造性的实体。这是最重要的关键。说天命最具体,命这个,命那个,创造性就从命令那里见。天命的“命”是命令的意思,不是命运的命。这个就是道,就是天道,天道也就落下来了。天以什么为道呢?以“生”为道。所以,到宋明儒出来根据天命、天道说道体。道就是体,这个道就是生道,这个就是本体。那么,这个道体明明是一个metaphysical creative reality。这就是中国的智慧,中国哲学的智慧就从这里开始。“道体”的观念就从这里来。原初是天、天命的观念,通过孔子、孟子,慢慢往这里了解,到《中庸》《易传》完全表现出来。
《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之所以为天是什么呢?就是生道。所以,天地之道可以一句话就说完了,那就是“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中庸》已经这样看远古传下来的“天”这个观念、“天命”这个观念、“天道”这个观念。天、天命、天道,是一样的意思,通过《中庸》《易传》,完全转变成一个metaphysical creative reality;那个原始社会里的“皇皇上帝”,那个仿佛人格神意义的“帝”“上帝”那个“天”化掉了,不要了。这些线索是如此,这不是我们的讲法,也不是宋明儒的讲法,从孔、孟就开始这样讲。
《中庸》通过“天命之谓性”这句话,天道性命打成一片。王夫之喜欢说:“命日降,性日成。”张横渠喜欢表示“天道性命通而为一”这个意思。
《中庸》开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后半部讲“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天道、天命变成了诚体。诚体就是“诚”作本体。“诚”作本体更显得道体是一彳固metaphysical creative reality,而且还是moral。
那么,《易传》出来,通过什么来表示这个意思呢?拿什么观念来表示这个诚体、这个“命日降”“性日成”的道体呢?乾元。《易传》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所以说“乾道”,乾元就是道。乾道变化就是乾道的创生过程。“化”是落在气上讲的,气所以能变化,层出不穷,生生不息,是因为后面有乾元、乾道。所以,乾道是创生性实体。
《易传》乾坤并建,乾元是创生性的原则;坤元代表终成原则,或者叫做凝聚原则(principle of conservation)。坤元就是凝聚、保聚,就是principle of conservation,或者叫做principle of finality,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final cause。finality最好译做“终成”,在西方是“目的”的意思。所以,儒家讲“原始要终”,讲生成、终始。到坤元这个地方才能完成,这就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在康徳就叫做客观的合目的性原理(principle of objective finality)。就是说,天地万物靠一个目的的实现、目的的完成。这枝粉笔也是有一个目的而完成其为一枝粉笔,这张桌子也是有一个目的而完成其为一张桌子。到完成其为一枝粉笔、一张桌子这个地方,就停止了,就定了、成了,就在这个地方讲终。有始有终,始对着生讲,终对着始讲,有始就有终。
终落在个体上讲。“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各正性命”就是落在个体上讲。乾卦是“元亨利贞”,“利贞”就落到个体,“贞”就代表终成,就代表finality。说“终成性”是metaphysical,说“目的性”是moral meaning。“目的性”是道德的词语,“终成性”是形而上的词语。在亚里士多德那里,final cause就是finality,这是宇宙论的讲法。
生成、始终都是cosmology。所以,说“终成”是形而上学的词语,这个形而上还是宇宙论的,是本体宇宙论的(onto-cosmological)。怀特海(Whitehead)就是这样讲,他是采取宇宙论的进路。到终成这个地方就客观化(objectification),这个客观化是宇宙论地讲,不是认识论的路讲。客观化可以有两条路讲,可以宇宙论地讲,也可以认识论地讲。康德就是认识论的讲法,他通过category(范畴),通过transcendental apperception(超越的统觉),那么,sensibility里面的specification才能objectify。那是认识论的讲法。
怀特海讲的客观化是cosmological approach,是根据亚里士多德那个路来的。《易传》也是这样,也是cosmological,不是epistemological。亚里士多德讲finality,《易传》讲“终成性”,怀特海的新名词也叫做objectification。一个东西是一个发展,譬如说,一枝粉笔发展其为一枝粉笔,它本身客观化了。当没有发展完成的时候,它没有客观化,没有客观化就是没有站起来。“客观化”这个词很好,很有灵感。
还有一个词曰“满足化”。粉笔到成其为一枝粉笔,它就满足了,它就客观化了。孟子说:“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孟子•告子上》)假如谷种没有完成为一棵谷,就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实。”(《论语•子罕第九》)这就没有客观化,没有客观化就是没有满足化。所以,一切东西都要成熟;譬如说,五谷不成熟,它还不如一棵草呀。
所以,孔夫子站在道德的立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第十二》)你客观地是一个君位,你就要成其为君。你不成其为君,你就没有客观化。没有客观化,你就没有满足你自己,自己站不住的。这个思想是了不起的智慧,这就代表儒家的智慧。
在《易传》里,终成性原则落在哪里?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呢?就是坤元。坤元后面那个领导当然是乾元,乾元是领导,是创造性原则。而能凝聚、有终成,能够客观化,能够满足化,就是坤元。假如创造像火车头那样一直往前而停不下来,那就永远成虚无流,一无所成,这个创造没有用的。火车头永远向前跑,结果什么也没有,凡是创造都要有所成。
天命、天道这个观念通过《中庸》的“天命之谓性”“诚”来表示,通过《易传》的乾元、乾道来表示。再从乾道的创造那个地方说“神”,从那个地方,《易传》可以另换一种说法,那就是说“神”。乾道创造是一个客观的form,它的具体而真正的意义就是“穷神知化”。《易传》完全是“穷神知化”,你能了解“神”,你能了解“化”。化是从气上讲,神是从体上讲,“体”就是本体。你要了解气化之所以能变化,你就要了解“神”。
神从本体来,从乾元那里来。何以知道乾元有神呢?通过我们的道德实践(moral practice),通过我们的道德实践把乾元真实化。“神”就是说乾元的创造作用是一个无限性的作用,它不能是有限的,有限的就不能做本体。无限性就是神,那么,这个“神”的意义只能通过“诚”来表示。所以,《易传》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系辞上传》)又云:“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系辞上传》)
“易,无思也,无为也。”这个“易”是就占卜用的工具讲,或者是占筮的蓍草,或者是龟卜的龟壳。蓍草、龟壳是死物,当然是无思、无为嘛。但是你来卜问的时候,你要诚。你诚,它就有感应。所以,占卦不诚不灵的,一定要诚,诚则灵。你通过诚的占卜来感动它,它就有回应,这就是感通,一通全通。“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个感应才是“神”。没有时间性、空间性的限制。
如果感应是有时间性、空间性的,那么,这种“感”是康德所说的感性。康德说感性一定要有时间、空间做它的formal condition。这个“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没有时间性、空间性。这叫做神感神应,所以能通天下之故。故者,实也。假定你感这个范围就通这个范围,这不是神,这就是我们平常的感性。这种意义的神感,西方人没有的。西方人只有从上帝那里讲的神感,这个神感就是intellectual intuition,这是人没有的。
什么叫做“神”呢?《系辞上传》下一句就说:“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在物理世界是不行的,这种语句是诡辞,非科学的。假定你拿物理定律来反对这句话,这表示你头脑很差。它就是要讲“神”,不是讲物理嘛。这个“神”的意义从体上讲。什么是体呢?就是乾元。乾元是创造性原则,这个创造不是光创造这个、创造那个,它是整个创造,就是无限的妙用。无限的妙用就是神。所以,乾元的创生性这个用是妙用。
所以,根据乾元、乾道再进一步讲、再概括一下,就是“穷神知化”。那么,原始社会传下来的那个天、天命、天道、皇皇上帝,就变成一个创生性的原则,一个具有无限妙用的道体。这是中国的智慧方向。这种智慧的方向表示什么呢?表示这种智慧最真实最具体。从这个地方说具体,说中国人的头脑具体,就从这个地方讲。为什么说这个表示具体,难道其他表示不具体吗?
“不具体”是什么意思呢?不具体就是抽象,抽象就是孤离。那么,落在我们现在讲的问题上,哪一些思想是抽象的、不具体的呢?凡不是儒家这种形态的通通不具体,不具体就是抽象的。不具体就不真实,里面都有假象、虚幻。尽管它可以讲得很高,深奥得很,讲的都是玄妙的道理。中国人的头脑是很具体的,从这个地方讲具体是好的意思。
但是,中国人头脑具体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不会使用概念。一般人都是这样,所以,现在中国人吃亏了。所以,understanding(知性)没有挺立起来,没有逻辑。这是就一般而说的。就最高那个地方说,那个具体是好的意义。具体分两层看,就一般社会上我们所感觉到的那个具体是坏的,中国人在这方面很吃亏,不能用概念,思想站不起来嘛。但是,你知道用概念思想本身就有漏洞,思想概念不是最高的境界。但它是中间形态,这个中间形态非有不可。中国的文化就缺乏中间层。
假定从刚才说的最高境界那个地方讲具体,中国人那个具体的意思是恰当的、最好的。对着这个好的意义讲的具体,凡是其他形态讲的道体都不是具体的。讲道体的、讲形而上学的多得很、玄得很,有好多妙论出来。顺着概念的思考,他可以思考得很妙,但不具体;不具体就不真实,不具体不真实就没有真正的妙。其他的文化形态通通都是这个形态,只有中国不是这个形态。这就是中国人之所以为concrete mentality,这个concrete mentality是好的意义,是positive sense,不是坏的意义。那个坏的意义是从一般人说,一般人头脑糊涂,没有概念,不会思想,这是中国人的毛病。不会运用概念,逻辑没有出来,所以没有科学方法。这就是understanding没有挺立起来。
《中庸》《易传》讲道体是具体而真实的,不是这个形态就不具体不真实。我问你们:基督教那个personal God是不是这个形态呢?不是这个形态,那就不具体不真实。西方人的思想有很多高远的地方,但它有虚幻,有illusion。所以,康德的批判就是批判illusion、假象。中国的头脑没有假象,讲到最高的境界也没有假象,一切都是具体而真实的。这了不起。但这是就圣人讲的,一般人、老百姓是糊涂蛋呀。
柏拉图是不是这个型态呢?不是。为什么呢?柏拉图的Idea还没有达到上帝的地步,因为Idea不是上帝。但他哲学地讲的Idea代表实在,代表reality。这个不具体,为什么不具体呢?因为不真实、隔离,是抽象地讲。柏拉图的那个Idea与现实分割开,而且他那个Idea没有创造性。上帝有创造性,Idea没有创造性,二者的层次不一样。在柏拉图那里,等于上帝的地位是谁呢?柏拉图叫做Demiurge(造物主),那是神话的方式讲。到基督教出来才叫做上帝、personal God。不管是上帝,或是Idea,这些都是讲形而上的道体,都不是中国那个型态。
印度那个梵天是不是中国这个型态呢?也不是。它不具体,不具体就没有粘合性,支解破裂、割裂。因为梵天不能跟现实世界打成一片。
《中庸》《易传》所表示的最高的智慧方向非常具体而真实。这个具体而真实在哪里呢?就是通过“穷神知化”来表示。“穷神知化”通过“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来了解,这就是所谓“寂感真几”。“寂感真几”这个感应是神感呀。“寂感”这个观念从《易经》来。为什么说从《易经》可以看出“寂感”呢?“寂感”后面最重要的是哪一个观念呢?《易经》是占卜之书,占卜靠什么呢?占卜靠感应,占卜最重要的观念是“几”。“神”“化”这两个观念就从“几”来。所以,讲神化、讲创生性,是从“几”这个地方来。
所以,《易传》讲“知几”。“见几而作”,这非得有感应不可,感应灵敏才知几。感应迟钝不知道嘛。知几才有神,你没有感觉,no sense,哪有神呢?所以,《易传》发挥“几”这个道理,就是根据《易经》占卜这个“几”而来的。这个观念很早就有,夏商周就有了。《易传》就从这个地方展开一大套形而上学来,这是哲学的思考、哲学的智慧,这了不起。这样一来,它把原始的宗教那个神话所崇拜的上帝化掉了。
现在的人瞧不起《论语》,说《论语》是孔夫子的早年的言行录,所以要讲《易经》《易传》、讲《诗》《书》。从《诗》《书》找“皇皇上帝”、人格神。你说《论语》不好,你要讲《易经》,但《易经》是这样的吗?《易经》《易传》里面有上帝吗?没有上帝呀。《易传》只有“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只有“寂感真几”。所以,《易经》《易传》他也不讲了。最后找到《书经》里面去,只讲“皇皇上帝”。“天命”“天道”他也不讲了。如此一来,中国文化都没有了。只讲“皇皇上帝”,那么,把耶和华摆上去算了。这表示这一代的中国人非常差,有这些怪现象出现,很可耻的。
《易经》占卜最重要的观念是“几”,《易传》那些玄妙的思想都从“几”这个观念发出来。这一套与孔子的“践仁知天”,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是一路的。所以我说:《论语》《孟子》《中庸》《易传》是一根而发。《大学》不在内。这些文献要靠你们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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