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第17卷(五)
知度
【原文】
五曰:明君者,非遍见万物也,明於人主之所执也。有术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国治也。明於人主之所执,故权专而奸止。奸止则说者不来,而情谕矣。情者不饰,而事实见矣。此谓之至治。至治之世,其民不好空言虚辞,不好淫学流说。贤不肖各反其质,行其情,不雕其素,蒙厚纯朴,以事其上。若此则工拙愚智勇惧可得以故易官,易官则各当其任矣。故有职者安其职,不听其议;无职者责其实,以验其辞。此二者审,则无用之言不入於朝矣。君服性命之情,去爱恶之心,用虚无为本,以听有用之言,谓之朝。凡朝也者,相与召理义也,相与植法则也。上服性命之情,则理义之士至矣,法则之用植矣,枉辟邪挠之人退矣,贪得伪诈之曹远矣。故治天下之要,存乎除奸;除奸之要,存乎治官;治官之要,存乎治道;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故子华子曰:“厚而不博,敬守一事,正性是喜。群众不周,而务成一能。尽能既成,四夷乃平。唯彼天符,不周而周。此神农之所以长,而尧舜之所以章也。”
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若此。则愚拙者请矣,巧智者诏矣。诏多则请者愈多矣,请者愈多,且无不请也。主虽巧智,未无不知也。以未无不知,应无不请,其道固穷。为人主而数穷於其下,将何以君人乎?穷而不知其穷,其患又将反以自多,是之谓重塞之主,无存国矣。故有道之主,因而不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静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督名审实,官使自司,以不知为道,以柰何为实。尧曰:“若何而为及日月之所烛?”舜曰:“若何而服四荒之外?”
禹曰:“若何而治青北,化九阳、奇怪之所际?赵襄子之时,以任登为中牟令。上计,言於襄子曰:“中牟有士曰胆胥己,请见之。”襄子见而以为中大夫。相国曰:“意者君耳而未之目邪!为中大夫,若此其易也?非晋国之故。”襄子曰:
“吾举登也,已耳而目之矣。登所举,吾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终无已也。”遂不复问,而以为中大夫。襄子何为?任人,则贤者毕力。人主之患,必在任人而不能用之,用之而与不知者议之也。绝江者托於船,致远者托於骥,霸王者托於贤。伊尹、吕尚、管夷吾、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船骥也。释父兄与子弟,非疏之也;任庖人钓者与仇人仆虏,非阿之也。持社稷立功名之道,不得不然也。犹大匠之为宫室也,量小大而知材木矣,訾功丈而知人数矣。故小臣、吕尚听,而天下知殷、周之王也;管夷吾、百里奚听,而天下知齐、秦之霸也。岂特骥远哉?夫成王霸者固有人,亡国者亦有人。桀用羊辛,纣用恶来,宋用唐鞅,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非其人而欲有功,譬之若夏至之日而欲夜之长也,射鱼指天而欲发之当也。舜、禹犹若困。而况俗主乎?
【译文】
能明察的君主,不是普遍地明察万事万物,而是明察君主所应掌握的东西。有道术的君主,不是一切都亲自去做,而是要明瞭治理百官的根本。明瞭冶理百官的根本,所以事情少而国家太平。明察君主所应掌握的东西,因而大权蚀揽,奸邪止息。奸邪止息,那么游说的不来,而真情也能了解了。真情不加虚饰,而事实也能显现了。这就叫做最完美的政治。政冶最完美的社会,人民不好说空话假话,不好流言邪说。贤德的与不贤德的各自都恢复其本来面目,依照真情行事,对自己的本性不加雕饰,保持敦厚纯朴的品行,以此来侍奉自己的君主。这样,对灵巧的,拙笨的、愚蠢的、聪明的,勇敢的、怯懦的,就都可以因此而变动他们的官职。变动了官职,他们各自就能胜任自己的职务了。所以,对有职位的人就要求他们安于职位,不听他们的议论,对没有职位的人就要求他们的实际行动,用以检验他们的言论。这两种情况都明察了,那么无用之言就不能进入朝廷了。君主依照天性行事,去掉爱惜之心,以虚无为根本,来听取有用之言,这就叫做听朝。凡是听朝,都是君臣共同招致理义,共同确立法度。君主依照天性行事,那么讲求理义的人就会到来了,法度的效用就会确立了,乖僻邪曲之人就会退去了,贪婪诈伪之徒就会远离了。所以,治理天下的关键在于除掉奸邪,除掉奸邪的关键在于治理官吏,治理官吏的关键在于研习道术,研习道术的关键在于懂得天性。所以子华子说:“君主应该求深入而不求广博,谨慎地守住根本,喜爱正性。与众人不相同,而要致力于学得驾驭臣下的能力。完全学到了这种能力,四方就会平定.只有那些符合天道的人,不求相同却能达到相同。这就是神农之所以兴盛,尧、舜之所以名声卓著的原因。”
君主认为自己聪明却认为别人愚蠢,认为自己灵巧却认为别人笨拙,这样,那么愚蠢笨拙的人就请求指示了,灵巧聪明的人就要发布指示了。发布的指示越多,那么请求指示的就越多。请求指示的越多,就将无事不请求指示。君主即使灵巧聪明,也不能无所不知。凭着不能无所不知,应付无所不请,道术必定会穷尽。当君主却经常被臣下弄得道术穷尽,又将怎样治理人民昵?穷尽了却不知道自己穷尽了,又将犯自高自大的错误。这就叫做受到双重阻塞。受到双重阻塞的君主,就不能保佳国家了。所以有道术的君主,依靠臣子做事,自己却布亲自去做。要求臣子做事有成效,自己却不发布指示。去掉想象,去掉猜度,清静地等待时机。不代替臣子讲话,不抢夺臣子的事情做。审察名分和实际,官府之事让臣子自已管理。以不求知为根本,把询问臣子怎么办作为宝物。比如尧说;“怎样做才能象日月那样普照人间?”舜说;“怎样做才能使四方边远之处归服?”禹说;“怎样做才能治服青丘国,使九阳山、奇肱国受到教化?”
赵襄子当改之时,用任登当中牟令。他在上呈全年的帐簿时,向襄子推荐道:“中牟有个人叫胆胥己,请您召见他。”襄子召见胆胥己以后让他当中大夫。相国说;“我料想您对这个人只是耳闻,尚未亲眼见到其为人如何吧!当中大夫,竟是这样容易吗?这不是晋国的成法。”襄子说:“我提拔任登时,已经耳闻并且亲眼花缭乱见到他的情况了。任登所举荐的人,我如果还要耳闻并且亲眼见到这人的实际情况,这样,用耳朵听、用眼睛观察人就始终没有完了。”于是就不再询问,而让胆胥己当了中大夫。襄子还需做什么呢?他只是任用人,那么贤德的人就把力量全部献出来了。
君主的弊病,一定是委任人官职却不让他做事,或者让他做事却与不了解他的人议论他。横渡长江的人靠的是船,到远处去的人靠的是千里马,成就王霸之业的人靠的是贤人。伊尹,吕尚、管夷吾、百里奚,这些人就是成就王霸之业的人的船和千里马啊。不任用父兄与子弟,并不是疏远他们;任用厨师、钓鱼的人与仇人、奴仆,并不是偏爱他们。保住国家、建立功名的原则要求君主不得不这样啊。这就如同卓越的工匠建筑官室一样,测量一下官室的大小就知道需要的术材了,估量一下工程的大小尺寸就知道需要的人数了。所以小臣伊尹、吕尚被重用,天下人就知道殷,周要成就王业了,管夷吾、百里奚被重用,天下人就知道齐、秦要成就霸业了。他们岂只是船和千里马啊?
成就王业霸业的当然要有人,亡国的也要有人。桀重用干辛,纣重用恶来,宋国重用唐鞅,齐国重用苏秦。因而天下人就知道他们要灭亡了。不任用贤人却想要建立功业,这就好象在夏至这一天却想让夜长,射鱼时冲着天却想射中一样。舜、禹对此尚且办不到,更何况平庸的君主呢?
注解:知度
五曰:
明君者,非遍见万物也,明于人主之所执也。有术之主者,非一自行之
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国治也。明于人主之所执,故权
专而奸止。奸止则说者不来而情谕矣,情者不饰饰,虚。而事实见矣。此谓之
至治。至治之世,其民不好空言虚辞,不好淫学流说,不学正道为淫学。邪说谓之
流说。贤不肖各反其质,反,本。质,正。行其情不雕其素;素,朴也。本性纯朴,不雕
饰之以为华藻也。○“行其情”,旧作“其行情”,孙云“李善注《文选·齐竟陵王行状》引作‘行
其情’”,今依乙正。蒙厚纯朴,以事其上。若此则工拙、愚智、勇惧可得以故易
官,易官则各当其任矣。故有职者安其职,不听其议;有乱众干度之议者不听之。
无职者责其实,以验其辞。验,功。○案:“功”字必误,疑当为“效”,又疑是“劾”。
此二者审,则无用之言不入于朝矣。君服性命之情,去爱恶之心,爱恶,好憎。
用虚无为本,虚无,无所爱恶也。无所爱恶则公正,治之本也。以听有用之言,谓之朝。
有用之言,谓忠正有益于国者。凡朝也者,相与召理义也,召,致。相与植法则也。植,
立。上服性命之情,则理义之士至矣,法则之用植矣,枉辟邪挠之人退矣,挠,
曲。贪得伪诈之曹远矣。曹,众。故治天下之要存乎除奸,除奸之要存乎治官,
治官之要存乎治道,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知性命则不珍难得之物,不为无益之事,唯
道是从,利民而已。故子华子曰:“厚而不博,敬守一事,子华子,体道人也。一事,
正事。正性是喜。群众不周,而务成一能。一能,专一之能,言公正。尽能既成,四
夷乃平。平,和。唯彼天符,不周而周。忠信为周。此神农之所以长,而尧舜之
所以章也。”长犹盛也。章,著明也。以,用也。
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自智谓人愚,自巧谓人拙。《诗》云:“惟彼不顺,
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愚拙者此之谓也。○注“此”字疑衍。若此则愚拙者请矣,
君自谓智而巧,故愚拙者从之请也。巧智者诏矣。诏,教。诏多则请者愈多矣,听益乱。
请者愈多,且无不请也。主虽巧智,未无不知也。未能尽无所不知也。以未无不
知,应无不请,其道固穷。固,必。为人主而数穷于其下,将何以君人乎?穷
而不知其穷,其患又将反以自多,反,更。多,大。是之谓重塞之主,无存国矣。
故有道之主,因而不为,因循旧法,不改为。责而不诏,责臣成功,不妄以偏见教诏。
去想去意,静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督名审实,官复自司,以不知
为道,以奈何为实。道尚不知,不知乃知也。以不知为贵,因循长养,不戾自然之性,故以不
可奈何为实也。○自“有道之主”以下,亦见《淮南·主术训》,一二文异,不复别出。此为“实”,
旧校云“一作‘宝’”,则正与《淮南》合。观此注意,似亦当作“宝”为是。尧曰:“若何而
为及日月之所烛?”烛,照。舜曰:“若何而服四荒之外?”荒,裔远也。禹曰:
“若何而治青北,化九阳、奇怪之所际?”皆四夷之远国。际,至也。
赵襄子之时,以任登为中牟令。○《韩非·外储说左上》“任登”作“王登”。上
计,言于襄子曰:“中牟有士曰胆、胥己,请见之。”○《韩非》作“中章、胥己”,
是二人。下云“一日而见二中大夫”。襄子见而以为中大夫。以,用也。相国曰:“意者
君耳而未之目邪?为中大夫若此其易也?○“易”旧作“见”,讹,今案文义改正。非
晋国之故。”故,法。襄子曰:“吾举登也,已耳而目之矣。登所举,吾又耳
而目之,谓耳任登之名,目任登之实,登之所举,岂复假耳目哉?○旧本“吾又耳而目之”下亦有
“矣”字,今从《韩非》去之。是耳目人终无已也。”遂不复问,而以为中大夫。襄
子何为任人,则贤者毕力。毕,尽也。人主之患,必在任人而不能用之,用之
而与不知者议之也。绝江者托于船,致远者托于骥,霸王者托于贤。伊尹、
吕尚、管夷吾、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船骥也。释父兄与子弟,非疏之也;言
其父兄子弟不肖,不能为霸王之船骥,故释之,非苟远也。任庖人钓者与仇人仆虏,非阿之
也。持社稷立功名之道,不得不然也。庖人即伊尹,钓者即吕尚,仇人即管夷吾,仆虏
即百里奚之辈。非阿之,取其可以为社稷功名之道。犹大匠之为宫室也,量小大而知材木
矣。訾功丈而知人数矣。訾,相也。相功力丈尺,而知用人数多少也。○《说苑·尊贤》篇
作“比功校而知人数矣”。故小臣、吕尚听,而天下知殷、周之王也;殷之尽,周之兴。
○此注误。小臣,汤之师也,谓伊尹,见《尊师》篇。管夷吾、百里奚听,○旧校云:“一作
‘任’。”案:《说苑》作“任”。而天下知齐、秦之霸也。岂特骥远哉?○当作“岂
特船骥哉”。《说苑》作“岂特船乘哉”。
夫成王霸者固有人,亡国者亦有人。桀用羊辛,○说见《当染》篇。纣用恶
来,宋用唐鞅,○从《说苑》作“唐鞅”,亦见《当染》篇,旧本作“駃唐”,误。齐用苏秦,
而天下知其亡。○旧本无“知”字,又“其”字讹作“甚”,今亦从《说苑》改正。非其人而
欲有功,譬之若夏至之日而欲夜之长也,○“若”,《说苑》作“苦”。射鱼指天而
欲发之当也。当,中。舜、禹犹若困,而况俗主乎?○“若”,《说苑》作“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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