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理发店
(2025-08-12 08:47:31)| 分类: 烟花易冷 |
我在,理发店
7号师傅,悠闲地浏览着微信。年轻的他,长得象《小时代》中的靓男。
他的工作室让人舒心,二层楼的落地大玻璃,对着十字路口。四年了,他从小的工作台升级到了总监室。我几次对他说,你可以去开店了,不要被剥夺剩余价值。他又是腼腆地笑,一如腼腆地接受我送给他的中秋糕点或一盒烟,不好意思接受赞美,亦不好意思接受心意。那些漂亮的长发美眉,常常缠着他要这个波浪那个粉色,还说他偏心,给谁折扣多,给谁时间长。
今天,7号师傅穿了一身白。
理发台的小电视,重播着第一季的好声音。关喆,正在唱“想你的夜”,黑衬衣之外是全套的白。那夜,他败于金志文“最浪漫的事”。哈林点评关喆的这首歌演绎得太熟练了。熟练成了过错,这是记忆深刻的评判。毕生,每个人都追求熟练,但无论生活还是事业,我们最好脱臼于熟练,仿佛第一次睁开眼打量世界,用那种纯真,那种善意,那种好奇和柔软,去卸载和感化世界的冷冰与沉重,然而,又总是变成那冷冰和沉重的一粒尘埃。
我开始读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7号师傅关小了音乐。
刚好读到“我也将要消失”。佩索阿写道:“像往常一样,我走进了理发店,体验到一种愉悦:我能够走进一些我熟知而没有丝毫烦恼加害于我的地方。对一切新东西的敏感,经常折磨我。只有在自己曾经去的地方,我才感到安全。”
我好像隔着橱窗读着这样的文字,希冀那是自己的,而不是佩索阿的,也不是韩少功的,那些文字中的自言自语似乎是我日常思想满溢或恣肆时的剪辑印象,但没有这般技巧,也没有这样卸载技巧之后的纯真娓娓,如一杯夏日凉透的红茶,爽口之后,沁到每一处毛孔。
这是博友推荐的书。
读过十几页,窗外的半幅街道有了影子。
想到7号师傅每天站在窗前的无动于衷。每天,太阳穿透晨雾,捋过青草地,顺着坡屋顶的檐,洒在玻璃上,还有雨的,雪的,风的日子里,“是谁在敲打我窗”。傍晚,夕阳拉长了街灯,无数“暗街灯,也在想你”的日子,酒醉的人们,灵魂驱役着肉体,而肉体摇晃着,拉拽回被释放的灵魂,归家。也有,更多的日复一日,人们围着生计日升月落,结局不会“甚迷离”,岁月风尘仆仆,没心没肺。
小时候的理发店,人是满满的一堂。男人们理完发,半躺在转椅上,脸上涂满了泡沫,师傅们把刮刀在长长的打磨砂带上来回蹭,然后把男人们脸上的胡须连同泡沫刮干净,还要修剪耳毛鼻毛,再用热腾腾的毛巾把脸擦净。我好奇于这样的刑罚怎么看上去是享受,也鄙夷男人怎么如此肮脏。对我而言,剃头是折磨人的苦役,长长的指甲划过头皮,有撕裂的痛,剪的头发落进脖子,瘙痒中混杂着水的浸透,与衣领互相穿刺。
我非常讨厌理发。那时候外婆还要给我洗澡,她一直给我洗到小学一年级,某一天,她读出了我的屈辱和愤慨,她放手让我自己洗澡了,虽然她会责怪我的肘子洗得不干净。她依旧不同意我跳进门前的清流,那里有无数白花花的屁股浮在波浪上,每年,有几个学生或成年人被河水鬼追魂,“鬼”字在这里念作“矩”,可能是古代的读音,死的人多了,人们就习以为常,在昨天刚死过人的深潭,今天的人们依旧成为浪里白条。
而现在,每次洗头,即使是洗头哥,也恍如蜻蜓点水般应付,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剃刀划过下颌的感觉,在我深切懂得了男人的肮脏之时,那样享受的理发却永远停留在了6岁之前的记忆,无法打捞,也无法寻找那些脸庞,也许那里躺过我的爷爷,我的外公,青山依旧在,不过换了一片土,他们再也无法起身。
小学同学“明”,长得高大,危险时刻喜欢保护我。他还喜欢吃大饼头条,吃完了,就把满手的油抹在头发上,他的前额头发永远油光锃亮,象扣了一只90年代初流行的“老人头”皮鞋。
同学阿良,上海知青的孩子,小眼睛,鼻孔朝天,厚嘴唇,象猪脸,他的妈妈他的姐姐都长了相同的猪脸,他家家徒四壁,同学们不喜欢和他一起,叫他“鸟猪”,他也不恼。他家离我外婆家近,我成了唯一接近他的人。他喜欢低头走路,走着走着,跑过去捡到了钱、钥匙、蔬菜或其他掉落的物,一次捡到一盒新的折叠小剪刀。他的头发是卷曲的,并且不会长,几乎不用去理发店。后来落实政策,他回了上海,穿着西服人模人样地回来过一次,我只是听说,没有碰到,后来也没有再见过。
记忆中,妈妈喜欢打理头发。一会儿长辫子,一会儿大波浪,一会儿剪成丛珊式的短发,每次洗发,浪费好多水,梳子好几把,她还给自己卷发,早上卷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圈,东西街坊去串门,然后在一个大灯下坐半天,回家时带着满头的波浪,飘过“蜂花洗发露”的清香。在那些有花边的黑白照片里,她看上去很漂亮,眼睛是弯弯的月亮,想不明白这和“桃花”有什么关系。我爸我妈比我帅比我漂亮,但还没怎么看呢,即使不喜欢看,也没说上几句话,即使不喜欢多说,时光只是一瞬间的买卖。
我从记忆中的小巷中摸爬出来,想起7号师傅安慰我,大哥,你除了几根白发,全是黑亮的,头发很健康。我还需要这样的虚荣,脆弱无力地抵挡着岁月,看过某秀波半黑半白的西雅图,原来那样也是挺帅的。我外婆,60多岁时头发还是乌黑的,她的背早已驼了,就算我每次说她的背很直,她也越来越驼,眼睛越来越模糊,需要用第六感感知我周末回家的脚步,而我的脚步越来越少,她依然等在门前的台阶,在每一个周六的傍晚。如今,那里的石缝依然盛放着鸡冠花、满堂红。
说实话,7号师傅的手艺只有大概念,并不精细,头发的边边角角依旧有长有短,两侧也不均衡,但他喜欢这样的效果,他就是容忍不均衡的世界,还要给我喷最好的“啫喱水”,把我的头发拔成一撮撮的高低起伏,而出了门,我总要按平,按成那种老气横秋的规整,后来他不给我喷了,而是问我意见,大哥,喷一点?
出门前,我问吧台的小姑娘,她的头发乌亮如瀑,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我记得你两边的头发染了红。”她每次看到我就喊“看书的大哥,你来啦。”她说,“大哥,头发长了,红的剪了,剩了黑。”
——头发长了,剪了,剩了黑。
——而日子呢,不会长出来,剪了一天,那就是一天,剪了一年,那就是一年,越剪越短,可是亲爱的,人们还没挥霍过,日子已经把生命拉成了暗街灯。
夕阳西下,日子是长长的背影。
初稿:2013年8月12日
修改:2025年8月12日
前一篇:猪在亥时睡觉
后一篇:有一种忘却,是“圣托里尼”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