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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日那天,冬施起了个五更,叫上在“茅庐”留宿的华丝哥,跑到集市上去,割了几斤肉,买了一瓶葡萄酒,又买了些菜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庆贺她的十七岁生日。“别墅”里的人,她一个也没谦让,连句客气的词儿都没往出吐。吴英舒三人自觉地腾出屋子,坐到灶房门外看书、复习课文。这天是学习日,张玉海迫于岑璀婵的压力,每月留一天学习日给知青们用来阅读《毛泽东选集》、《列宁选集》和《马克思恩格思选集》。
华丝哥挽起毛衣袖子,动手切菜做饭。两个煤油炉子同时燃着了,“别墅”里慢慢地飘起一穗穗的黑烟子。他和冬施的炉子烧的都是柴油。华丝哥的烹调技术不怎么在行,但动作相当快,没用一个小时,就把饭菜做好了。一碗葱爆肉,一碗青椒炒肉,一碗醋油土豆丝,一碗鸡蛋汤,四样摆到箱子面上,只等下筷打扫啦。
“品尝吧。”华丝哥笑着把筷子递给冬施。
盘腿坐在床上的冬施,春风满面地接过了筷子,跪爬到箱子跟前,将筷子伸向葱爆肉,忽又收了回来,侧起胖脸,做了个撒娇的动作,说:“嗯……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嗯……长命百岁哩。”
华丝哥心里想,“就这种碌碡还长命百岁呢?!现在把她送进出土文物的玻璃框里,都没人会觉得惊奇的。”
他把还没解甲的笑纹集中了一下,正想硬着头皮重复一遍冬施的赞词,冬施忽然听见了张玉海的痰咳声,小声地叫起来:“快快,把饭菜放进箱子里去。”
“为啥?”
“张玉海不了,你没听见吗?”冬施探手到枕头底下掏出钥匙塞给华丝哥,“快点把箱子打开。”说着,她连端带捧地取起了三碗菜,一边歪嘴皱着,一边说:“快点么,烫死我了,你怎么这样笨呢?”
华丝哥端开鸡蛋汤,打开箱子,朝里面看看,问:“放衣服上啊?”
“你说还能放到哪去?”
华丝哥把鸡蛋汤放到又叠放着的棉衣上面放进去,泼洒出来的汤水烫得他皱起眉头。锁上箱子后,他问道:“锁起来……有必要吗?”
“哼,这是我的生日酒,他配喝吗?!一个卖祖宗姓的上门女婿,喝了我的酒,会累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
“没这种说法吧?”
“我说有就有。”
张玉海进来时,看见华丝哥正帮着冬施阅读《毛泽东选集》,两人背对着门偎依着,低声地逐句逐字地念着,很是全神贯注。张玉海咳了一声,胖姑娘立刻做出一付既惊喜又含嗔带笑的神气,从床上溜下来,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抖了抖。
“老张,你是怎么搞的呀?人家早就告诉你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才来呢?”冬施假惺惺地拍拍箱子,“你看看,你看看么,刚吃完酒菜,你就来了,多没口福啊。”
“是啊,我俩等张叔等了半天,”华丝哥一面在心里笑话着冬施,一面赶忙着点上香烟,送到张玉海的嘴边,“寻思张叔不来了,这才敢吃,谁知刚吃完,张叔你倒来了。”
“嘿嘿,你咋没早说么。”张玉海嘴含烟卷,笑着应答。
“哎呀,老张,你快坐到我床上歇会儿。我给你倒水,咱们以水代酒,为我的生日干杯。丝哥,倒水。”
“不倒啊,刚喝毕。”张玉海嗅嗅鼻子,半真半假地说:“闻闻香气还在哩,可就是进不得肚哇。真个是有福之人吃肉,无福之人闻味啊。没福,没口福哇。”
华丝哥捧着一缸子茶水,献到赵张玉海手上,笑着说道:“张叔,我知道你喜欢喝浓茶,特别地放了一大把茶叶,你尝尝这茶叶味道怎产?合张叔的口哩,你走的时候,就把这包茶叶带回家去慢慢喝吧。”
张玉海喝喝一笑,取下烟卷,夹到两指中间,低下头去,吹吹漂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吧叽下嘴巴,点点头,“好茶,不错,是个好茶。”
“丝哥买的东西,样样都好。”冬施夸耀地说着,扭脸看看华丝哥,做了个憎恶的表情,意思是:只要是哈帐,狗屎到他嘴里都是香的。
“你这个女婿么麻达吧?”
“哟,呀,张叔……”
“呀,丝哥,你看老赵说了些什么呀?”
华丝哥笑了笑,对张玉海说:“张叔,我们结婚的时候,第一个要请的就是你这个红媒。”
“嘿嘿,可只怕到了结婚那天,把你张叔拦到门外,不让进屋哩。”
“哪能哩,哪能哩。”华丝哥和冬施抢着这么说。
“说着耍哩。”华丝哥用毛巾擦擦泼到张玉海腿上的一块水渍。那是张玉海没端稳缸子洒出来的。
“张叔,咱是啥样的人,外人不说好,张叔您还不亮清嘛。”华丝哥说。
“老张,你的心眼也太多了点,叫人拿你没办法。”冬施扭下胖腰身,勉强作笑地说着,那馋虫在她舌头上打转转,带累得她的肚肠咕咕直叫。
华丝哥从马桶包里抽出一条香烟,放到张玉海身边,“赵叔,烟不好,别见怪啊。”
“算啦,总要你花钱,不好意思地很。”
“小侄给当叔的买点东西,是应该的嘛。”
“当叔的也不会亏着你们的。”
冬施暗下里向华丝哥送目,示意他想法打发走张玉海。华丝哥抑制着厌腻的心情,试着开了几个头,都叫张玉海打岔过去了,他只好向冬施扮了个黔驴技穷的表情,坐下来和张玉海东拉西扯。冬施站到卿婧的箱了子那儿去,一抖手,把箱子上的一团毛线弄到卿婧的床下。
“丝哥,线掉床下去了。”
“你拣起来呗。”
“不嘛,我要你拣。”
张玉海笑起来。华丝哥皱皱眉头,钻到卿婧床下去够那团毛线。冬施弯一身,凑近他耳边,低低地声音说:“快把他打了走!菜可能到箱子里了。你闻闻,一屋子肉味。”
华丝哥瞟瞟她,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打了个深有同感的手势。
张玉海没有听见冬施的话,光从她和华丝哥的样子看,觉出他和她有什么事儿。
“你俩个有啥事?”
“么哈事,张叔,你坐你的。”华丝哥随答随走到吴英舒的床上坐一来。
冬施一边不高兴地咕哝着,一边举着毛线团,走到门口拍打起来。她只是把胳膊伸到门外,身子不在门槛里面,被拍出来的尘灰,顺着风吹进屋里来了。
张玉海看看灰尘,放下茶缸。
“张叔,不喝了?”华丝哥马上问道。
“不喝,大队还有事等着我哩。”
“是秋收检查团要来吧?”
“对的。”
“你把烟和茶叶取走吧。”
“咋么拿么?”
冬施把毛线往床上一抛,从华丝哥手中抓过茶叶和香烟,一包塞进张玉海的口袋,一条夹到赵的胳膊窝下面。然后,拍拍手,吁吁地笑着说:“这不得了吗?!”
“你个娇女子……”
华丝哥小声说:“张叔,你把东西放到我苦芯婶那儿,不是……”
“对地。”
在灶房门外学习的吴英舒,看见张玉海进了“缝纫组”,便起身回宿舍为沙鹤珞取政治复习题纲。冬施和华丝哥正扒着箱子往里瞅,冬施一边瞅,一边小声地骂,,听见门响,两人吓了一大跳,一齐扭头,看到是吴英舒时,方放下心来。
冬施往华丝哥的手背上打了一下,带刺地骂道:“贱样子,没闻过肉味是咋的?扎到这儿不动地方了。”
华丝哥拉长脸,走到宽嫫床边坐下来。他的眼睛在吴英舒的面庞上撩了一下。
吴英舒知晓冬施的为人,没有与她计较,从枕头底下取出复习提纲,转身出去了。
冬施跟在吴英舒后面插上门,背靠着门板冲华丝哥微笑着点了下头,“亲爱的,来呀,抱我过去,为我的生日祝贺啊。”
“想得出来,让人抱碌碡,我抱得动吗?!”华丝哥恨恨地相着,坐着没动地方。
“来呀。”
华丝哥暗叹,起身到冬施跟前,用力地抱起她,将她送到床上。
“亲亲我呀。”冬施跪着,勾住他的脖子,迫使他弓下身子。
华丝哥在她的嘴上亲亲,自己对自己说:“为了个人的私利,尽尽荒唐义务也来尝不可。再虚假的爱情也会穿上亲吻外套的。”
“再来一下呀。”
华丝哥又亲亲胖姑娘,傍着她坐下来,说:“亲爱的,你给我的那本《安娜.卡列琳娜》,我来回看了三遍,不,第四遍也看完了。我看的时候,在想着咱们的事,看,我又说错了,是不?”
“没有错嘛,你说么,我想听。”
“还是先吃饭呢?吃过饭,我全部不漏地讲给你听,好么?”
“好,你抱着我吃。”
华丝哥抱着冬施吃罢饭,偎着她躺到床上,继续卖他的狗皮膏药:“当我看到安娜的形象时,你的身影就会了现在我的脑子里,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就象是对你我说的似的。在我的眼里,你比安娜还安娜,就是说,你比安娜还美。你是我心中的一轮红日,你是我生命的力量源泉,你是我人生的一座灯塔,你是我的未来的一切。我敢说,农场几对人里,没有一对人有咱们这样圣洁的,高贵的爱情,也没有咱们这样的诗情画意。”
冬施睡着了似地呼吸着。她不胜酒力,喝了小半缸子葡萄酒就有些醉啦。华丝哥停顿下来,想细听一下,她是不是有打呼噜的喉声。
冬施忽然睁开了眼,“怎么不说了?”
“我想听……看你是不是在听啊。”
“你讲的和做诗一样,让人直想美梦。快讲吧,我想听。”
“这是爱情的催眠曲在起作用了。只有爱的深,爱的真的人,才能使自己的恋人进入到梦中去,梦游爱的乐园。施,我有多爱你呀,若不是受张村环境约束,我一定把你抱到人们面前……吻你……把他们欣慕死。他们会说,瞧啊,冬施有多幸福啊。小人们都会这么说的,别看他们面上一副装出来的刻薄相,其实,心里头却在自惭形秽。他们只配在浅水的地方,来几个狗刨,根本不敢去迎接生活的浪花。生活在这些人中间,是咱们的不幸,也是耻辱。施,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想把咱们的家安置在一个幽静的环境里,过一种华贵的生活。你妈,啊,咱妈说的对,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学会忍辱负重。可是,光忍辱负重也不是事啊,咱们不能在张村这么将就下去,你不是劳动的人,我也不是,咱们应该想出个……就说是个计谋吧,来扭转一下当前的情况,化被动为主动,让张玉海听咱们的调遣。我认为现在是时候了,你呢?”
冬施“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睡了吗?”华丝哥拧眉锁眼地问。
还是没有说话。
“喂。”华丝哥气恼地坐起来,看看冬施,下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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