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先秦儒学大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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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
孟子“尽心知性知天”,这是一个思路,孟子是根据孔子的路进。从这里再往前发展就是《中庸》讲“诚”,以至于《易传》讲“穷神知化”。那个在《诗经》《书经》里面,在原始社会里面不是太明显的人格神意义的天完全化掉了,没有了。
原始社会里面,“天”有时候有人格神的意义,但是那个人格神的意义也不像基督教所崇拜的那个人格神那么显明。在原始社会,天就是神,这表现在《诗经》《书经》里面。但是,到孔子出来,“践仁知天”,暂时把“性与天道”撇开,而从“仁”讲,那个天的人格神意义就不重视了。到孟子“尽心知性知天”,就是把“仁”转成心、性。孟子还是有“天”的观念,跟孔子一样。到《中庸》讲“天命之谓性”,《易传》讲“穷神知化”。通过“践仁知天”“尽心知性知天”所知的那个“天”,很自然地倾向《中庸》《易传》那个路走,那个天的人格神意义就完全没有了。“天”代表儒家的超越意识。
天是什么意思,这在孔孟是不太清楚的。就在孔子本人,这个“天”的意思就不清楚,他只不过承认有这么一个超越意识。这个“天”或者是天命,或者是天道。这个“天命”“天道”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一定是那个personal
《诗经》《书经》里面所谓“皇皇上帝”,也叫做“帝”“上帝”。说“帝”“上帝”就有人格神的意味。后来就转成“天命”“天道”,“皇皇上帝”“帝”“上帝”的观念没有了。“天命”这个观念在《诗经》里面就有,就是“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说“帝”“皇皇上帝”,《诗经》里面也有。这是最原始的观念,以后就没有了。《论语》里面有“天”“天道”,“天道”是后起的观念。
那么,什么是天呢?那个超越意义的“天命”“天道”究竟是什么呢?具体的表示在哪里呢?这就要通过《中庸》《易传》来了解,天命就是一个绝对的实体。天地万物后面有一个绝对性的创造性的实体,这就叫做creative reality,也叫做metaphysical reality,宗教的意义完全没有了。
“创造性的实体”这个观念在你脑子里能不能形成一个概念呢?它是通过“天命不已”的观念来形成的,“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这就是天道。这个“创造性”与基督教创世纪的那个创造不一样。创世纪是宗教家的讲法,那是神话的方式讲。儒家通过“践仁知天”“尽心知性知天”所知的那个“天”合在天命、天道上,它最恰当的讲法就是一个创造性的实体。
假如你就着“天命不已”这个观念来了解,何以能见出这个创造性之所以为创造性呢?落在“天命不已”的观念上讲,何以能讲出它是创造性实体呢?《诗经》《书经》里面常有“天命”“命”,命什么呢?原初说得很具体。这个“命”不是命运的命,是命令的命。就是天命令你。这是客观地讲、绝对地讲。这就像康德说道德法则的命令,命令你非这样做不可,道德法则就是命令。天命的命令义就是康德言道德法则的命令那个命令的意思。这是最具体最亲切的了。这个不是神话。
“天命”的开始的那个原初的意义,就好像是道德法则命令的那个“命”一样的意义。道德法则命令你不当该撒谎,你就不当该撒谎。假定说你为什么不当该撒谎,没有条件。道德法则都是定然的、无条件的无上命令。命令与命运的意思不同,命运是定命论。这个是命令的命,原初客观而绝对地讲的天命那个命也是命令的命。
“天命不已”是就天之降命讲,给你一个命令。不停止地降命,这个天不停止地起作用。所以,王船山就说“命日降,性日成。”王船山喜欢讲这一套。这是中国的原初的最根源的超越的意识,与西方的宗教型态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好像是宗教意味,但它不是那个型态。“命日降,性日成。”“性”这个观念只有儒家有,基督教没有这个观念嘛。上帝降命给你,但上帝降命与性没有关系嘛。儒家讲“命日降,性日成。”所以,张横渠讲“成性”。
张横渠说:“尽心化气以成性。”(《正蒙》)这个“性”是先天的,本来有的,为什么还说“成性”呢?这个“成”是形著的“成”呀。一天一天地把“性”彰著出来。成是形成的“成”,不是本无今有之“成”。成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从存有论上讲,本来没有,现在成就。这个不是本来有的,是后天的。可是儒家讲的“性”本来就有,共同承认的,先天的。既然是先天的,那么,你为什么讲“成”呢?这是形著之“成”呀。既然儒家所言“性”是先天的本有的,那么,“成性”的“成”就不能是本无今有的那个“成”。
“成性”是形著之“成”。“形”是表现,“著”是彰明昭著。这个“形”就是《中庸》云:“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的那个“形”,就是表现在外面的意思。“形著”就是说,它本来潜藏在那里,使它表现出来。表现出来才能彰明昭著。我们没有一个现成的“性”摆在那里,所以说“命日降,性日成。”这个“性”是靠你自己做不断的实践来完成的,实践无穷无尽呀,它的内容也无穷无尽呀。“性”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这是了不起的智慧,通过很深刻的实践才体会出来的。哪有一个先天的现成的“性”摆在那里呢?所以,“性”的内容,“性”是一个怎么样的东西,你不通过实践哪能知道呢?但是,中国人说的“性”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不是formal concept。所以,没有一个现成的一定的样子的“性”摆在那个地方,要不断地通过你的实践来完成,这是从它的丰富的无穷无尽的内容那个地方说的。这样意义的“性”,西方人没有的,这是中国哲学特别有的。现在的中国人不了解中国的传统,一点不懂中国传统讲心、性的这些观念。他们念的都是西方哲学,西方哲学没有这一套嘛。
他们只知道从逻辑上下定义。下定义也是表现一个“性”呀,表示你的本质。那个本质的“性”没有所谓“性日成”呀,下定义定好了,就是定好了嘛。
“命日降,性日成。”这是根据《中庸》的哪一句话讲的呢?就是“天命之谓性。”“天命之谓性”这句话就可以分成这两句。这“性”是从天命那个地方来的,天不断地命,就是日降,天天命你,你的性就天天不断地完成。所以,船山把“天命之谓性”拆成“命日降,性日成”这两句话。要是从《诗经》上讲,那就是“维天之命,於穆不已。”
《书经》说天命很具体,它可以命这个,命那个。到《诗经》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那是笼统地总起来一起说。《书经》所言“命”很具体,命你做皇帝,那是从政权方面讲的,你得到政权,就是你得到天命了嘛。它原初的意义就从政治上讲。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单单你来统治世界呢?为什么你来得到政权呢?所以,夏商周都有天命的意识。就是说,我来统治这个世界,做皇帝,这是天所命令你的。
所以,《书经》言“命哲,命吉凶,命历年。”(《召诰》)《书经》说的这个“命”主要从政权上讲,还没有形成哲学的概念。在原始社会,部落很多,哪一个胜利了,哪一个就做皇帝,每一个皇帝后面都有“天命”这个观念作根据。这是从政权上讲。这就表示,得到这个政权并非偶然。
平常很难想到“天命”这个观念嘛,平常一天二十四小时吃饭睡觉,哪有天命不天命呢?基督教天天祷告,今天吃饭也是上帝给我的。这是另外一个意义呀。就中国人看,吃这个饭是农人辛苦耕稼得来的,这样看才是对的嘛。
我讲课是帮助你们开窍。上课堂听课不是做学问的正常的工夫。我的讲演给你几个观念、几个线索,不能把这个当作你的工作。所以,你必须自己看书,听课帮助你们把那些概念弄明白一点,那是很粗略的,你要确定地了解,非看书不可。通过看书而达到确定的了解,这名之曰“客观的了解”。念哲学固然要靠自己思考、靠自己想,但不是空想,要有根据才行。根据就是客观了解,了解古代每一个思想家的活动的成果,了解他达到哪一种境界。你不这样看书,你的头脑永远未曾落实过。这叫做不能落实。若不能落实,不管你讲多少东西,那通通没用的。
到教堂去听传教的人说教,到公众场所听政治宣传,那些是讲演的方式。上课不能当成是那种方式,讲演的方式没有用的。偶尔听听讲演可以,可以使你的头脑活转一下。但你不能把这个看成是你做学问的一个工作。大学教育都是上课堂讲课,结果是累死先生、闲死学生。这个方式是不好的。有时候需要先生讲一讲,但不是所有的课都如此。以前的中国教育不采取这个方式,所以中国的老先生不能讲演,他只能与你面谈。那就是老师。可见上堂讲演是一个新式大学教育才出来的方式,是从美国传来的。从五四运动以后,从胡适之提倡新文化运动以后,他们从外国回来,上堂就是讲演。谁学生多,谁就是好先生。像唱戏一样,看叫座不叫座。当时最叫座的,一个是胡适之,一个是梁漱溟。这是讲演,讲演是启发人的思想,不是给你学问的。
人家讲演、发表一些意见,他是自己想过,用过心的。你没有用过心,你听演讲只是听到那些观念。所以,听一听有好处,但不能把这当成是做学问。我们现在的大学还是靠讲演,这样一来,学生自己不能读书了嘛。把学生主动性自发性读书的本事完全弄衰退了。
所以,我现在想一想,不给你们作演讲了,只大体讲一讲,告诉你个线索。我讲《周易》的这几讲就是使你了解《易经》《易传》,你想要懂得《周易》,非要自己读书不可。你光听人家讲,好听得很,听过了就拉倒了嘛。所以,关于《易经》《易传》,我所能告诉你的是一些主要线索、主要观念。你们要自己看书,看书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看原典,一是看参考书。
这几年我给你们讲了很多。《论语》与《孟子》相连贯,你懂《论语》就懂《孟子》,那些文献你们要仔细看。我没有给你们讲《中庸》,跨过《中庸》讲《易传》。《易传》就概括《中庸》。但我讲的是一句话,你要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非得自己看书不可嘛。
你自己看《论语》,你看不懂的,要参考旁人的看法。各有各的讲法,谁讲得对呢?难道这都是主观的吗?不然,它有共同的了解嘛,几千年来的讲法一定的。你能抓住这个共同的线索,那么,你可以往里了解。大体差不多,不是随便乱讲的。你首先要懂,懂了不赞成,那是另一回事。信洋教的人就不懂,他不懂,他也不赞成。这种人头脑不同,不能读中国古典文献。因为他已经有成见了,他有成见,就不要跟他讲。讲这种学问跟讲科学不同。
信基督教的人,那个最后的地方已经定了。他与你谈的都是第二义、第三义的。东方的宗教与西方的宗教不一样。儒家、道家、佛教都有自己的最后的地方,那些信洋教的人不能了解的。还有只相信科学的人也不能了解,因为他只相信科学,以为这些是玄学。这种人以为科学是万能的,你与他也没法谈。社会上有许多的障蔽,这些有障蔽的人都不能有客观的了解。中国文化现在是处于变动的时期,在这方面谈学问是很难的。中国人概念不清楚,很容易冲动,而且很容易受骗,牵连性非常大。我也不很懂,中国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好像以前的中国人并不是如此。中国人以前事理很通达、很讲理性。为什么现在的中国人这么愚蠢呢?
中国人在想象力方面很强的。用在政治上,那是牵连性,那种牵连就是诛连,那很可怕的。用在学问上,思想上的创造性都是靠想象。康德的哲学里面对于这个想象多看重呢!这是好的,用得恰当的,这样才能创造学问,发现真理,发明科学。种种的玄思、许多深远的洞见,都是靠想象。最高的领域,像佛教的那些玄理、道家的玄理、理学家的那些玄理,没有想象力怎么行呢?那都是有分寸的,一层一层的,有一定的道理。那都是想象力丰富,从想象牵连想到的。你把你的想象力不用在做学问,研究真理,而用在政治上,以诛连的方式来杀人,这是混蛋呀。这种分际以前中国人很懂,就是现在的中国人不懂。譬如,儒家程明道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道家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这些是玄理呀。
你们要自己读书,除读原典以外,还要找一些与原典有关系的书看。你们首先看我的《心体与性体》,从头一句一句看。《心体与性体》就帮助你们明白宋儒对于《论语》《孟子》《中庸》《易传》《大学》这五部先秦儒家的经典是如何了解的。我们现在所讲的大体出不了那个范围,经典中那些重要的句子他们都讲到了,而且大体讲得不差。不能说完全对,但不会差得很远。不像现在的人,可以讲得南辕北辙的。宋朝三百多年,加上明朝两百多年,一共五、六百年的时间讲这方面的学问。我的《心体与性体》就是解释宋明人如何了解这五部经典。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朱夫子、陆象山、王阳明等人怎么了解,一直到刘蕺山怎么了解。他们都有各自的特殊性,但他们的经典根据都是那五部书。所以,你读《心体与性体》,一方面可以了解宋明儒,一方面就可以了解原初的文献,就启发你的哲学性的思考。
你们读《心体与性体》,开始不要读《综论》,虽然是个《综论》,但你们的程度不能达到读《综论》。你先读周濂溪,先从材料的了解上读。因为他就是讲先秦的那些文献。读了周濂溪以后,再读张横渠,张横渠更困难。然后再读程明道、程伊川、朱夫子。他们所讲的都是原来的文献。你就知道,中国的那几部古典文献不是很容易了解的,那些句子不是很容易懂的。然后,返回来读《综论》。《综论》是我根据以前的人的了解,讲我们现在人的看法,我们现在还有什么问题。那个《综论》写得很有系统,是在这部书写完以后最后写的,书中的每一个引论也是最后写的,最清楚、最可靠的。所以,你先要看宋明儒本人的思想,然后回过头来看《综论》《引论》,总括地讲就是这样讲,要点都在这里。
你要读道家呢?就看我的《才性与玄理》讲王弼注老那一章、郭象注庄的那一章。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齐物论》,上课的时候我给你们讲过了,你们可以听录音带。但是,总起来对于道家老、庄的了解我没有写成书。在《才性与玄理》里面,我凭借着魏晋人的了解而讲到道家。魏晋人了解道家也差不多,大体不差。王弼讲老子大体不差,他可以了解。王弼是很年轻的人,大手笔呀。郭象注庄大体差不多的,道家的精神、玄理可以把握到的。
现在有人动不动就说要看原典,说什么王弼就是王弼,郭象就是郭象,王弼不同于老子,郭象也不同于庄子。其实他们以前的了解都有轨道,我在这地方是很虚心的,我不说那种话,我不轻视古人。现在的人很狂妄,自称比古人高多了。他不但比任何古人都高,比孔夫子都高呀。他说要整理古人。你整理什么呢,你先把你自己整理整理嘛。这是妄人,太狂妄了,把自己看那么高,难道以前的人都是愚蠢的吗?你自己懂得多少嘛。
中国人以前很有智慧的,中国人智慧最高就在唐朝,唐朝是在最高峰,其智慧表现在佛教。所以,日本人最崇拜唐朝,说唐朝是人类的最高峰。这句话不是日本人凭空说,也不是我们自己随便自吹。唐朝消化佛教的那个最高智慧,中国人后来都忘掉了。
通过《才性与玄理》,你就了解经文,一句一句了解。老子《道德经》才五千言嘛。庄子多一点,你不一定了解很多,了解《庄子•齐物论》一篇就够了。我也只能讲《齐物论》,把《齐物论》讲明白也可以了。
假如你要了解佛教,那另开端,更不容易了。因为它是另一套、另一个文化系统。要费大力气熏习,因为那些名词都不同了嘛。这是中国哲学方面。假如你想要了解西方哲学,你要读康德,更不容易呀。要慢慢来,一步一步来,你总要做。要懂得西方人的思考方式,不但要读那些哲学家的著作,而且要读逻辑,要懂得一点逻辑嘛。你不懂逻辑,怎么能读西方哲学呢?
我一生都是做客观了解。我读书的时候重视客观了解,到现在我还是做客观了解。我现在翻译康德的《判断力之批判》,就是了解他讲美学这一段,那很复杂的。我还是要好好了解,一句一句了解。我写那么多的书,都是客观了解呀。我自己没有凭空一套思想呀,我的思想都是从客观了解里面比对出来的。第一步是比对,第二步是达到一定的结论,就是达到必然性。这就是客观了解。因为我比较虚心,我没有什么偏见,客观了解方面的能力我比其他人强。我首先要了解你,我赞成不赞成是另一回事。因此不存偏见。譬如说,我不是佛弟子,但是我能客观了解佛教。相信佛教的人也不一定了解到我这个程度。我也不一定是道家,但了解道家没有超过我的。我了解道家的态度经过好多修改呀。任何一个大学派,你一开始总可以了解几句嘛。你们现在对于道家也可以了解一些嘛,但那一点了解没有用的,不算的。要随时修改、随时正视,好好地了解。每一个观点逐一衡量,看它哪一个观点能站得住。
我忠于我的所信,一直地贯彻下去。我走的是孔子的路,我的立场是纯粹哲学的立场。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立场。我和唐〔君毅〕先生都是这个立场,就是孔子的立场。这样就行了,就可以安身立命。你在这个时代就可以顶得住。在这个时代上哪里找这种人呢?这种青年人找不出来了嘛。我刚才叫你们好好地读书,不是叫你们凭空念书呀。在这个时代,你后面还是要有一种文化意识做你的动力。若没有文化意识,这一套你也不要读了,你读不进去的。你就是读纯粹哲学,后面也要有文化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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