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第六十五章
(2023-09-15 17:11:19)065
车厢里亮着两盏昏昏沉沉的灯,照得车厢里的空气都发粘。行李架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坐在架子下面的乘客极容易地产生一种头顶重物的感觉,其中一些胆量小的人,也许会将颗鸡心提到嗓子眼,为某年某月某时干得某件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开脱罪责。
车厢里嘈杂着一片嘎嘎声、咯咯声、吱吱声和尽情嚎叫的声音,甘肃人扯着陕甘混和的土话调子,在“鹅(我)......”;四川人在“吾们......”;河南人在“俺......俺......”;另有两个人操着陕西话吵架:“俄咋?”““俄咋?”““俄就咋,你咋?”你咋,俄就咋。”对持地好似口技进入了最精彩的表演阶段一般。看得人不禁设想,这些能言善辨、夸夸其谈的乘客,如果全数迁移到克里斯托瓦.哥伦布的“平塔号”上面,探险船队怕是用不着横渡大西洋,在西班牙境内就可以推测出美洲新大陆的方位啦。
颛孙仁和梅子在中部霸着一条座椅。他一看见陆翌鑫,立刻叫道:“喂,伙计,往这来。”
“让开,没看见俺们来人来了么?”梅子拧着细眉,训着挤在茶桌边上的那个穿羊毛大衣的农民。那人的衣服上散发着一种浓烈的羊膻气。
穿羊毛大衣的人看了她一下,钻进脚下的长椅下面躺倒啦。
方佳菌看着椅下之人,问梅子:“他怎么钻椅子底下去了?”
“本来就在那里窝着呢,闲着难受钻出来熏人来。”梅子答着,推推颛孙仁,“让座,请她们坐下。”
“俺不是让着来么。”颛孙仁站起来,踏着脚下的一个大粮食包,坐到茶桌上去。
吴英舒她们坐到长椅上去。东西放到椅子下面,几个棉花包塞到行李架上面。汶君孝傍着吴英舒站在椅子边上。陆翌鑫挤到对面的椅背那儿。
沙鹤珞问梅子:“我哥呢?”
“上前边餐车吃饭去了,已经好大功夫了。”
“你们这些天干了些啥?”
“玩呗。”
颛孙仁说:“俺们那天走为啥那么急,你不知道吧?听俺讲给你听,那天,俺们的一个伙计寻着了‘斗鸡眼’的窝,回来一说,俺们马上去了,把那家伙的窝给端了。”
“伤着人没有?”沙鹤珞问。
“人跑了,没打着。”
吴英舒坐下以后,就把目光移到对面的坐椅上去,对颛孙仁和梅子的对答没有用心去听。
对面,靠窗坐着一个农村老婆婆。称她做老婆婆的原因,是她的外貌尤为苍老,面部皮肤没有一块不起皱的。这老婆婆穿着一身黑棉衣裤,手插在袖筒里愁苦地皱着眼眉,不声不响地瞅着身边的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老眼里发出的光线无精打采地照在襁褓上面,似乎是在巴望婴儿诉苦一般。隔着平放在椅座上的襁褓婴儿,坐着一个青年麦客,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的打着盹儿,他的上身穿着件黑旧棉袄,因为车厢里闷得发热的缘故,没有扣纽扣,露出穿在里面的一件脏的发黄的白布衫和一件羊臊气成浓的羊毛背心,下身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土黄色裤子,裤脚露出一截绛红色的烂绒裤,没穿袜子,光脚穿着一双带着破洞的解放鞋。
“这二年不知咋整地,天天坐车,天天人多。”梅子对沙鹤珞说着,眼睛却瞟向汶君孝。
陆翌鑫向汶君孝挤下挤眼,燃着颛孙仁递给他的那只香烟。
方佳菌问梅子:“你天天坐车干啥呀?”
“玩啊。这二年不玩傻啊。等老了以后,甭说玩了,想走快点都是梦。”梅子掸掸裤子上的烟灰,抬脚踢了颛孙仁一下,“烦人来很,抽俺一身。瞎了吗?”
颛孙仁涎脸一笑,掐灭烟卷,架到耳朵上去,弯下腰,一手按着梅子的肩膀,一手去拍她的大腿。“俺给你拍拍。”他说。
梅子在他的手背上拧了一把,推着他的脑袋,说道:“贱啥来么?!”
“俺没贱呐?!”颛孙仁坐回去,嘻笑着撩撩梅子额前的刘海儿。
陆翌鑫冲着颛孙仁皱下鼻子,做出个嘲笑的脸相。汶君孝斜眼扫下颛孙仁,在脸上泛出烦感的神情。
方佳菌问梅子:“你整天不在队上呆,以后要招工怎么办?”
“甭做梦啦,城里等分配工作的闲人一抓一大把,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吃闲饭的,有招工也只能尽着城里的招,解决一个是一个,等到什么时候解决完了,咱们才能排上号,那都不知得挨到猴年马月哪一天去了。你搬指头算算,一年一拨毕业生,一年一拨出生的孩,一拨接着一拨,单是想想头就大过箩筐,还做啥招工梦啊,请俺做俺都不做,踏实呆着混吧,你们农场多好啊,饭有做人,干活也都是自己人一堆干,住的房和农村的新房有一拚,俺要是能落户到你们农场,谁请俺游乡串队俺吐他一脸,打死俺俺都不出来闯江湖。”
“我们农场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呢,整天跟劳改犯似的被人管,干什么都不自由,还不如我们在队上好呢。在队上扎根都可以,在农场我一天都不想呆。”
“你这话说的缺心少肺,农场再不好,也是知青的根据地,过得是知青生活,做得是知青梦,有个三观不合窝里斗的,也是知青对知青扳手腕,输赢也上升不到敌我矛盾上去。你到队上呆呆试试,头年香饽饽,二年臭豆腐,就是嫁给社员也新鲜不过三个月,没有高看你一眼,人家的窝咋会欢迎外来户当家作主,给你客气几天那是礼貌,没人会一直笑脸相迎,俺能这么说是俺的经验之谈,俺也不是生来就是逛社会的,俺也是实打实干的在队上干了一年,啥活也都干过,啥苦也都吃过,和社员的关系也处得好过,也想过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可不成啊,风气不正,壮志难酬,出力流汗多点吧,有人刺你出风头假积极,跟社员关系好吧,今天要点这明天要点那,给了这个那个要,没完没了,好象俺有山城做商店似的,一次不给,友情玩完,背地里说俺这这那那臭俺名声。俺一燥气,不傻了,农忙的时候,你们咋干俺咱干,农闲的时候,俺想咋逛就咋逛,俺的生活归俺安排,活出个俺自己就中啦。”
“啊啊......”小婴儿惊咋地哭起来。他的小嗓子早已哭哭得干湿了,可他还要挣扎着发出干嚎,彷佛是要挣脱什么恶魔骚拢似的。
“哭啥来哭?”颛孙仁扫兴地冲着婴儿说了句。
“这毛孩怪来很,车厢里暖和和的,睡呗。”梅子跟着道。
青年麦客睁开眼睛,瞅着襁褓,一副一筹莫展的神气,瞅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把婴儿换到怀里拍拍。他的那只粗糙的大手落到襁褓上面,宛同拍打木桩相妨,婴儿哭得越加厉害起来,一会儿哭声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红红的小脸一下子涨变了色。麦客将婴儿放到他的腿上,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个小药水瓶,咬下盖子,往孩子嘴里喂药水,喂上一点儿,婴儿平静一忽儿,跟着又哭开了,然后,再喂上一点儿......从麦客的动作上看得出,这么个轻人在分忧解愁方面是个蹇脚的大男孩,或着说是经验不足的家庭夫男。
吴英舒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病了?”
麦客回答:“大夫说是气管炎,给了些瓶瓶药水。”
老婆婆看着婴儿,说:“娃是饿了。”
“是饿了。”麦客用陕西话回了句,抱起婴儿,嘴对嘴地朝婴儿口中吐唾沫,婴儿渐渐地安静下来。
知青们呆望着这一情景,不动也不出声,一直到婴儿再次哭起来,才灵醒。
方佳菌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馍递给麦客,说:“给小孩喂点东西,他就不饿了。”
“嚼碎再喂他。”几个人都说,不由地伸手在身上摸找一番。梅子摸出一把奶糖,硬塞给麦客。
吴英舒几人一无所有。
麦客千恩万谢地收下了糖和馍,眼里嚼起一包泪水被他硬忍回去,他咬下一口馍,含在嘴里嚼嚼,喂到孩子嘴里,那婴儿懂事似的动动嘴巴,没吃一口就呛的咳起来。
“这么小点娃,咋能吃馍哩?!”老婆婆说着,把婴儿接过去,“哦哦……”地哄起来。
汶君孝想起了什么,问麦客:“你用什么给这小娃喂水呀?”
“啥?”
梅了说:“给娃喂水的那个瓶子有没有呢?”
“有。”麦客从棉袄口袋摸出个空奶瓶。
“给我。”汶君孝伸手来接,说:“我去乘务员那儿要点水去。”
“还是给我吧。”陆翌鑫抓过奶瓶,拉开架式朝外挤,怎奈寸步难行。车厢里的乘客又多出了一倍,磨肩擦踵地有着人叠人的趋势。
“这会儿咋这么团结呢?!”陆翌鑫气得直骂。
颛孙仁站到麻袋上面向车厢两头望了望了望,说:“还有人往这钻来,看架势象是前边查票了。来,把瓶子给俺,俺露手绝活给你们看看。”他边说边脱掉大衣,接过奶瓶塞进裤兜,蹬上椅背,用手抓着行李架,连蹬带踩地向外窜去,一会儿就出了这节车厢。他所过之外,骂声成片,有几个人站起来去抓他的腿,未能沾到他的边。
梅子站在椅子上面哈哈笑着,为颛孙仁叫好鼓劲。沙鹤珞把她拉下来。
“小心人家扔东西砸你。”
“谁敢!”
“预防万一嘛。”
梅子坐下来,说沙鹤珞:“你长了个鼠胆,这怕啥么?你哥和你一点不一样,打起架来跟头狮子似来顶着刀尖上。”
“是嘛?”方佳菌问。
“真来。有......”
沙鹤珞打岔问梅子道:“你是咋认识我哥的呢?”
“赶集认识来。”梅子略显委屈地笑笑,回答:“俺买鸡的时候,你哥打边上过,俺们三说两说的,就认识到现在啦。”
“啊啊......”小婴儿又开始啦。
麦客从老婆婆手里抱过孩子,蹲到座椅上面,颠着腿哄孩子睡觉。
吴英舒问麦客:“小孩他妈妈呢?”
“跑了,把娃生下就跟人跑啦。”
老婆婆问:“是你打走的么?”
“饿的……饿的着不住,跟人跑啦。”麦客烦恼地皱丰收眉头,回答:“唉,我看这是个男娃娃,才把他留下跟随我受苦,要不早把娃送人咧。”
“他这么小,你每天用啥喂他呀?”方佳菌指着婴儿,问麦客。
“找人给他喂奶,我去干活的队上人心还好,见娃么奶吃,争着抱娃喂哩。羊奶、牛奶地,这娃啥都喝过。”
汶君孝瞅着婴儿,问:“现在又没麦子收,你还带着他往陕西跑什么呢?”
麦客低头看看孩子,小声地回答:“我们那地方穷地很,种啥啥不长,整年的吃不到饱饭,到陕西这边来帮人割麦子,干些杂事挣下钱,过年时买些玉米带回家,分给那些老的,用你们的洋话,就是上年纪的,还有一些孩子多出不了门的人家和亲戚。”
陆翌鑫说:“分给?恐怕不会吧?!”
“他们有给钱地,也有给东西换的。”
“你明说你是二道贩子不就得了。”
麦客尴尬地笑着,用甘肃话辩解着,好象是说甘肃的水土不好,干部只顾倒卖粮食赚钱,又说他为大家啊什么的,再往下就听不清了。因为这时候,车厢东头有两男高音为座位干起仗来,有好多人跟着穷吵吵。麦客抱着的那个小婴儿,也大声地哭着帮起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