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章
陕北有许多怪风俗,别的不说,光成年人和未成人之间在吃东西方面就有许多差别。比如生产队死了牛驴、马、骡等大牲口,那肉不是按人口分,也不按工分分,而提按成年男子分。每一个成年男子分一份,不管有多少人口与工分。而所谓成年男人,专指结了婚的男人,没结婚的不算。光棍汉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只能吃杂碎。
这种风俗还进一步深入到家庭内部的饭桌上。一顿饭端上来后,没有成年男子的开头其他人是不能吃的。即便成年男子病了不能吃饭,也得象征性按一按,其他人才可能以吃。
再比如清明节吃的面食,它分得就更细了,首先是男女有别,成年男子吃的是一个又圆又大的无缝蒸馍,上面用面捏上去许多小龙小蛇的图案来,俗称为“紫锤”,成年女子吃的是一个面捏的“篮儿“——中间肥大,越到两头便越细小,最后把两个头儿弯回来捏在一起,形状像一把变了形的古式铜锁。
未成年人吃的就不同了。姑娘吃的是“抓髻”——中间细而浑圆,两头大而稍扁,四个角上分别压了一个梳子印儿,形状酷似旧戏里小丫环的发髻。男孩子吃的是一只奇形怪状的面老虎——头尾俱全,浑身被各种颜色涂得五麻六道。
我当时吃的就是这种面老虎。对此我非常反感,我不愿意吃这东西,希望自己能和大人们一样吃“紫锤”。我觉得和村里那些屁事不懂的小孩子一块吃面老虎,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更何况还是一个队干部呢。
过清明节的前天,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听了这话,立刻显出一种吃惊的神情,惊慌地看了我一眼后,又埋头捏起面食来了。蒸出来时,我的还是老虎,只是比弟弟的老虎大了一些罢了。
母亲还转转婉婉地安嘱我说:“良儿,有人的时候可不能说你要吃紫锤的话,人家会笑话的。”
“笑话?笑话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趁着给爷爷的送“紫锤“的空儿,便将爷爷的那个“紫锤“留下来给我,而把属于我的那个面老虎送给爷爷,并将自己的想法说给爷爷听。
爷爷听了我的话,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了,直笑得眼泪四溢,两颗焦黄的门牙摇摇欲坠。他一边用袖口揩着泪水与鼻涕,一边对我说:
“你小子啊!没娶过媳妇怎就想吃紫锤呢?可不是想要媳妇了么?”
这时我才想起母亲的话,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把爷爷的“紫锤“还回去,把那个属于自己的面老虎悄悄地拿回家。
这年清明节我没有吃东西,整整地饿了一天。当然不是想要什么媳妇,而是为自己无法得到一个成年人的标志而痛心。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越来越感觉到“媳妇“这个词的神秘了。
村里和黑牛一般大小的年轻男子们,没娶过媳妇时人人都大大咧咧地叫他的乳名,甚至连他的弟弟妹妹们也这样叫着。可一娶过媳妇,那乳名立刻就没人敢叫了,村里人都挺拗口地喊他的大名。弟弟妹妹们则十分努力地称他为哥哥,仿佛他在一夜之间彻换了个人似的。这种变化也体现在生产队对他的待遇上,不多久生产队就召开一次专门会议,给他拨一份自留地,另装一个记分册,给他单另立一个新户头。
自从我当了团支委以后,参加了好几次这样的会议。越参加心里觉得越别扭,好几次想提出异议,但都没能开口。
就在闹秧歌的那年春天,原任的生产副队长病了,村里决定另选一位出来。当时我是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就连主持这次选举的公社干部也认为我能担此重任,并找我谈过一次话,要我注意学习各种农活技术,免得在安排生产中出错。谁知选举那天,硬是没有人提我的名。那位公社干部启发、引导、暗示了好半天,仍然无济于事,最后只好自己提出我的名字来,但仍旧没有一个人投我的票,就连毕女人也担心我干不了,她说:“生产队长不比别的,一村人的庄稼活都在他身上,一个未成年的人是很难干好的。”
这一回可算把我气呆了。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夺取权力的最大障碍不是别的,而是缺少了一个成年人的资格,缺少一个“紫锤”,一个媳妇!
经过好几个失眠之夜的苦苦思索后,我终于拿定了主意,朝这方面努力!
打这之后,我便有意和村里那些刚结过婚的后生们一块厮混,听他们说天说地,和他们一块干一些以前连想都未曾想过的“玄事儿”。
啊!这可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期间我有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鲜感受。
农村里,新婚的男子第一个特点就是喜欢炫耀他在媳妇的面前的威风,仿佛媳妇越怕他,他越像一个男子汉。
那段时间我们几个人在山头上耕地,饭由各自家里的人送来。每到送饭人远远地踏上地畔的时候,这种炫耀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那些刚娶过媳妇不久的年轻后生,只要一望见送饭人露了头,便齐排排地坐在新翻开的犁沟里,大声地命令着自己的媳妇把饭往指定的地点提。命令声震得沟对面的崖坂嗡嗡地乱响,惊得那些钻在蒿草林里的山鸡“呱呱“乱叫。
绝大部分媳妇都能够替她的男人护住面子,她们笑盈盈地按照丈夫的指点把饭放在指定的位置上去,在犁沟里平出一个小饭场,再把那些腌菜碟子,米汤罐子,干粮筐子轻轻地摊开来,伺候丈夫进食。
这种时候,那些成功的丈夫便没有心思吃饭了,而是转着脑袋朝周围的同伴们耸鼻子挤眼,借以炫耀自己的威风。而这种炫耀立即就变成竞赛的加油器,正在等着媳妇到来的男子汉们,嗓门更大,火气更大,指定的地点更为复杂起来了。有的人还不断地改换地点,把媳妇一会指使到山峁上,一会又指使回地畔边,上下左右地“运动”着,借以炫耀自己的威风。
当然也有砸了锅。有一个小伙子把媳妇支使了几个来回后,最终还是觉得不满足,又命令那女人把饭提到犁沟里来,对方火了,扔下饭筐和汤罐,竖起指头蝎虎虎地骂开了,道:
“愿意吃你妈屁,就吃,不愿吃你妈屁拉倒。别人让你上一步,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晚上细细地收拾你小子!”
那女人就这样一边骂,一边大摇大摆地去了,那小伙子羞得、愧得、后悔得、气恼得不得了,慌慌地收拾起饭食,一个人躲到僻静处独自吃饭去了。一整天不再和众人搭一句话了。
众人也都不去理会他,私下里骂他:“没办法自己的媳妇拿众人出气呢。”那小伙子便在众人眼里低了一头。
这伙人在一块说的另一个话题就是夸自己的媳妇正经,夸着恶作剧就想出来了,做法令局外人听了不敢相信。
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几个新婚不久的后生们一块在场院里照麦子。刚入夜,他们便又夸开自己媳妇的正经了,一个个吹得云天雾地,互相间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大家商定了一个考察的办法:深夜敲门!
主意一定,我们便把这几个新婚媳妇编了号,团成阄,抓定次序,然后指定一个人出面敲门,其他人跟着看。尤其是丈夫,必须在场,倘若自家的门被敲开了,还得买一包香烟出来“犒劳”众人。
抓阄的次序表明:我是第一个叫门的,叫的则是黑牛媳妇的门。
村里人一睡定,我们便出发了。大伙儿猫着腰下了场畔,穿过坝沟里的玉米地,来到黑牛家的坡畔上。临上坡畔时,我发现有人在我的衣襟上拽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黑牛。他呼吸急促促地,喷出来的热气微微烫人。我正想问他要干什么,其他几个人一齐低喝起来:“别说话。”
他们说着便躲在院子里的大石床下了,把我逼向黑牛家的门前。
我敲响了窗棂,并慌慌地喊了一声:“开门呀!”
“谁呀!”屋子里传来黑牛媳妇的声音,怯生生的,听上去有点慌乱。
我马上觉察到她不是拒绝,而是害怕。是的,一个孤身夜宿的女子能不害怕吗?我必须首先说清楚自己是没有恶意的,于是我便自报家门了:“你别怕,我是良儿,我想进来。”
这一招果然很灵,那女人一听“格格”地笑了起来说道:“哟,你呀!我家黑牛就在炕头上,操心打断你小子的腿!”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便更有了底了。一伸手捅破一块窗纸说:“快别胡说了,黑牛在场院里呢,小心让他听见。”
那女人一下子不笑了,只听见一阵瑟瑟缩缩的衣被响动声,过了好一阵,她又笑了道:“死小子,屁大一点的娃娃就学会骚情了。你当我不懂你的心思?我懂得呢,你这是取笑我呢。”
我一下子怔住了,心想:“这女人怎就知道了这一层了呢。我回过头看众人时,只见他们几个在缩在石板下笑成一团,不知道谁笑得忘了形,一仰头碰在石床上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来。
他们的这些笑声再一次鼓起了我的勇气。我又捅破一块窗纸,把一只胳膊深深地探进去摇晃着说:“你让我进来吧,外边这么凉。”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又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么个儿娃娃,有脚没脚总想找个靴子穿。你那小鸡鸡谁晓得有猫奶头大没有,能顶什么用呢。”
说话间,便叹息着下了炕,一边开门,一边咕哝着说:“那有个啥好么,没意思,还不如吃一碗猪头肉呢。”说着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朝场院方向瞟了一眼,对我说:“麻利些,操心人看见了。”
她一只手扶着门扇,一只手拿块头巾捂在肚脐下面,整个神态活像一个梦中仙子。
还没等我再说什么,躲在石床底下的黑牛冲了过来,一头把那女人撞回屋去,拉着哭腔骂:
“日你妈呀,你就这样哄老子吗?”
屋子里立刻撕扯成一团,我们几个人这才知道这下闯了大祸,惊弓鸟一般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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