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半

作者：知风

● 献给天底下“七夕节”为了永远的团圆而暂时不能团圆的人。

 一

知风来到这个南方县城是在前年五月，这里的天气在这个季节和北方没有什么差异。其实即使有什么不同他也感觉不到，因为他的心还停留在北方一个火车站的候车厅里：涌动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回旋着，只有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颗随时会被激流卷走的芦苇，柔弱的让人心疼。知风被一条像狂舞的大蛇一样的队伍推挤着向检票口移动，他一步三回头，脚跟被后面的旅行箱屡屡地撞击着。薇离他越来越远。知风知道过了检票口哪怕他转过身子也看不见薇了，就在他站定的瞬间，后面一个大汉迅速地超到他的前面，嘴里吼着一句听不清的话，他只觉得脚踝被旅行箱的导轮刮了一下，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个趔趄跌进了检票口，再转身，候车大厅被一堵墙挡住了视线。

那天走出车站一个三轮车夫把他拉到一座小旅馆里，他浑身乏力地倒在那张有点肮脏的床上，看着水渍斑驳的天花板，像极了一张地图。他努力地在这张地图上寻找着薇的方向，假设出一条南北轴线，估算着之间的距离。走廊上传来南方人呢哝的口音，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明显地告诉他，自己已身处异乡。此刻，他很想听听薇的声音，掏出手机，薇笑的很甜，看着这张亲切的脸，他想起了他们临别时的誓言，艰苦创业，用自己的双手筑一个温馨的暖巢。于是他在手机上按下了：宝贝，我到了，一切安好。少顷，手机上显示：老公，早点休息，我想你！长途话费对他们来说有点奢侈，而且知风最不忍心的就是听到薇梗咽着的声音。

租房花了三天时间，要求最低廉的房租就把选择的范围缩小了一大半，而且知风必须要找这个县城最北端的房子，这样，每天回住处的时候，会感到离薇越来越近。

这是一间城郊结合部的农舍，在二楼，楼下住着一对老年夫妇，他们的子女都外出打工去了。知风非常满意这间面南并带着阳台的屋子，而且房间里还有主人留下的网线，这使他行囊中唯一的一件奢侈品笔记本电脑插上了翅膀，这是薇偷偷为他买下的。那天晚上，薇捧着笔记本反复抚摸着，又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前，再慢慢走近了知风，泪盈盈地看着他。知风一把抱紧了薇，笔记本紧紧地镶嵌在两人胸间，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从笔记本传过来的薇的剧烈心跳。“老公，带着它，没有它，我会活不下去。”薇说着泪如雨下。

二

快二年了，知风在一家广告传媒公司打工，回到住处夜幕早已降临，这是他喜欢的情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打开笔记本的时候就像打开一扇透亮的窗户，让他可以看见薇，和她说话。而薇总会在每个晚上早他十几分钟在QQ上留上：老公，我来了。后面是一只胖嘟嘟的企鹅大踏步地走来，每当这个时候，知风就觉得回到了薇的身边，看到她深情的双眸盛满着期待，他就马上打出：宝贝，我回来了。然后启动视频打开耳麦。现实把他们锻炼的分不出是在现实中还是网络上，喜悦和满足写在他们的脸上，只有在每次下线的时候，他才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很黑很黑，屋子里静的连敲打键盘的声音都惊心动魄。

城郊结合部由一条大河隔开，一座拱形的大桥实现了二地的连接。偶尔下班早的时候，知风就站在桥的中间，那里是最高的。这样的高度足以让他的目光越过一望无际的田野看到天的尽头，一个半球形的苍穹笼罩着大地。他一下子觉得世界很小，都在自己目光所触及的范围内。桥是东西跨越这条大河的，知风站在桥的中间依靠着北面的栏杆，绯红的晚霞在他的左边，但他无心回望。他出神地看着北方，努力在这慢慢朦胧的天边搜寻着，他相信，薇肯定在这其中。

三

知风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家里虽然很穷，但父母和外婆对他是宠爱的，总会隔三差五地给他几分零花钱，而他总是悄悄地塞进一个开了一条细槽的封闭小木盒里，等储满了一块钱，就选择一个礼拜天和同学们一起沿着铁路步行到下一个车站，而这一站正好跨越了一个省界。在那里他们可以玩家乡不允许的气枪射击，然后吃一碗小馄饨，再合买一挂鞭炮高高兴兴走回家。所以对距离来说少年的知风就认为是可以克服的，包括“活动经费”。每当他回忆完这段经历，就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枕头下套在塑料袋里的存折，看着余额在慢慢增长，心里很是踏实。

上下班的路途有点远，又没有公交车。知风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里程表上记录了二万八千公里，竟还有七、八成新，车主人说骑了二年多点。知风在擦车的时候看着里程表发呆，心想，这个50CC的小小发动机在二年多时间里走了二万多公里，可见克服距离的阻隔不一定要火车强劲的驱动，也不一定是飞机的大功率引擎才能达到。他听说过从这县城到薇的身边是二千四百公里的航程。他拍拍摩托车的坐垫：伙计，你走过了十次二千多公里，还是那么精神抖擞的。他笑了。

四

去年七夕那天，房东的儿子回来了，房东邀请知风一起吃晚饭，饭后房东的儿子一定要他一起去拜访他的朋友。盛情难却，知风就跟他去了。

虽然来到这个县城二年了，城市的夜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走过时装店的时候，橱窗里新款的秋装琳琅满目，知风暗暗下着决心，等回去的那天，一定挑选一套给薇，他肯定，薇穿上后一定会比橱窗里的模特儿漂亮几倍。

加上房东儿子的朋友一共六人，到了一家KTV。知风虽然在拼命攒钱，但他从小就很爱面子的，所以出门的时候还是揣了三百块钱，本来是预备着喝个茶什么的可以不丢面子地抢着埋单，没想到去了这个地方他就不知深浅了。

订包房的时候知风听见一个朋友在叫小姐，老板说每个小费一百，他一惊，但看见那个朋友在手包里拿纸巾擦汗的时候，里面有一叠厚厚的一百元，这才松了一口气。

六人在沙发上坐定就飘然而入六位小姐，很亲昵地在六个男人身边坐下。知风没经历过那阵势，显得局促不安。

坐在知风身边的是一个体型高挑的女孩，长的很漂亮。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女孩一手搂住他的脖子，用右手捋了一下他前额的头发：大哥，不喜欢我吗？

知风看着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么的熟悉，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身体有点燥热起来。二年来没有那么近的看着这样的眼神了，他有一种揽她入怀的冲动。此刻，音乐低音的贝司把女孩身上的香水味飘送过来，他一个激灵，不是薇！薇在他身边的时候是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香味，以及她身上的那件干净的散发着阳光馨香的小背心的味道，那是在静的听得见薇呼吸气息声的房间里，感受着薇妩媚动人的目光。

又一阵音乐响起把知风从回忆里拉出来。他看见那个小姐一脸的委屈，和其他五位已经和客人聊的火热的小姐相比，她确实受冷落了，何况她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知风觉得有点爱怜，因为在她窘迫的神色里，他没有看出传说中的势利和商业。小姐竟然有点眼泪汪汪的：大哥，是不是嫌我长的丑？

知风看着她，好奇怪怎么她会那么像薇，从体型到眼神，连说话的声音都能唤起他有和薇在一起时的欲望，如果开始，一切将可能是很熟悉的。

小姐的手再次搭到知风的肩膀上：大哥有什么心事吗？这一声“大哥”和着歌厅的音乐终于让知风知道身在何处，因为薇用双手绕住他脖子的时候只会喊一声：老公，就等着他去紧紧地抱住她，热烈地亲吻她，而且必定是在一个很静很静的夜晚。

知风一下子很想很想薇，他知道此刻薇一定在QQ上留上了：老公，我来了，和一只非常可爱的企鹅。他似乎看见，薇双手托腮，双眼紧紧盯着屏幕。知风轻轻地把小姐的手移开，顺手在她手心里塞了一百块钱：对不起，我到走廊上抽支烟。

五

知风靠着走廊的窗台，看着满天的星斗，不知道哪二颗星星是牛郎织女，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不远处是一条高速公路，近处两旁还有路灯，远处就不见了。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向北行驶，很快只剩一束亮光向前延伸，很像一把闪亮的剪刀剪开一块硕大的黑布。知风忽然有一种力量，他想跟在这把剪刀后面，扯起刀缝的两边用力撕开，底下一定是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笔直地通向那个北方的城市。

他掏出手机：宝贝，稍等，我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