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欲望》第七章(2)
(2009-09-20 13: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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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高建雄的思路完全被一种宿命的东西所笼罩。他相信这个女人一定能够帮助他,至少也是一种良好的预兆,预示着他此行定有收获!想到这里,他毅然转过身去,朝编辑室走去。
在通过编辑室前边的那段窄窄的水泥通道时,他想了许多。觉得此行务必成功,不然的话他将对不起奶奶的在天之灵,对不起自己那可怜的妻子,对不起自己一生中吃过的无数苦头。他详尽地考虑了见到于永和时该说些什么,该怎样坐着,该怎样既不使他小看又不使他厌烦。当他最终把这一切都设计好之后,便轻轻地敲响了于永和办公室的门。
啊,这是一个多么混乱的办公室哪!满墙都是地图,满地都是书籍,巨大地办公桌上放满了各种造型奇特的陶罐和鸭蛋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实男子,正对着一本彩色画册用放大镜看那些陶罐上的花纹。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完全不像一个电影厂编辑室主任的办公室,而像一个混乱的文物仓库。
高建雄的心一下子乱了,他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痴呆呆地愣在那里。
“你找谁?”
随着那生硬的话音刚刚落下,那人便将一双利剑一般逼人的目光投在了高建雄身上。现在高建雄看清楚了,这人就是于永和,就是上次陪梁燕珍看电影的那个人,可惜的是他和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一脸不屑的神色。
高建雄一下愤怒了,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想转身离开,但心里头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一种现实。此时他早已将准备好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只是静静地看着于永和。
于永和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睛像四把锋利的剑在撞击着,厮杀着。
“怎么?你以为自己找错人了吗?我叫于永和!”于永和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一会儿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才记起自己还没有说明来意呢?想到这儿他又慌了。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说:“我叫高建雄,是梁燕珍的朋友,咱们是见过面的。”
于永和一听梁燕珍三个字,眉头立刻紧锁了,继而冷冷地笑道:“怎么,梁燕珍把你抛了?你现在无路可走又来打我的主意来了?告诉你,我是曾经与梁燕珍谈过朋友,但那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现在不要说是梁燕珍的朋友,就是她本人来找,我也不见得欢迎。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很忙。”
高建雄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想起梁燕珍告诉他于永和追求她的经过,以及那天晚上三个人一齐看电影时的种种情景。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只可怜的小鸟那样被于永和玩弄于股掌之上,一腔无名火陡然升起,他“霍”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于主任,你算说对了。我现在是无路可走,甚至可以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原来是想来求你帮助的,但是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不值得我求,你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尽管你现在地位比我高,条件比我好,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你这样做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你正在白白地放过一个重要的机会。”说着便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拉住门把手。
这时于永和开口了,他几乎是一字一板地说:
“你说的那个重要机会就是帮助你吗?”
“事实将会最终作出证明。”
“那么以前的事实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你不过是一个失意女人手里的玩物,一堆被玩腻又扔掉的垃圾。”
“你,你没有权利这样说。梁燕珍是扔了我,但是我在她身上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一切,而你则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单相思男人,狐狸吃不到葡萄,总要说葡萄是酸的。”
高建雄这句话很明显地刺到于永和的痛处,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抓住高建雄的领口使劲地筛了筛,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就是这样求人帮助的吗?你就是靠这一套来笼络梁燕珍的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们虽然没有结合,但始终还算朋友,而你却什么也不是!你给我滚出去!我不需要一个地地道道的地乡巴佬在我面前指手划脚!”
高建雄这时候才清醒地意识道自己这一次行动又算是彻底失败了,他突然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了,浑身上下一下子瘫软成一团,他几乎是用手扶着门杠走出那间主任办公室的。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踏进这道门槛了。
就在他手扶着楼梯上的栏杆,一步挨一步地走下楼去的时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那声音像梦中的仙子一般和蔼可亲:
“高建雄,你可以以一个外请作者的身份住在招待所里,这是我在职权范围内能作的最大努力,顺便告诉你一声,梁燕珍现在已经通过波兰移居美国去了,她已经结婚了。”
高建雄一下子懵了,两包眼泪顺着面颊“哗哗”地淌了下来,颤着声音说:“谢谢你,我刚才不是有意的。”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高建雄就是在紧挨着编辑室的那个小小招待所里度过的。这个招待所虽然规模不大,设施陈旧,但里边却名流云集,人才荟萃。来自全国各地的名演员、名编剧、名导演经常出入此地,有的甚至成年累月住在这里。他们为了一个剧本,一个角色,一部影片而辛苦地工作着,和局外人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都是些踏踏实实的劳动者,孜孜不倦的追求者。他们对事业的追求有一种教徒般的狂热,而在生活上却显得十分随便、朴素,他们每天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像捻线陀子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和那些专门招徕读者的庸俗小报所渲染的恰恰相反,他们的工作是那样的单调、乏味。
于永和没有来看过他,高建雄事后才知道这位可尊敬的人正忙着组织一个描写古代刺客的电影剧本。他是一个认真的人,每天都沉浸在那个将要产生的传奇剧本的特定氛围里而不能自拔。当他有一次电话告诉高建雄说,他们俩那次见面时的氛围已经完全地写进剧本中去时,高建雄方才理解了他那天冷淡和傲慢的原因。
啊,这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天才呀,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一批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想象之中,靠幻觉来完成理想的人。
倒是那位穿白大褂的漂亮女子时时和他见面,每当他俩迎面遇上的时候,高建雄能明显地感觉到她那温馨目光所带来的暖意。高建雄从心里感激这个可爱的姑娘,是她第一次伸手帮助自己走进这个神秘王国。他有时甚至动情地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能混出个人样来的话,他一定要想办法感激这位姑娘。但是仅仅是将来,现在他没有空闲时间,他需要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困难。要知道这招待所是不能无限期地住下去的。更何况,他所带的钱连维持最起码的吃饭和抽烟都有点紧张了。
一个月工夫就像闪电一样过去了,高建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曾经托过许多熟人,找过许多门路,想在这个大城市找到一个落脚点,但都没有成功。人们对他的艰难处境无动于衷,特别是当他讲到自己那位苦命的俄罗斯奶奶和那位打出生就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妻子时,更是这样。
大都市里的奇怪事太多了,没有人对这些东西感到惊讶。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高建雄的心。
更糟糕的事,他身上的钱几乎用完了,香烟已经在无可奈何中戒掉了,如果再没有什么转机的话,他将面临着饥饿的威胁!
这时已经到了深秋季节,来自西伯利亚和外蒙古高原的强大干冷气流已经悄悄地侵入这个城市地上空,使本来就阴霾密布的天空变得高远而又湛蓝,空气变得清新而又爽快,小小招待所周围的各种树木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发红,人们的穿着打扮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各式各样的羊毛衫、牛仔裤代替了那些花花绿绿的旗袍、裙子,从而塑造出一种新的时髦。
世界永远五彩缤纷,唯独高建雄得心一天比一天寒冷。他想抓住这段时光进行冲刺,为此他不止一次地写信给市内那些曾同他共过事的朋友们,想求得同情帮助。但是这些措词委婉的信函一经投入那个草绿色邮筒便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了。在第一次寒霜降临的那天,他弹尽粮绝了,只好裹着招待所的被子卷缩在木板床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那些被严霜揉躏成紫色的泡桐叶子发呆。
这一夜他没有合眼,窗外“呼呼”鸣叫着的西北风赶走了他的睡意,正在试放暖气的“啪啪”声扰乱了他的思路。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但是他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地难受。他想到外边走一走,借此来排遣心中的忧烦。
走廊里的灯通宵不灭,由于两边屋子里全都暗下来,这样反而显得灯光特别刺眼。几乎所有的房门上都贴着“请勿打扰”的字条——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现在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高建雄突然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走出屋门是个错误,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敲响别人的门。按一般逻辑来推理,此刻起来游荡的只有警察和小偷,而这个驰名中外的电影制片厂的招待所几乎没有可能存在这两种人。那么,他想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高建雄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身上的衣物单薄,这寒意来自心底来自灵魂深处。
万一有人碰见了该怎么办呢?他用什么来说明自己的清白呢?他不断地拷问自己,随即连忙折身子想退回那间小屋里去。就在这时,靠近走廊顶头地一间屋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缕橘红色灯光从门缝里悄悄地泄了出来,一个穿着睡衣,散披着头发的女人探头朝这边望了望。高建雄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将身子贴在墙壁上,好奇心驱使他想把眼前的这个非凡故事看个明白。那薄薄的门墙正好遮住了自己的身子,这时他在暗处,对面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女人的身影“倏”地不见了,但那门还半开着,在那橘红色柔光映衬下,有条黑影儿在影影绰绰地闪动着,随即那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一个人影从那屋里闪了出来,径直朝着高建雄走来。由于是逆光,高建雄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身影有几分面熟,是个男人!
那男人走到楼梯口时,猛然转过了脸,朝着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望了一眼,这时候高建雄惊讶地发现,依门而立地女子竟是那个白衣女郎,而即将离开的男子却正是于永和!
高建雄的头“轰”一下胀大了,他险些惊叫起来。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图画在他的脑海迅速地闪烁着,变幻着,重复着,交织着。他能想象出来像这样一个体格魁梧、满脸胡须的男人和那么一位亭亭玉立、纤细白嫩的女人在一起将会如何地震荡,刺激。与此同时,他想到更多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将在这件事情中能得到什么呢?
就在高建雄放开马儿胡思乱想的当儿,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于永和走了,而那缕橘红色的柔光也“倏”地消失了,走廊那头一片昏暗,那个美丽的身影也不见了。高建雄突然感觉到自己丧失了一个机会,一个从根本上扭转自己命运的机会。他想,如果他当时咳嗽一声,或者借口上厕所朝前走上两步的话,那这两个人就会同时发现他的存在,他们就会知道这件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除非他们同意满足自己的条件!
可是这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当高建雄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那个房间时,只感到天旋地转,整个暗夜都向他无情地扑来。他感到胸脯在微微地发胀,两手频频颤抖。他想喝一杯开水,使自己纷乱的心绪能够获得片刻得宁静。但是开水瓶是空的,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打水了,就连水瓶上的那个软水塞子也干巴巴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一把攥紧了那个软木塞子,咬紧牙关想捏碎它。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一点劲也没有了,满肠满肚的委曲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想扑在床板上放声大哭一场,但是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一转身推开屋门,径直朝走廊那头刚刚还溢出橘红色柔光小房间里走去。此时他什么也不怕了,只有一个念头,打开房门,冲进去,告诉他说,自己什么都知道了,然后提出条件。
就在临推门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死,想到了家中那位可怜的妻子和那位尸骨未寒的俄罗斯老奶奶,想到了如果万一失手他将会成为众人调笑的对象,从而像一条狗一样灰溜溜地滚出这个著名的大都市。但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他突然记起一位旷世伟人的著名论断:无产者在这次战斗中失掉的只是锁链,他们将获得整个世界!
就是这句掷地有声的千古名言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他勇气,他毅然敲响了屋门。
门是虚掩着的,经高建雄这么轻轻一推便无声地打开了,迎接他的是那一双熟悉的目光——那女子正穿着粉红睡衣,上面披了一件咖啡色紧腰风衣,用吃惊的目光望着他。她的面前堆放着一大摞厚厚的打印稿纸,纤细的手里攥着一支红蓝两色铅笔。
“你找我。”
“我——”
“你有什么事吗?”
“我——”
“你怎么了?”
“我饿!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高建雄说完这句话后,就像一口袋粮食一样软塌塌地倒在那女人的脚下,顿时失去知觉。
这时,远处的钟楼上传来几声悠长的钟声——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