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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英舒三人走出门。方佳菌从后面追上来，跟着三人走到大队戏台下面，拉住陆翌鑫，哭着说：“这次算是把张玉海得罪啦。以后，招工的时候，他肯定要卡咱们的。”

“卡去呗。当个农民也没什么不好的。”陆翌鑫说着，摘下棉帽，扣到方佳菌头上，“瞅你的小样，再长不大啦？”

“卡不卡，不是他一手能遮天的。”汶君孝说：“我就不相信，在这县上没有说理的地方。再说啦，就是招工，也得有个先后问题，不可能一锅端的。既然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干脆在思想上做好最坏的打算。走则走，不走则留下，农村也是吃饭养人之所，别人能过下去，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不要怕。越怕事越多。”陆翌鑫道。

吴英舒扭头向张玉海的办公室看去：走到门外的人们拽拽扯扯地回到屋里去，与留在屋内的人合拢，在张玉海的办公桌周围形成一圈“人体栅栏”，一个个哈着腰，做着一副乞求开恩的奴才相。

“年轻时做羔羊，老来做骆驼。”她掉转过头，说起来：“国家培养出这么一批不能继承先辈事业的窝囊废，倒不如请商纣还朝。”

“说啥呢？”颛孙仁晃当着身子，轻哼着小曲走近来。他出屋后，拐到暗处，行了个方便。

陆翌鑫回答：“还能说啥？不就那事呗。”

“说过就对了，老掂记着，还不把人累死。今天，要不是俺露出这手绝活，你们三个怕是难下台吧？俺不是笑话你们，俺可没别的意思。俺看你们为了大家出力受难，俺不能坐看不管。你们经验不足，少不得地要上张玉海那小子的套。他就是想弄得你们下不了台，再给你们来个杀鸡给猴看。那货坏得很着呢。”颛孙仁将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擤擤鼻子，使劲地清清嗓子。

戏台的南边是旷野一片。贬骨的寒风，象闷声吠叫着的恶犬一般扑上人们的躯体。方佳菌先跑动起来，其他人也相跟着小步跑动。麦田里的麦苗长出的很小，踏在上面，有一种踩着小草的感觉。

跑上公路，方佳菌停下脚步，叫道：“不行了，怎么也跑不动了。”

陆翌鑫拽着她，说：“这里面就你生得小巧玲珑，怎么会跑不动了？”

“哎呀，全怪你的帽子。”

“怎么啦？”

“它叫我顶上了磨盘。”

“哈......”几个人齐声笑起来，放慢步子，走起来。

颛孙仁摸出根烟，伸向汶君孝，“来一根？试试。”

“好吧。”汶君孝接过香烟。

吴英舒用手电晃下汶君孝的手，问颛孙仁，“抽烟的感觉好吗？”

“没什么感觉。”颛孙仁放下棉帽护耳，把大衣裹裹，点燃香烟，递给陆翌鑫。陆翌鑫要过汶君孝的烟卷，就着燃着的烟卷，引燃后，递给汶君孝。

“心烦的时候抽上一根，也能解解闷。”颛孙仁把手电塞进大衣口袋。在他的大衣口袋上面有一个圆洞，手电筒的园头刚好卡在那儿，为它的主人照着亮儿。颛孙仁从口袋里掏出个草绳，扎紧大衣，说：“累的时候解乏。不过，抽烟，对咱们这些知青来说，纯粹是为解闷儿玩的。俺下乡时，也不敢抽烟，和你们一样地纯。待孤苦伶仃地过了半年以后，俺和香烟才结下缘。想不到，这一抽，倒上了瘾，想不抽都不行。我也知道抽烟是慢性自杀。慢性自杀就慢性自杀吧，反正在农村也和死人差不离多少啦。”

陆翌鑫说：“活人咋地也比死人强，抽就抽，不抽烟的人看上去好欺负似的。君孝，抽么，顺顺气也好。从明天开始，‘鬼子张’要是再没事找事，我非揍他不可。”

“你别惹事啦。”方佳菌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揍不是办法。”颛孙仁说：“得想个办法整掉张玉海的狂劲儿。”

吴英舒道：“办法也只有一个，就是齐心协力，不让张玉海有下蛆的地方。”

“你还这么想？！那些人能心齐吗？那帮混蛋除了为自己活着，再啥也没有啦。”陆翌鑫的火气又爆发出来，“后悔的差大，今天会为了他们这帮人出头。得罪张玉海，咱不怕啥，大不了在农村呆上一辈子，可要让我再为那帮人造点福，那怕是只有指甲盖般大的福，想都别想。烤火的时候，一个赶一个云式，该着他们出来助威呐喊了，一个赶一个龟孙。他妈的，为他们......，我得到了什么？嘲笑？！冷漠？！同情？！幸灾乐祸？！就这些，不会再有别的了。”

方佳菌说：“就是这样。齐心协力的法子在张村知青中是行不通的。瞧那些人的德性，跟得了软骨病似的。”

“也不能全怪他们。如果咱们事先和大家商量一下，情况也许不会这样。”吴英舒说。

汶君孝道：“商量不商量，结果都是一样。指望那些人心齐，等于盼着罗锅直腰。”

颛孙仁吹声口哨，走在前边老远的华丝哥迎合着吹起好长一段的音乐口哨，跳跃，还有鸟鸣般的欢叫，声音高低起伏、停顿婉转，仿佛幽谷里忽响起雏鸟儿的寻乐之音。

颛孙仁弹出烟头，小火亮飞进道旁的渠沟里。“依俺看，这出头鸟还是别做的好。在张村呆着的人，都是笼中的玩艺儿，挣不出圈去的。生就奴才命，见人就低头。再硬的骨头，也经不住权力之手的捏巴。何况，咱们这伙人，要啥没啥，连个劳改犯都不如。你们不要提起进监狱的人就说那些人是混蛋。依俺看，进监狱的没有窝囊废，没本事的人还进不去呢。象蒉儡那号的，送到监狱里，人家还不收呢。”

“瞎扯啥呢？！”汶君孝说着，把烟卷还给颛孙仁。

“对，对，说正经的。人家劳改犯罪犯哪条，判刑几年，国家都是有道道法讲的。刑满走人，多一天监狱也不会让呆的。可咱们这伙人倒好，上面喊‘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下面地头蛇在叫‘招工时卡人’，把咱们这伙人吊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直奔二十往上的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干啥好，更不要说刑满释放的日子。你们说，俺说得的在不在理上站着？俺比你们早吃几年张村的饭，好歹的比你们晓事一些。就刚才的事，俺不出头搅乱会场，你们几个怎么下台？俺问你们，你们走出那屋，是回家还是呆在这儿？两样全玩完。到了，还得老老实实地给鬼子张干活。形势再变，户口本不变。鬼子张就是仗着这点，才不把你们放在眼里的。俺现在跟你们说，张村就是比武场，要想在张村立住脚，就得能文能武才中，该说理的咱说理，该胡扯的咱歪的斜的一齐上，弄他个一锅搅团，搅他个一锅糊涂。去你的吧，你不讲理，俺比你还霸道，看谁横得过谁，俺就不信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治不了鬼子张的斜性。”

方佳菌道：“你再别出馊主意了，人再厉害也斗不过狼，张玉海管着咱们，比狼还厉害，不惹他他还想收拾咱们呢，惹着他他不把咱们吃了才怪,不要再惹他啦。”

“你这个小妮，不不，小丫头啊胆太小，不中，俺刚下乡那阵，也和你一样胆小怕事，不敢乱说乱动，不敢惹事生非，每天累的巴不唏唏的拿得工分还是最少的，一个干到头不够半年吃的，饿得肚子见天唱戏。厚起脸皮找队长说说，看能不能给涨点工分，人家脸一板，队上人多地少，你来也是那么多收成，你不来也没是那么多，你来队上已经是在分社员口粮，社员们还没说啥，你先跑到时我这来涨工分，想涨多少你说个数，我看先断了哪家的口粮涨给你。这话把俺气燥了，转身走人，再不傻卖命地干活，谁敢说俺，俺去他家吃饭，吃上两回，再没人说俺了，俺想干啥干啥，到年底分工，口粮一点没少俺的，咋样,这事说明了啥？说明不想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先得放大自己的胆。有胆才有主动权，有胆才能当家做主。”

陆翌鑫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缺胆，你给我们说说怎么当家做主。”

“这个么……容我想想，张玉海掐着咱们的命脉着呢，不能轻举枉动，动不好，卡着不叫招工走人，这辈子活得可就生不如死啦。这事必须好好想想，容俺好好想想，今天先说到这，俺还有事，你们继续走吧。”

颛孙仁吹起口哨，晃着手电走到另一条路上去啦。

方佳菌小声道：“他说了啥么，等于什么都没说。”

陆翌鑫说：“指望他干啥，他就是个赖黩子（意为赖蛤蟆），呱呱几声鼓鼓肚子，被草一盖就是草包一个，指望他当狗头军师，三军灭俩，剩下的那个也是半残。”

“他不是把刀都拿出来帮你们离开嘛，张玉海也没拦啊。”

“他那把刀就是样子货，削萝卜皮都削不动，他要送我，我没要。”

“你可不能要啊，拿来吓死人也要抵命的。”

“我铁定不要，看着刀子都发寒，前些时间我去颛孙仁他们的窑洞，碰上一个被刀子捅伤的人，浑身是血，吓得我头皮发涨，不敢再想游乡串队玩啦。”

“咦，那个人死了没有啊？”

“没有，颛孙仁说人还在他们窑洞里呆着呢，我没敢再去。”

“咦，谁这么可怜啊，他爸他妈要知道了非心疼死不可。”方佳菌说话的声音里出现一种泣音：“咱们在这儿被人欺负的干活，爸妈看见肯定会难过的，要再看见自己的孩子被人打得出血……”

陆翌鑫拍嗨嗨两声，说：“刹车刹车，再不刹车小药瓶的眼药水该洒出来了。”

“没有，我才不会哭呢，我要哭回我家哭，我妈我爸不会笑我，我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在张村不能哭，哭也没用，颛孙仁刚才不是说了嘛，他们队长说他是来分社员口粮，张玉海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对咱们这么狠，才把咱们不当人看，想把咱们累死才高兴。”

“他要高兴叫他高兴去呗，干活又累不死人，还能锻炼你的小身板，等你锻炼得结实了，一拳钉张玉海上墙当照片，不比回家哭的好。”

“你别骗我开心了，我不想笑，笑不出来，你以后不要逗我笑了，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呆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好象犯罪的人来这儿接受改造似的。”

“你这是中了颛孙仁的毒了，什么改造不改造的，咱们是知青，不是地富反坏右，张玉海敢继续对咱们放毒气弹，我不收拾他我不姓陆。”

“你姓天也没用，那些汉奸卖国贼们争着抢着给他当孙子，他不用动手，孙子们就把你给钉墙成照片啦。”

“谁敢……”

方佳菌和陆翌鑫一路走一路说着。汶君孝默默地走在吴英舒的旁边。吴英舒虽然看不到说话者的面部表情，但从两人谈论的口吻和方佳菌的叹息声中感觉得到，幼稚的心灵开始成熟了。

寒夜，凉透心底。守门的狗儿无声无息暖起嘴巴。有家院子里传出鸡群扑腾惊叫的动静，想必是老鼠袭进鸡窝。没听见主人走出来驱赶鼠类的声音。张村的人们对鼠进鸡舍捣乱，一般是不管不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