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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气流笼罩着天空大地,缓缓流动着的云层厚厚地遮住了无色的太阳。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中。低哞着的寒风如作战布阵似般地乱刮。卧在院门里的狗类把嘴埋进胸膛,听到的脚步声临近,才沙哑地吠上几声。寂寥为寒冬增添了无尽的凉气。整个张村都陷进寂寥的生活中,院门外没有坐着拉闲话的妇女,大树下也没了下棋耍笑的年轻人。冬闲把张村拾掇的象个木偶场。在这种季节里找人问路,不逢上工时间,就只有敲院门了。
吴英舒和陆翌鑫拉着空车,一边打量着路旁的农舍,一边说着活向三队保管室走去。在一个三叉路口,陆翌鑫撇见走出院门的三队保管员,立刻放下车子,撵上保管,连扯带拉地把保管拽过来。
“两百斤小麦,给条子。”陆翌鑫扯展条子让保管员看清,塞进保管的黑棉衣口袋。
保管员的眼里露出一种狡猾之光,陪笑道:“好说,好说。你俩个到库房门口候嘎,我打个转身就回,马 上 回来,就是打个转身。”
“甭给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这手。”陆翌鑫扯紧保管员袖口,看着他,用调侃口气说:“我可不是瓜娃子,上次,我和卿婧等你称玉米,你一个转身打起不要紧,把我们一晌时间都打没了,今晌还想玩这手,没
。”
“我的确有急事哩。”
“有天大的事也没有我们的事大,我们找你要粮,要的是国家分配给我们的口粮,等国家的粮食到了,大队会还给你们的,队上的粮食,你就是藏,躲到明天,我们也是要来拿的,你还躲个啥么?这有张玉海的借条,你还怕他不还是咋么?”
“张玉海的借条……”保管员卑视地说:“那人鬼大的很。”
“他鬼大鬼小你寻他说去,你先把咱眼前的事情给应付喽,走,走快些,打了磨,我还往公社耍去哩。”
保管员担心地瞅瞅棉袄袖口,说:“你放手,咱走。”
吴英舒推起车子,跟在他两人旁边,提不起神地走着。张村的冬天活跃了疲乏分子,使她总也摆脱不了一种负重感,面容上常带出那种怏怏的病态,看什么都用雾蒙蒙的眼神一瞄,便转过头去了。对汶君孝的思念,几欲改变了她的外貌。
陆翌鑫和保管员边走边拉扯闲话,扯没几句,转到钟鼠老汉的家事上去了。
保管员讲:“那老汉这一气怕躺下起不来了。他大儿出去做工,带回个甘肃女子,两个说好到公社扯结婚证的,可不知咋么,人家女子不愿意咧,非得嫁二儿不可,把个大儿气的乱叫,扯着老二拼命,让老二打了个半死,这半会不知咋样哩。队上,大队都去人调解,叫我也去,我寻思这家事管起不好,就没去。”
“没去对咧,气死钟鼠才好哩。”
“人么,说个啥哩。那老汉精过头咧!该着轮小辈整治他。旧社会,他暗里帮着土匪,明里向着地主,滑得叫人捉不住,吃香喝辣,没少享福。这解放后,他也么着祸,哪个当官,他巴哪个,管人家孙子也敢叫爷,啥运动也动不到他头上去。村里人么不气他的,又么办法。自古没脸人吃香,啥政策见了么脸人都躲过着念哩。”
“在理。”
保管员接着说:“啥人着啥祸,老天注定地。人不报应,天也报应。会水的溺死水,会跳的摔断腿,做下坏事人不知,总有心鬼夜敲门,过去那些戏里讲的都是这些理哩。”
陆翌鑫对上面所说的感起兴趣,兴高采烈地发表出一通议论,可惜未能说完,三人已到了保管室。
陆翌鑫扫兴地朝天吹了声口哨:“这么快就到了,成心不想叫我说个痛快啊。”
“一句话就能概括出真理,言不在多。”吴英舒放下架子车,搓着手说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就很对。”
“哪句?”
“良心正,邪不侵。”
磨房,在张村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六个生产队皆设立有磨房,占地面积约有百十平方左右,由土石混合建筑,下半截是用有棱角的四方大石砌成,上半截是土踏的泥墙,门窗的框架砌着红砖。磨房里,装有碾米机、磨面机、粉碎机和石磨。另外,用一堵墙隔出一间小屋,里面住着一个能摆动电机的“磨头”。
三队的“磨头”是个中等个子的壮汉,生着一副奸商相,穿着一套灰尘尘的黑布衣,袖口烂的掉起一节布,肩头上面落的面粉和尘灰结成了痂巴,还裂成蛛网状。他的头发一根根立着,脏得发黄,就象长在枯草中似的。
吴英舒和陆翌鑫推着麦子走进磨房时,“磨头”正在小屋里拨拉算盘,小屋门没关,一瞧见来人,马上走了过来。
“咋么?”他问陆翌鑫。
“磨面。”
“先放下,歇歇。”
陆翌鑫放下车子,掏出烟,递给“磨头”一根,两人蹲下身,边抽着烟边小声地说起话。
吴英舒离开他们,走过去看在碾米机那儿忙碌的一对青年夫妇,想搭手帮帮忙,夫妇俩谢绝了她。
“你们不是一直都到县上换面吃的么?”妻子把空斗递给丈夫,转过头来问吴英舒。”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叫磨面。”吴英舒答着,向碾米机看去:装入漏斗的稻子正在往机子里滑进,飞起的灰尘很淡很轻,几乎看不到,不象知青们从队上调的稻谷,往漏斗里一倒,飞起的灰尘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现在还吃各队的粮么?”
“好象是的。”
“你们农场种的粮食够你们吃不尽的,咋么还往队上摊派哩?”
“听说那些粮食是做种子卖的。”
“卖到哪儿去了?咱村人没见么。”
丈夫从漏斗那儿,岔过话来:“你们会磨面么?”
“不会。”
这时,陆翌鑫和“磨头”站起身,“磨头”爬到磨面机上端,骑跪到磨斗旁边,招呼陆翌鑫把麦子往上递。吴英舒站在粮食桩子跟前,抱着桩子往量斗里倒麦子,一满,陆翌鑫就将量斗一手拎起,一手托着量斗底,登着木梯上几格,把麦子递给“磨头”,将麦子全部递上去后,俩人退到门口,瞧着“磨头”一人上上下下地忙活。
吴英舒对“磨头”的殷勤有些不解,低声问陆翌鑫:“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吗?”
陆翌鑫吐口烟气,回答:”好说话人里挑出来的。我和他聊怎么磨面,他说磨面机认人,搞不好就坏了,怎么办?只有请他干了。”
“白干?“
“哪能呢,麸子归他。”陆翌鑫狠吸口烟蒂巴,把烟吐到门外,扣上两颗大衣扣子,又说:“归他就归他吧,咱又不吃忆苦饭,留那玩艺儿也没用。”
“咱农场也有猪哇。”
“嗨,离了这把麸子,猪照样上膘,不是我充大方,咱俩人没干过磨面这活,干不好把机器给人干塌活喽,张玉海那狗贼还不得找事找上天啊。再说啦,农场的猪还不知是给谁喂的呢,咱操那闲心干啥?!这二年,我是看透了,做事甭太认真,认真是寻人给自己做小鞋,自找倒霉催,没什么意思。”
“确实是这样。”
吴英舒向磨面机走近些,注意地看着机子的工作运行情况。“磨头”心虚似的假笑着,把脑袋转了个向,找话和青年夫妇说起话,磨面机左一响,右一嗡地工作着,嗓声很大,磨面速度却慢的急人方才倒麦子时扬起的尘灰,在磨房里弥漫着,轻轻飘飘地走着它们选择的路。
门外走进来两人打玉米碴,他们是哥俩,俩人挤到粉碎机那儿,有条不紊地往机里倒玉米,边干边笑嘻嘻地开着玩笑,陆翌鑫上前打了个科,三人一会儿就熟了,嘻哈笑着说起了无边际的笑话儿。
“磨头”下了地,在磨面机边打转儿。
午晌上工时,面粉才磨出来,往口袋里装面粉的时候,吴英舒一边撑着口袋,一边看着磨面机底端,那儿落着厚厚的一层秧子,约有半尺多深,“磨头”跪起身子,起劲地往一条“桩子”里揽麸子,沾染的衣服和袖子上全是白面粉。
拉车出了磨房,陆翌鑫“哼”地干笑几声,说:“老磨家的猪今天该过年了。”
“两百斤麦子,起码叫他赚去十几斤。”吴英舒抽掉围巾,边走边掸棉衣上的落尘。
“赚吧。这次不让他沾便宜,下次也得给点甜头。外来户能耐再大,也斗不过老根基。”
上工的社员迎面而来,皆是参加冬季农田建设的青壮年男性,有拉着架子车的,有拿着铁铣、稿头的,其中有几个认识陆翌鑫的人,热情地打起招呼,陆翌鑫爽声爽气地笑着,和他们打嘴仗玩。
“快走吧,你不是还要去公社嘛。”吴英舒看到有的人正用那种信听谣传的目光打量看她,并且有两、三个人正在交头结耳,偷指着她比划。她突然气恼起来,感觉着阴影又罩住了她的身,扼得她心口疼裂了缝。她忍不住在车帮上加了把劲,催促起陆翌鑫。
陆翌鑫立刻嚷起来:“喂,喂,借光,借光,让道,让道。”
社员们笑着让开了道。
两人把面粉送进灶房,交给张银科,陆翌鑫三口两口扒碗饭,跑到邻近社员家借辆自行车骑往公社。吴英舒端着发糕和白菜汤回宿舍,点燃煤油炉,将白菜汤热得滚烫后,把发糕掰碎裂泡进去,带汤连水地吃下去,身体才因收获到热量变得暖和起来。
吴英舒围好围巾,走出去,锁上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向河下走去,经过汶君孝拉土摔倒的那条土路,经河堤向西直走,沿一条南北小道进入五队的。一路上,寒风拦阻,积雪作坎,欲要疾走完全没有可能,只能保持平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这要放在平时,她是不会这么走的,但今天她想要这么走,即便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去五队打听爱爱的情况,她也会进行一番长途拔涉,寻找一个适合施放肺活量的地方,大声地喊出心底的压抑,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她做到了, 数九寒天的冰雪、呼啸横行的寒风,关闭起所有的门窗,使人们享受起冬闲的安逸。河下的田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近乎干涸的河道上面满布大大小小的石头,个个头顶积雪,认命般地一动不动,此乃苍天赐给她一个放飞自我的环境,容许她大哭,容许她大叫,容许她激情而作:
白骑过隙光阴流,云掩金乌束春秋。
婵娟悲泣辞朝夕,银雨漂离安身楼。
少壮瞻瞩九霄静,桃园寿终猢狲愁。
老大咄咄骛轸去,浑噩附体似狱囚。
......知青梦,茫茫然,茫茫然......
她喊罢,哭罢,作罢之后,自动打开的心门里跑出一股压抑感,飞快地蹿到嗓子眼,抓住一把寒气又飞快地返回原处关闭了心门,寒得她浑身都发起冷来。她裹紧大衣,加步脚步地走到爱爱家院门外,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
她扒着院门往里瞅了瞅:一切如旧,只是少了生活的气息。
“没人,他家的大儿媳喂完猪回屋。”从对面院子开门出来抱柴火的老大娘告诉吴英舒说:“屋里的两个老的去大女儿家探病走了,一时也回不来,你回头再来吧。”
"爱爱也没在屋啊?”
“人还没回来,还在她姐屋里,写信来说,她姐生娃难产,喊她爹娘过去看看。两个老的听信上这么一说,着急地赶着坐车走啦。”
吴英舒听罢这话,顿觉心头松懈许多,这些天来因为爱爱出走而生成的纠结心理齐渣渣地断成碎节坠地面的积雪之中,转眼间不见了踪迹。她不再需要为不知去向的爱爱担惊受怕,不再为要不要到爱爱家“碰钉子”而左右为难,因为她所牵挂的爱爱正在平安无恙地呆在家人的身边。
她笑着告辞,走向故居,在曾经的栖身之地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就离开了,小院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麦田,上面有不少的麦苗绿芽扒着积雪向上探着头。山墙上粘着雪,一片一片的,再大的风也吹不掉,只等气候转暖化水消失。麦草垛还在,挂着大喇叭的柳树还在,沟壑下的泉水发出的声还在,唯有她最想看到也是最挂念的土房不在啦。
她那刚被疏通的情感通道再次发生了拥堵,憋得她好生难受。在她的心里,五队可算得上是自己的娘家,土房则是可以随时回归的安身立命之所。不管是谣言引发出来的侧目相视,还是背对自己的窃窃私,她都没有把五队的人们视为异己,仍然以诚相待,仍然把土房看做是自己的“家”。
没想到......。
她转过身,摘下降红色的长围巾抖抖,仰脸望下天,抹了把脸,裹上围巾。
又开始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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