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二章
这个世界上的怪事真是太多了,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来到毛乌素沙漠边缘的那个村庄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我未来的媳妇满儿。
当时满儿正提着一筐柴禾往村里走着。我很有礼貌地向她问路。她倒勾着头,垂着眼皮,一个劲地用脚尖搓动着路上的一粒石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我最后说出她父亲的名字时,她的身子颤了一下,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后就转身走了。
我慌忙追上去,把刚才问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她没有回头,背对着我说了句:“你跟我走嘛!”
她把“走嘛”这个字间拖得很长,中间拐了好几个弯儿。我仿佛听出来这里边有抱怨,有不耐烦的,也隐隐约约地渗透出一丝温情。
我的心一震,意识到她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但我已无力再问下去了,只是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背影儿。
她的个子不算矮,脖子颀长,头发梳成两条光光的小辫,轻轻地搭在肩头。
我非常希望她能转过脸来让我看一眼,并相信只要再看一眼我便能认出她来的。她好像觉察到了我的意图,不但没有转过身来,反而走得更快了,身板挺得更直了。就在上了她家坡畔放下柴筐为我挡狗时,也没有抬起脸来,而是用双手蒙住狗的眼睛,顺下眼睛看着自己按在狗头上的手。
这也就够了,就在她努力地把前额上的一络头发甩向一边时,我看清了她。她是满儿,眉儿眼儿都是满儿的,只是再也不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子了,变成了一个十分腼腆的大姑娘了。
我的心不由地狂跳起来了。
就在这时,屋门开了。从门里走出两位老人,老头手里端着一把带橡皮套子的黄铜水烟袋,一脸诧异,老婆正忙慌慌地用围裙揩着面手,显得有点惊慌。我们三个人的六只眼睛的光一下子撞在了一起,空气顿时像凝住了似的。
“谁呀?又是来买羊的吗?”老头先开了口。
我连忙振作精神迎过去,怯怯地说:“伯父、伯母,我是从高家河来的,我叫高良。”
老头听了我的话,惊讶地大张开嘴巴好半天合不拢去,老婆婆连忙把我让进屋里。进屋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满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那条狗正十分认真地在她提回来柴筐里翻寻着什么。
这天晚上,我和那老头拉了好长时间的话。他果然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拉话时,他总抢着说他和我父亲的交往、自己的经历,始终不肯提我和满儿的婚事,仿佛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似的。当我委婉地把这件事提出来后,他竟亮出满嘴的黄牙大笑起来了,笑了好久才说道:
“好娃娃哩,这事过去了,你不要听别人瞎说。”
说完他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眯缝起眼睛看着我,像是在估摸着我的体重似的。
他那笑声更是特别,每到尾音时总变成一种尖细的哨音,我终于忍不住了,从炕上蹲起来说:
“伯父,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说我听了别人的话,我会听谁的话呢?这是我的事,应该由我自己来做主!”
“你的事?什么是你的事?”
“我和满儿的婚事嘛。”
“婚事?”老头子一下子拉长了脸,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来,说:“这事不是说好了吗?怎又提起来了?”
“你没有和我说好呀!”
“你?你们家里究竟谁是主事人?”
“当然是我,不要说我们家里,就是高家河村里,我也说了算。”
我说完这句话就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张纸头来——那是公社任命我代理大队长的通知,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印章。
那老头双手接过那张纸头,一边凑着灯光看,一边拖着声调说着:“噢——高富堂的儿子长大了,有本事了,还是个代理大队长呢,真的能当家了——可是,你这么有本事,当年怎么不说话呀?害得我和你当不了家的老子在那里瞎说,这不是把孔夫子挡在学校门外了吗?”
这已经完全变成嘲弄了。我一下子跳起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但有说头!你现在瞎好也算个队干部了,总不能不说理吧。我和你父亲谈这婚事时,你还在炕上舔拳头,我怎和你说呢?我怎能知道你就是姓高的当家主事人呢?——娃娃啊!你说我老汉错了那一步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觉得这件事确实不占理,一扑沓软在炕头上了。
那老头见我这模样,立即松了口气,一边悠闲地抽着旱烟,一边笑嘻嘻地说:
“娃娃呀,你还年轻,经的事少。虽然已经升了大队长了,但终究还算不上很老道。别的不说,就说你刚才那几句话,就说得不好。这话是说给我听,要是换一个有钢口的人,人家会把你领到一个有尺寸的地方去论理。我和你父亲交情重,打狗也得看看主家面,也就认了。”
说完这番放话,竟装起一锅水烟递过来,让我抽。
我已经被他的话彻底镇住了,慌乱得不知该怎么才好。就在这时,后窑掌里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满儿坐在她母亲的背后,正两眼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此时没有羞怯和腼腆,完全是一副坚定的坦然的样子。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一线希望,一个念头迅速地从脑海里生起:从她身上下手,这是唯一的缺口。
我一下子镇静下来了,顿时感觉到充实和自信。
该睡觉了。老头把我安排在隔壁的另一个窑洞里和他一块睡。并吼喊着让满儿先过去煨炕,他和老婆子在箱子里翻寻被褥。我趁这个机会先过去和满儿说两句话,探个底儿。刚一出门,就有人在我身上猛拽了一把,我定睛看时,那条狗已经扑到我面前来了,全凭那人抱了狗头。这时我才看清楚这人是满儿。她一边抱住狗,一边侧过脸来,摆着头示意我快走。
“机会!”我的心尖叫了一声:“这是一个机会!”我一步冲上去将满儿抱在怀里。
满儿先是一愣,随即浑身狂颤起来。她大概还以为我要亲她,头像拨浪鼓一样左右闪着,嘴里低低地嚅喃着说:“不敢这样,不敢这样——”
我急了,一把捧着住她脑袋,把嘴直贴到她的耳朵上,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晚上留着门,我要过来睡觉!”
那完全是命令的口吻,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意思。满儿一下子不动弹了,挣脱我的手只是后退,我能很清楚地听见她牙齿磕碰 “砰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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