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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噩的冬天被那些疲倦而又辛劳的人们送进了昨天的记忆中去,绿色冒上了万物之梢。暖春婆婆娑娑地走进了乐园,捂了一冬的棉被摊在太阳下面,饱食了一餐春风煦阳,泡松松的,发着一股好闻的阳光味儿。爱出风头的米娅娥第一个穿上开口毛衣并把它当作外套四处显耀,这是她的头件得意织品,墨绿配水红,织的是西瓜花纹,领边纹窄,下摆纹宽,远看象是件披风。
“真漂亮!”女生们一致评议道。
“喑,这算啥么。”不知谦虚的社娅娥,扬着骄傲的面庞,蔑视着听众说。
于是,大家换口气,一齐贬排起米娅娥,把她的毛衣说成了破布,再没人问她这毛衣的织法如何了。米娅娥等不到摆架子的机会,自己先不自在起来,一到晚上,就坐到门外去,无聊地听着半导体,跟着里面的声音学舌或是唱歌。女生们一看她坐到外面,便都集到屋里,就好象约好了似的,今天在“别墅”,明天到“金屋””,说说家乡事,打打毛线衣裤。女生们不出门了,男生们也没了在外耍笑的劲,不是串到外面玩,就是窝在屋里打扑克、下军棋,要么就是说说调皮话,打闲喀儿。
沙鹤珞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张家院与夕霞娘呆上一呆,吴英舒的恋情使得她那强烈的憎恶心理彻底取缔尚存的人伦,打击所有同类成了她的一大消遣,她变成了一个崎形的“隐身人”,通过夕霞娘之手操纵张玉海向每个知青伙伴下手。她做的很隐密,连华丝哥也没查出点蛛丝马迹。
知青们恨透了张玉海,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要骂他个锅底朝天,出出心头腌臜之气。
沙鹤珞跟着大家一起,并且骂的很起劲,巧妙地将骂声引向高潮。有时,还不忘捎带着提醒上一句:“张玉海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头脑简单的陆翌鑫立刻想起华丝哥,要求大家提防着点,别让华丝哥钻空子。路恩他们跟上起哄,捅鼓陆翌鑫装上铁蹄铜拳,杀杀华丝哥的斜气儿。
这时候,吴英舒便出来制止道:“怀疑不等于事实。捕风捉影的结果往往是害人害己的。还是等等看吧,黄河终有澄清日啊。”
她在说这几句话时,用的声调很复杂,满含苦涩、不平和愤闷等口径,显示出她的内心世界活动紊乱。这叫陆翌鑫他们一时不好驳她什么了。
不过,路恩始终不肯放弃报复的念想。既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华丝哥有罪,那就先逛过吧,可张玉海做恶却是有据可查的,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啊。路恩忘不掉张玉海审他时的恶相,一见张玉海的面,就忆起自己痛哭求饶的掉价相,使得他心头总窝着一团气,出不来又下不去,别提有多龌龊了。
“我白活了。”路恩瞅空儿就对陆翌鑫说:“上了九年学,栽到一个倒插门手里了。”
“谁叫你身不正的。”
“我不正,我承认。那你又好在哪儿呢?那次你和吴英舒打磨,要不是张银科扯了个慌园场,张玉海能放过你才怪哩。”
陆翌鑫放下正缠绕的线团,活动活动手臂,看看路恩。吃过晚饭,他就坐到床上,为方佳菌拆线手套。最近,女生那边又开始兴起织线衣线裤热,方佳菌心血来潮,比量着要给陆翌鑫织条毛裤,陆翌鑫举双手赞成,把拆线手套的差事揽了下来。
“那次,你们不是没有把麸子拿回来么,张玉海回来就知道了。”路恩压低声音,显得鬼崇地往陆翌鑫跟前凑了凑:“我那天刚进到灶房里间和眼黑抓老鼠玩,就听见张玉海从外面走进来问张银科:‘他们磨的面哩?’张银科说,放到面柜里去了。张玉海发火说:‘我不是让你把面另放一处吗?!’张银科没说话,过了一会,张玉海冷笑说:‘哄鬼哩,你以为我派到三队去磨面,是耍着玩么?’张银科不说话了。张玉海发了通驴脾气,叫张银科试换着点……”
“我找他去,这事染不到银科。”陆翌鑫跳下床,就要往外走。
路恩蹦起来,抱住陆翌鑫,央告道:“不能去。你过去一说,不是把银科卖了吗?你没看张玉海正和张铜科在那屋喝酒吗,小心他来个借酒撒疯。”
“没那么多小心。”
正和施治伟下棋的白拜,劝道:“倒插门没寻你,你还寻他弄啥?你一去,准坏菜。”
陆翌鑫把白拜和路恩瞧了一会儿,坐下来,问:“这事算啦?”
“哪能呢,”路恩凑近陆翌鑫的耳朵,说道:“得想法治治张玉海。”
“没错,我早想好了,”白拜推开棋盘,走到陆翌鑫和路恩跟前,把两人的脑袋拢到自己嘴边,说出几句话。
从外面进来的佟蒙欣瞅瞅三个碰到一堆儿的脑袋,笑问:“搞什么阴谋诡计呢?”
正收拾棋子的施治伟扔出一颗棋子,打到三个脑袋中间。陆翌鑫接住棋子,抬起脑袋回答了佟蒙欣:“研究作战方案,看看如何瓜分人肉标杆。”
“结果出来了吗?你分的是胳膊还是大腿?”
“这还用问嘛,当然是大腿喽,你那胳膊还没鸡爪子啃起来有肉哩。”
“这下你可失策了,我今早刚装上铁腿,不要说没肉,就是连皮也没得啃喽。”佟蒙欣笑得脸色发紫,坐到床边缓了口气,从墙上挂着的书包时掏出瓶咸菜炒肉,这是他昨天从家里带来的。
米娅娥在门外咚咚地擂了两下门板,叫道:“快点么,拿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嘛?!”
“来啦,来啦。”佟蒙欣一边向门外紧走,一边揭了揭头上戴的蓝布单帽,朝屋里人送了个戏谑的微笑。
跟在佟蒙欣后面进来的蒉儡,看着佟蒙欣出去,小声地说:“他和米娅娥又好上了。”
陆翌鑫吹了声口肖:“啊哈,怪不得还魂了呢。”
“还按上了铁腿。”路恩踢下腿,嘻笑着说:“这下子够姓米的受啦。”
白拜说:“米娅娥再要蹬‘人肉标杆’,得先瞅瞅铁腿上是不是有了高压电。”
“装什么都没用,姓米的一瞪眼,人肉标杆立刻没了电。”施治伟说着,用手抛扔起棋盒和一个棋子。
陆翌鑫等人一齐收住口,憋住笑望向施洽伟。他们看见门开处来了个女客,恰是来寻施治伟的青青,一心只顾抛扔盒子和棋子的施洽伟没想到身后的变故,猛听到青青的呼叫,一楞,两手失了措,落下来的盒子砸到他的鼻尖上面,并在那儿停住了。
一场大笑。
实施白拜的歪才计划,选在一个小雨夜,这天,从晚饭后,路恩和白拜就扎进“茶馆”,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说上一些没头脑的调皮话儿,被他俩鼓动起来的陆翌鑫一面对应着他们的词句,一面看着佟蒙欣在箱面上摊排扑克牌。蒉儡坐在床上,眯着眼睛,一针一线地缝着棉帽:他的棉帽扩耳快被佟蒙欣扯掉啦。
佟蒙欣把十几张扑克牌排成宝塔形,从塔底向上翻牌,两张一碰,够十三为一对,全部翻完,理出四对牌置于箱面中央,叫陆翌鑫从剩下的四十多张牌中摸出四张来压到四对牌上面,组成四组数字。
“好了,”佟蒙欣指点着纸牌对陆翌鑫说:“算卦结果如下:第一组,说的是你的靠山是父母,第二组说,你能荣华富贵,但有小灾,第三组告诉说,你在为小人生气,这最后一组说的是,你的对象……难看。”
“哈哈哈……”隔壁的几屋男生跟着路恩他们大笑起来。
陆翌鑫边笑边弄乱扑克牌:“算的是个蜡,重算。”
“咋,不对?”佟蒙欣眉毛高挑,笑喝喝地问。
“对个蜡,我的对象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呆着哩。”
方佳菌在东边喊叫起来:“说话注意点!”
陆翌鑫哈哈地笑着,做了个服从怪相。
路恩随在众人的笑声后面说:“隔墙有耳。”
白拜紧接道:“靶中十环。”
“单线联系。”佟蒙欣理着扑克牌,对着红桃皇后说着:“藏着情人的小秘密。笑……是没道理地,至少是这样。”
“哟喝喝,‘人肉标杆’成神了。”
“你还是去后院打打失恋预防针吧。”
“后补情人。”
陆翌鑫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起佟蒙欣,一直把“人肉标杆”笑撵出屋去,三人才相对大笑作罢。蒉儡放下针线,小心翼翼地挨过陆翌鑫身后,拉开门,钻了出去。
雨夜的寒冷潮湿重回知青的蜗居巢中,早睡成了应对雨夜的唯一对措施。十点不到,乐园里的灯就熄灭了一大半,只有“别墅”里的吴英舒和“金屋”里的沙鹤珞还在点灯熬着。吴英舒是因为思念心上人而失眠看书,沙鹤珞正在为她哥哥织毛衣,已经忙碌了几个夜晚。再有,就是不眠的“茶馆”。佟蒙欣和蒉儡顶着雨跑回来以后,钻进被窝就睡了。他们脱下来的大衣上面蒸发着一股炕土味儿,陆翌鑫抽抽鼻子,就猜到他们去了马房。路恩和白拜躺在汶君孝的床上,一面压着声音嘻笑,一面相互抓搔着闹着玩。陆翌鑫斜靠着被子,翻看一本没头没尾的小儿书,间或说上一两句评论语句。
十一点一刻,大队电工拉闸停电。路恩和白拜同时停住手,一声不响地下地穿鞋,开开门,朝外面探探手,抬腿跨出门槛。陆翌鑫扔下小儿书,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回手拉紧了房门。三人并排走出农场,抄小路向四队走去。夜黑、地烂,只听得见被鞋起的泥片叭叽声和三人的呼吸声,衬托得张村出奇地寂静。
路恩忍不住咳嗽一声,白拜立刻拉他一下,“别出声。”
陆翌鑫觉得他两人实在有些好笑,心里直想笑出声,却又忍住了,“离目标远着呢。”他说。
路恩压低嗓子说:“刚才叫上颛孙仁就好啦。”
“免了吧,他除了喷粪,正事干不来,只会坏菜。”
“老陆说的对。”白拜参进来说着,向黑漆四周扫视一遍,把声音尽可能放低,“颛孙仁这次回来变蔫了,指望他只会害咱们。”
陆翌鑫说:“指望得上也不能指望,没有沙琪飞给他长志,他就是一虫子,胆没针鼻,屁事干不来。”
路恩道:“那也不一定,他昨天晚上就出去了。”
“干啥?”
“他没说,瞅那架式,不会是去学雷锋。”
接近四队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地站台到一堵破墙后边,咬着耳朵,把白天商量好的步骤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一遍。路恩又提醒了陆翌鑫一句,叫他做的有把握些。陆翌鑫把手放到路恩的脖颈上,轻轻地掐了一下,带头向张玉海家走去。
张玉海家是个独门小院,内有上房三间。猪圈设在房后,因为防盗的缘故,将羊和鸡关进了灶房。灶房与卧室相隔不到两米,两室的动静能够听的真切。灶房门没有上锁,只用一根铁丝拴着。苦蕊一直想买把锁锁上这门,可张玉海不允许她这样做。怎么讲居傲的张玉海也是牌头响亮的大队领导。虽说他也不愿借寇兵而盛盗粮,但场长的气度不能因为怕舍财而小气了。他可是最怕被人嗤笑的,自感出身卑微的人大多都是些虚荣心强的人。
陆翌鑫三人踩着稀滑的泥路,摸到了张家院外。路恩踏到陆翌鑫肩膀上面,向院内看了又看,拍拍白拜的脑袋,意思是说,可以啦,白拜从院墙边堆着的玉米杆上翻进院子,在下面接住路恩,陆翌鑫马上跟着翻进去。三人找到鸡窝,一摸,什么也没有。陆翌鑫第一个发起慌来,恰在这时,路恩听见灶房里有的动静,并且动手取下拴门的铁丝。白拜拧开手电照着一只白母鸡,立刻毫不犹豫地抓住它。其他鸡惊慌地叫做一团,两只羊崽也咩起来。白拜心里一慌,把鸡扔掉了。
“稳点。”路恩撑着书包,低声说。
白拜用手电晃下陆翌鑫,陆翌鑫意会地走到卧室窗下。这时,卧室里响起痰咳声,接着“嚓”地一响,煤油灯亮了。
张玉海说起话来:“去,把灶房看看。”
女人叹息着,坐起来。她的身影映到窗帘上,黑团团的一片。陆翌鑫蹿进灶房,催白拜一声,转身到卧室窗处,把手里攥着的匕首朝窗格上扎了几下。
屋里的灯“噗”地灭啦。
白拜抓住一只鸡脖子,胡乱拧拧,磕打着牙齿站起身,把鸡塞进路恩背的挎包里,不等路恩让开路,他先绕着跑到院门那儿,笨拙地拉开门栓,开门跳出去。路恩一手按住书包,一手下意识地去带灶房门。陆翌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拖拽着他逃出张家小院。路恩一脚踩在一堆滑腻物上,带着陆翌鑫一齐倒了地。白拜停下来,向四队那边观望一会儿,走回几步,拽起哼叽着的路恩。陆翌鑫自己爬起来,用力地甩甩手,嘴里直吸溜。他摔到一块石头上了。
“腿还能行吗?”白拜有些担心地摸下路恩的腿。
“不行……也得行,跑吧。”
“跑,把鸡丢远点。”
陆翌鑫说:“就扔这吧,反正也活不了,快扔,别磨蹭,快点。”
“扔了,走。”
“走!”
三个人跟头把式地绕圈跑出好长一段路,在乐园外停下来,张望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一个、一个地分别进入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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