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第四十一章
(2023-09-15 04:34:26)
头一天,“钟鼠”的腿脚别提有多利落了,腾腾地从东蹿到西,从北跑到南,挨个地盯着人,看谁出工不出力;第二天,他虽还是那样地来回蹿,却是慢起许多,他毕竟是有把年纪的人,张玉海白天在岗的时候,他还可以溜回他自家的热炕上躺躺,喝喝热茶,抽抽旱烟,睡睡觉,养足精神后好在第二天早起查对知青们的上工钟点,真轮到等到他一人白天晚上地操劳,负起全责的时候,他的岁数就出来帮倒忙啦;第三天,声音没了,只有两条腿懒懒地走动上一会儿,歇歇,再走......,第四天的时候,知青们等啊等啊,等到中午下工的时间也没见到“钟鼠”的影子。
知青们由不得地猜测起来:
“‘钟鼠’这是钻哪儿打洞去了”
“不会是喝了水银陪张老太爷到地下溜弯去啦?”
“没戏,他离童男差得码大。”
“哪他能干什么去呢?”
“到张家凑热闹去啦?”
“不可能。那天,我听见张玉海对他说,张家的事有张玉海呢,‘钟鼠’只要把咱们这帮人管好、看好就行啦。”
“也是,他要去早去了,也等不到今天。”
宽嫫从灶房里走出来,看看众人,说道:“你们不知道啊,钟鼠病啦。昨天他说头疼发冷,找我要药吃,我叫他到医疗站去,我这儿又不是医院,吃坏了我可负不起责。”
人们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哈地一乐:
“狗贼终于成熊啦。”
“早该成熊啦,整天跟金丝猴似的蹦哒,他那把老骨头能有多大弹性啊。”
“这叫人不报应,天报应。”
“汉奸分子不得好死。”
“听社员说,那家伙在解放前参加过土匪大队。”
“准是狗腿子一个。”
“张玉海可真会找人啊。”
“一对蝎子变的种。”
“不要说了,传到张玉海耳朵里又他妈的是件斜事儿。”
“没事,姓米的不在。”
“在不在还是少说的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就是......”大家同意地转向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说起来。
装病的沙鹤珞拉着吴英舒坐在灶房的炉膛口近前,交替着往炉膛里送麦草烧火蒸玉米面发糕,捎带着取暖儿。
沙鹤珞等到宽嫫出去和众人说话聊天时,歪起头笑着问吴英舒:“和汶君孝约会啦?”
吴英舒脸一红,轻推她下:“听谁胡说的啊,没有的事。”
“别没有了,方佳菌已经告诉我了,快老实交代吧。”
“真的没有,那不是约会,是谈正事,是汶君孝叫我写入党申请书,就是这事,没别的。”
“入党?好啊,我也写,咱们一块儿下乡一块儿入党,多好啊。”
“我已经写好了,回去拿给你看看,看哪儿写的不好我再改。”
“我哪儿有那本事啊,你有汶君孝帮着改,准行。”
“你不要总提他嘛,叫别人听见又该瞎想啦。”
“没有谁会瞎想的,除了米娅娥,她不是已经回家去了嘛,你和汶君孝赶紧地趁热打铁多好啊。”
吴英舒站起身,说道:“不跟你说了,我去抱捆麦草来。”
“我也不说了,我躺上一会儿,胃又有些不舒服啦。”沙鹤珞说着话,抓着吴英舒的大衣下摆往起站没站起来,一下子坐到地上,翻起了白眼。
吴英舒拉她几下没有拉起来,吓得正想喊人帮忙,沙鹤珞睁开了眼睛。
“吓死我啦。”吴英舒小声说。
沙鹤珞借着吴英舒的拉力站起来,坐到案板前的高凳上,解释说:“疼劲一上来就这样,过去就没事了,你快去抱麦草吧,我看着火。”
“好的。”
吴英舒抱着麦草回到灶房后门,听见宽嫫和沙鹤珞正在说话儿。
宽嫫说:“你身体有病不抗冷,回去把你们住的炕烧热喽再睡会好得快点。”
“我们宿舍没有炕,是床板。”
“怎么会没炕呢,你们住的不是马房吗?”
“是马房,只是炕被拆掉了,听五队长说,他们本来是想把那个马房改造成养蚕室的,因为收蚕卷的人突然变褂不收了,房子就空在那儿啦。”
“睡板床是不行的。你到我那儿先住几天吧,炕烧热了,睡觉就不冷啦。”
“能行吗?”
“有啥不行的,我那儿也是马房,没人管的。”
“那我就先住几天吧,谢谢你啦。”
“客气啥,又不是啥大事。”
第五天,天光还没完全放亮,张村就动荡起来啦,人们纷纷来到张家院参加大出殡,知青们搞不懂这里面的渠渠道道,散在背风的角落里,做起旁观者。
五兄弟往后排的是张玉海。这个“倒插门”做出的悲伤姿势,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外姓人来,他一口一个“干爹”地叫着、问着:“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快地走了......”
“干儿”的身后,跟着的是孙子、媳妇、直属系亲属、非直系亲属,自愿参加出嫔的、临时起意的、推波助澜的、迫不得已的和无可奈何的人们。总之,张村人除却下不了炕,走不到路的,全都走进出嫔的行列。
夕霞的小姑没有回来,据说是在外地出差。
这列出嫔的队伍走得慢而缓,好象叠着足往前移动似的。张书记压着阵脚,没人敢催。那些吹鼓手们吹上一会儿,扭回头往后面看看,站上一站,提提被踩掉的鞋,然后,再吹起走。十六个抬棺材的人,全出了汗。他们的腿始终微曲着,向前慢慢移动,腿肚子酸疼,还直不起腰来,累得呼哧哧地,还不敢松下手。后边的那些非直系亲属往后排队的人们,挤成疙瘩,小声地说着话,听到前边的哭声响起,他(她)们就扯开喉咙“啊啊”地叫上一气,用手在眼睛上抹抹,然后,再续念咕“山海经”。
张家死去的这个老太爷,在张村没有什么人缘。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土匪,做过段家打手。靠着打劫来的银钱发了家。因为这家伙面善心毒,杀人不见血,没人敢招惹他。解放那时节。国家来人没收了段家的房地产,打倒了几家小地主,却没动张家院,只是给张家戴上顶富农分子的帽子走个过场,还让张家的大儿子给摘掉了。这个老太爷平日不出门,躲在屋里抽“白面”。解放前夕,他趁着段家慌乱之际,打段家偷出不少鸦片,藏在他的地窑里。这地窑的钥匙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在他的裤腰带上拴着,不要说他的儿孙们没见过地窑里的东西,就是他的发妻也不知道里面所藏。倒是那个嫁到他家不久的夕霞娘心生疑惑,跟踪了几次,都让公公发现支到别处,因此,在心下留了个影影,总照着地窑的暗处藏着“宝物”,由不得地生些计谋,搞他个妯娌反目,兄弟成仇。张老太爷起始对这个媳妇感激不尽,凡事不加注意。因为张家能够平安无事,全仗着这个媳妇娘家有个在县上主事的亲戚。待到他的眼睛看到夕霞娘的时候,他的鸦片已经让他吸食殆尽,他就是想做解释,也没了依据。再则说,离开鸦片的生活,是他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纵有再生之心,也无抬头之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完整的家,生让夕霞娘倒腾成了筛子,若不是还有大儿子的那把伞罩着,张家院怕是早就被风化啦,老太爷死去的当天晚上,夕霞娘背着屋里的其他人,悄悄地启开地窑的门,在地窑里扒拉半天,拎出来几个锈斑巴巴的铁箱和一个纸袋装着的几片治疼片。她这时才明白,“烟鬼公公”能够撑到今天,多半靠得是治疼片对付的。
张家的老太爷自解放以来,只出过四次张家院。第一次是在大儿子被遣送回乡的那天,他过足烟瘾,柱着旧时的“打手”木棍,闭眼候在院外的桑树下面,等那两个送张书记回家的年轻人走过他身边时,他不声不响地抡起木棍,把那俩人打得头破血流。当时,也着他久吸鸦片,四肢无多大气力,那两人方逃出条命来。次日,县造反派来了一帮人,要批斗张家老太爷。他们冲进张家院,正喊口号哩,“烟鬼”犯了瘾,烂泥似地躺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那些人没见过烟鬼出怪,还以为老爷子受不住镇慑,吓得神经错乱了呢。那些人哄地跑出张家院,爬上门外的汽车,喊了几声打倒,便走啦。第二次是在张书记当上张村最高领导者的那天晚上,他去了几户知根底的人家,结结实实地敲诈了一笔钱,那几户人家心知他毒,嘴头不敢言传,忍下了这口腌臢气。谁让他的儿子做工了张村的主宰呢?你们这些有过歹迹的人不破财免灾,怎么能过关呢?第三次,是他的大孙子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玩石子棋时,玩恼了,打起死架。年轻人在火头上想不到什么人该打,什么人不该打,火气一冲,挥拳就上,打过之后,各回各家。傍晚收晌,那几个年轻人家里正忙着做饭呢,张家老太爷跟在大孙子的后边进了屋,啥话不说,让有存将他扶到灶台上去,用铁棍把人家锅底捣了个窟窿,临走时还放下话,叫那几个年轻人到张家院陪罪。这一下子,全张村都被震住啦。张家老太爷达到了他“杀一儆百”的目的。老爷子最后一次出张家院,就是这次的全尸殡葬。这是他一生中未能见识过的大场面。过去,他在段家当打手和解放后的那三次出门,张村人见了他都好似老鼠见了猫,暗下里盼着他早日卷席筒。现在,他躺在黑“箱子”中沉睡百年,张村人倒出“孝子贤孙”般的心,哭天抹泪的怨他走的太突然啦。
人生就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
坟地到了。
人们舒口气,开始大放悲声,一拨一拨的哭,一拨一拨的嚎。前边的人哭嚎着跪下半天了,后面的人还在路上走着哩。
这是块面积庞大的坟地。一座座小坟包,散落在几个大坟墓的周围,遍地的纸钱、碎纸和花圈架子、招魂幌杆。每座坟前都搭有砖或土坯垒出的祭坛,上面空空如也。张村人在祭奠时,将酒菜烟茶一应等项全摆到祭坛上面,哭哭啼啼地叙叨上一气,呼唤上一通九泉下的亡灵出来尝尝人间的烟火,然后,磕上几个头,把茶水洒倒在坟上,再跪上一会儿,收拾起酒菜,装起烟,静立上一会儿,请求死者宽恕担走酒菜之罪,祭奠就算结束了。回来时,悠悠地担着为亡人做的饭菜,面上不悲不苦,有的人甚至边走边往嘴里送饭菜,想必是怕回家抢吃不及。
张家坟地在大坟地的中央,张书记上台后,遵从他父亲的风水观念指点,在大队农舍南边,戏台以西的朝阳坡地上,划出块大队坟场,并带头将祖坟迁移到坟场来。大队的几个干部也争先恐后地迁坟、建坟、占地方,生着法地想拢沾点张家坟头冒出的青烟。社员们没人到坟场插铲的,即使想插也没有他们的插针之地。
坟坑已经挖掘出来,只等着棺材就位。天未亮就去挖坑的那几个小伙子,抄着手,抱着铁锨,吸溜着鼻子,挤在一堆儿。“干儿”张玉海站在坑边,代表张村大队(是代表张村的人还是张村的组织,他没说出来),给张家老太爷戴顶“老革命”的金冠,对“干爹”光辉、闪亮的一生颂扬番,随后,跪倒在地,和众人一起哭送棺材入土。
夕霞娘抹出一脸的黏液,唱歌似地哭叫着:“爸啊,慢走啊,你这是咋么整的,咱张家没你怎么能成呢?......”她哭得声音高且长,在一片呜呜的悲泣音上面鸣笛拉号。
张书记不知是受夫人的哭声骚扰,还是因痛失去膂力,他在摔瓦盆的时候,身子晃了几晃,脱手摔出的瓦盆掉到石头上面,居然一点儿裂痕都没有。
众人失色,哭声一下子停住了。
张玉海爬起来,觉得不妥,复跪下来,使膝盖挪步到张书记旁边,扶住“干哥”的,问:“咋么?”
张书记白着脸,看他一眼,摇下头。张玉海赶快爬过去抓住瓦盆,跪着举到“干哥”面前。张村长犹豫一下,接起瓦盆,使劲地摔在地上。
殡葬过后,张村人将半个月的时间,都用到窃议瓦盆一次未碎裂的事上去。议论分出了好几种标题,但中心还多是在吉利与不吉利之间。依张村的风俗,摔瓦盆的时候,将瓦盆摔得越碎裂越好。老辈人讲:“坟前摔盆,碎中有砾(利)”。中年人讲,碎碎平安。小辈人不甚懂得摔瓦盆的意义,因为他们的上辈人不愿扯些嫔葬类的闲传,再加上政治运动的制约,只在儿孙们问起时,才用“利”啊“安”的词回答。所以,年轻人对瓦盆的事用的是玩笑口径说,摔瓦盆是去邪哩,把盆摔的越碎裂,鬼越出不得门,想是瓦砾扎脚哩。
虽然,张村人议论出好多的话儿,但没一个人说出张书记家的吉凶利害。大队的几个干部散到各队,明宣暗讲地要求大家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强迫或半强迫地指示社员们将“整盆”的吉利性接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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