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第五十六章
(2023-09-15 11:30:46)
宽嫫一觉睡到中午,爬起来到门外刷刷牙漱漱口,踏拉着棉鞋去厕所蹲了一会儿,从灶房后门进去,打开面盆上的盖子,取出藏在里面的两个白面馒头,就着热水瓶的热水吃下去,提上棉鞋,背上背篓,去河下的菜地买菜,来回用去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回来后,搅上一大盆包谷面,等着发酵后摊进蒸笼里蒸发糕。
灶房的后门被推开啦,一个穿着黑棉袄的中年男社员迟迟疑疑地探进头来。
宽嫫紧握搅面用的棒锤,警惕地看着来人,大声问:“你到这儿来干啥?”
“寻灶长,大队让我来灶上帮忙干活。”
宽嫫接着问:“你是谁?叫啥名字?”
“我是五队的张银科。”
“啊?!知道啦。张玉海告诉我了,你怎么才来呢?”
张银科小声的回答:“我上工时就来了,在正门口半晌,没见这个门开。我寻思着可能人走赶集,不做响饭,想回屋走哩,听见里面有人,就绕后门这边来啦。”
宽嫫呆呆地瞧着张银科,好象不相信他的话或是没听明白他的辩白似的。张银科转圈打量着灶房,不知该干什么。
“不做菜么?”他小声地问。
“做啊。”宽嫫擤团鼻涕,把手在围裙上抹抹,从背篓里抓出个萝卜。
张银科看看她的手,说:“你要做啥,我来做吧。”
“炒个萝卜丝,炒个白菜,先切好放着,等人回来再做。”
“能成。”
“时间还早着呢,我去马房看看杨三把鸡蛋买回来没有。”
张银科挎上背篓,拎起洗菜盆,来到井边洗净背篓里装着的白菜、萝卜、大葱,一盆盆地端回到案板上面,熟练地切成丝,分类摆放整齐。宽嫫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弯腰扫地。
“扫它干啥。”宽嫫说。
“脏的很。”
“脏去呗,灶房有啥讲究的,扫过五分钟,接着又脏啦。”
张银科抬抬头,他的额头上面有三道深深的肉珩,通联到他的两边太阳穴。
“就扫完啦。”他答着,继续扫地。
宽嫫一脸诧异地看着张银科铲出垃圾,又去整理面柜。面柜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箱,箱盖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钉死的木板,一部分是可以取出的活动插板。张银科取掉插板,倒净插板上的尘灰,朝面柜里面瞅了瞅:白面粉上面布着几粒黑灰色的老鼠屎,扎眼地摊现着。没有发现老鼠,想来是顺着哪道板缝溜掉啦。张银科轻轻地摇摇头,拈出老鼠屎。他插上插板,仔细地检查了下面柜,面柜的板缝严密无隙,心里明白老鼠进面柜全在于宽嫫的玩忽职守。他看眼宽嫫,暗想:“这可不是个管家理财的人。”
一切收拾妥善以后,张银科担起水桶,告诉宽嫫:“我去河下担水,河下的泉水喝起好喝。”
宽嫫一边打量灶房的新变化,一边暗下嘀咕着,对于一个男人居然有着利索的收拾功底,感到非常地不解,有些想,可以说是非常想的对他做个了解。
于是,她跟出去,问起话来:“你是大队干部家的亲戚吧?”
“不是。”张银科答着,把手里的一捆树枝竖起放到煤堆旁边。
“不会吧?到农场来的人,还没有一个不是大队干部家的人哩。”
张银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张金银是我哥。”
“张书记啊?我说么,你不是普通社员嘛。你家几口人?”
“三口人。”
“就一个小孩?”
张银科喝口稀饭,很响地吞下去。然后,回答:“两个。”
“小孩他娘呢?”宽嫫刨根问底地追问着。
“死啦。”
“咋死的?”
张银科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死枝树叶,没有回答。
“太可怜啦。”宽嫫自顾自说道:“你没有再找一个吗?你一个男人家带两个娃,咋过啊?”
“还好。”
宽嫫继续说下去:“你在这帮灶,就得在这儿吃饭,你在这儿吃饭,你家的娃怎么办?要不这样,你把娃带来到这吃,小孩又吃不了多少,在这儿多做一口吃的就是啦。”
“不好,你们灶上有灶上的规定,不能破坏。”
“有啥规定,说是每个人的粮食定量,其实每个月都能多领不少粮食,张玉海和大队的人动不动就跑这儿来吃,我不多要点怎么行呢,你就叫孩子来吃吧。”
张银科摇摇头,没说话。
宽嫫接下去又问了一些孩子的情况,张银科简短地回答几句,便沉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去。
中国有不少成语描述过人言可畏的患害。例如:“三人成虎”讲的是,一个人从集市回来说,集市上有虎,众人不信。第二个人回来说,集市上有虎,众人疑信参半。第三个人回来说,老虎如何横行于市,人们便信以为真。又如:“四面楚歌”讲,楚汉交战时,项羽的军队驻扎在垓下,兵少粮尽,被汉军和诸侯的军队层层包围起来,夜间听到楚军四面唱起楚歌,连项羽自己都不禁惊言道:“汉军把楚地全占领了?为什么楚人这么多呢?”
这两例成语故事,在城里人的脑子里多少都留有些印象的。但在张村,尤其是张家院落,却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上过学的张银科,不要说翻词典,就连他自己的名字都认不下来。张家老太爷偏袒大儿子张金科和四儿子张铁科,只供这两儿子上学,却不许下面的几个儿子跟着读书。老四三铜科生来霸道,不吃父亲那一套,跟着他大哥去县中学混了两年,大文章看不下来,照猫画虎的倒也学下些写写算算的本领。只有老实巴交的张银科和老五张明科一字不识。张银科对识不识字的看得很轻,他在农村还没有吃过不识字的苦,一年到头,只有年终分红的时候,才在一个本子上面按照别人的指点,在那个写着他名字的地方按上一个手印。只有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名字的作用,也才明白读书识字的用处。不过,明白归明白,事体归事体,他已经习惯了没有文字的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吃饱饭后,靠着被子听听广播,跟着里面的声音学唱上几句秦腔,生活的倒也有滋有味的,享受着一种别样的乐趣。他的妻子性情温柔,心灵手巧,自进张家院就搅下了张家的所有针线活和屋里屋外的杂务,与家里家外的人们相处的很融洽,很多人都曾当着张银科的面夸奖过他屋里人的能干。张银科对此很是有些得意,看媳妇就跟看花似的。两口子感情融融,和和睦睦。可就有一样不尽人意:张银科的媳妇进门三年一直不曾怀孕生子。
张银科为求“观音送子”,成了附近山里寺院的香客。他把自家屋里值钱的东西尽数拿出变卖,将所得的钱钞全部送往寺院积德。久而久之的,他养成了祈祷的习惯,特别是在妻子怀孕之后,他的这种习惯变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虽然家徒四壁、无物可卖,他仍然坚持每月到山里走一走,磕上几个头,再徒步走回来。
他的大女儿香香出世的时候,张村就有一股暗流冲向他的媳妇,当时水面没有起涟猗,张银科一无所知。直到小眼黑降生,张银科才看见冲上脚面的暗流。当时有个被张铁科痛揍过的人为报一箭之仇,有意当着张银科的面,说起“柳树花”结“果实”的怪事儿,直称张铁科为“小眼黑他爹”。不堪羞辱的张银科拎起锄头追撵此人誓与之同归于尽,两人一路追撵到五队麦场,引得远近干活不干活的人全都跟了过来。
改娃人把张银科弄进五队队部,锁上门叫人看着,撒腿跑向南边的灌溉渠去找张银科媳妇过来相劝。他今天干的活是用水泵把麦场西边的那口井里的水抽进灌溉渠分段灌溉玉米地,这个活说起来很轻松,但责任重大,他每次负责这个活都不敢轻易离开半步,缘由是那口井是由五队请打井队用机械打出来的,不仅大且还深,掉进去一头羊都听不到一声响。为防不测,五队专门盖了间土房把井锁起来,不到浇水时间不开门,一旦开门就得加着万般的小心,因为每次抽水浇地,都有不少妇女凑到离井最近的灌溉渠边上洗衣服,为得是刚抽上来的井水水大又干净,非常适合洗衣服需求,所以一等水泵响起,女人们的戏就唱了起来,不是这个说就是那个笑,笑到高兴时,一个追一个跑,追着追着追进土房,丝毫没有不为自身安全考虑。改娃深害怕出现什么意外,次次都叫两个民兵守住门口,坚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刚才若不是事出紧急,他是不会带人离开的。所以他一锁上门就跑,跑到麦场一看人多的挤不动,他绕道戏台后面,拐了个大弯来到灌溉渠,没有看到一个正在洗衣服的人,人全都涌到了水井房周围,他跑过去一问,得到的回答是:“张银科媳妇跳井啦,张家的老四老五也跟着下去啦。”
改娃大吼一声,招集起在场的民兵们驱散人群,找来几盘长绳下井救人,先救起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的张家老五明科,接着吊出已经溺水身亡的张银科媳妇,最后才将沉入水中的张铁科捞出拽上井进行施救,好不容易恢复了张铁科的呼吸,却未能唤醒他的记忆,使得张村出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三成人”
从五队队部跑来的张银科看着媳妇的尸体,心里还没有原谅她。直到张家老五跪倒在死人身旁,哭一声嫂子,骂一声哥,说得在场的人全都落泪哭泣的时候,张银科才跪在媳妇面前,一天一夜没动地方。他的父亲,那个张家老太爷绕着他走了几圈,不声不响地回屋吸起了大烟。
葬了媳妇,张银科的脸上褪去笑容,变成一个不会笑的人,日渐消瘦的面庞上面,只见额上的肉珩一天天地在加深,三十几岁的人老成的象是五十挂零。
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也就是那个被张银科追撵的“导火索”被一死一废的惨状骇得心惊肉跳,夜不能寐,毫无症兆地变得口歪眼斜,面部肌肉僵硬得掐都掐不出坑。人们见他这样,一致认为是苍天有眼,降此报应。“导水索”的父母在对儿子一通打骂之后,带着儿子跪倒在“新坟”前,一五一十地说出事情始末,乞求跳井的冤魂放过不懂事的儿子。原来,“导火索”所说是从夕霞娘那儿听来的,便以为是真的,不仅当着张银科的面说出小眼黑他爹是谁,还在张银科被锁进五队队部后,理直气壮地告诉大家张银科寻他拚命的原因,引发出一众的同情于支持,同时又将鄙视、憎恶的目光投向张银科媳妇,甚至于因为离她太近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耻辱感,不由自主地推开她,走到她的对面遣责起她的恶劣行径。无端遭此劫难的张银科媳妇手指站在前排的夕霞娘,大声地说了句:“你冤死了我!”,转身跑去跳了井。
站在一旁的张银科听完这些,不声不响地回了家,收拾起东西,找到平日里与他私交密切的五队长要了间五队的旧仓房,带着两个孩子入住进去,逢年过节的也不回张家院。他的母亲偶尔到他的破屋里坐坐,看看两个孙子,给他和孩子送些亲手缝制衣服,小声念叨几句,没娘的孩子如何,却从不劝儿子另寻佳偶,张银科知道母亲视自己妻子如己出,放不下对逝去亡灵的思念。所以,他尽可能地躲避开与母亲见面的机会,只在母亲每天必经的路上,偷偷地看上母亲两眼。
这次,张玉海叫他来农场帮忙,全是出自夕霞娘的谋化。沉默着的张银科,使夕霞娘每次见到他,心里就多出份恐惧来。张银科看穿了她的所有诡计,只在沉默中独自忍受。两个需要他抚养的孩子正在抹平他的报复心理,使他面对着诡计多端的夕霞娘时,常地心里安慰自己说:“我治不了她,终有窦娥请出‘六月雪’困她出原形的。”
宽嫫哪里知道张银科沉默的原因哩。她寻思着张银科避而不谈,是因为和她生疏而拘束所至。她走到灶房门外,瞧瞧不甚暖和的太阳,哼着歌儿,慢步渡到西边道口,朝村口那儿望去:赶集的人们回来啦。排在前边的米娅娥和沙琪飞一边小跑着下坡,一边开心地笑着。
宽嫫扭身回到灶房里,催促张银科开灶做饭。
“赶集的人回来啦?”张银科抓起一把麦草,问。
“回来了,还带来一群狼。颛孙仁这次又该回家偷钱弥帐啦。”宽嫫从大衣口袋掏出盒火柴递过去说:“你先点火烧灶,我去往盆里再加些面,多蒸点发糕。”
“这阵子加面,发不起来的。”
“没事,一群饿狼,砖头也能吃得下去。”
张银科接过火柴,将麦草塞进炉膛,扭脸瞅下走进灶房的宽嫫,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