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欲望》第七章(1)
(2009-09-19 14: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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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小城欲望国际列车全厂职工高建雄 |
分类: 长篇小说《小城欲望》 |
第七章 (1)
高建雄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了。在梁燕珍的鼎力帮助下,那个俄罗斯老太太的奇特身世以及高家特殊的经商生涯首先引起了舆论界的注意。当时正值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解体,一个存在70多年影响遍及全球的强大政治集团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历史,与此相联系的一切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各种议论纷杂而起,无数双眼睛用完全不同的神色盯着那面正在徐徐下降的、印有镰刀和斧头标志的红色国旗,和正在冉冉上升的俄罗斯国旗。
时序仿佛一下子倒回了70年,半个多世纪中一向被人憎恶、鞭鞑、畏之如虎狼的东西,一夜之间变成了时尚,变成人们所竭力追求的东西。就在大批社会主义理论家正为此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批年轻人勇敢地撩起了历史的面纱,他们想重新评价这一段历史所形成的社会基础和当时各种政治派别的功过得失,其中当然包括了“高尔察克—邓金尼”集团。
尽管俄罗斯官方对此讳莫如深,他们正集中精力应付各种各样的国内矛盾和日趋恶化的国内经济,但名目繁多的民间团体却为此下了赌注。因为他们相信每一次社会体制的根本变革都会产生一批爆发户和一批与此相适应的穷光蛋。这种浪潮迅速地波及中国,于是满洲里开放了,黑河开放了,地处伊犁河谷的伊宁市也开放了。总之,整个中国的内陆地区遇到自盛唐以来最大的贸易机会。成千上万在6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们,突然操起久违的俄文书籍争分夺秒地温习、背诵、朗读。因为在这种背景下,任何一个稍具俄文基础的人都会用国内廉价的轻工业产品以惊人的比例换回钢材、汽车、皮革、羊毛等国内市场上奇缺的东西。那些以斯拉夫语系占主导地位的地区,成了国内那些靠卖大碗茶、蹬人力车起家的新兴大款追逐的目标。舆论界怎敢怠慢,追求热点是他们的天职。
那篇以俄罗斯老太太为主人翁的报告文学一经发表,立即引起社会上的强烈反响,一封封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函像雪片一样涌向发表该文的编辑部又由编辑转到梁燕珍的手里。信函中以简洁明了的欧洲风格对此事表示关注,好多人还提出,邀请这位老太太携同她的家人前去旅游或定居。
高建雄对这些实情可以说一无所知,他的要求和当时所面对的巨大机遇相比较起来简直幼稚可笑。他没有别的奢求,仅仅希望通过老太太的特殊身份能把自己全家的居住地从那个偏僻的小镇移到这个大都市里来,从而了却他的一段心愿。
梁燕珍极其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就在高建雄在她身上千方百计打尽主意的当儿,她逐渐认清了这个乡下小伙子的真实面目。凭着她十几年和农民打交道的经验,凭着她那种被新情况节制了好些日子的政治热情,她敏锐地感觉自己再度辉煌的时候到来了。这段时间她一边尽可能温存地与高建雄周旋,一边利用自己的房产作为抵押从银行里贷出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加紧筹划自己那个青云直上的巨大梦想。她瞅中了俄罗斯的市场,并且通过一批熟人办好了一个设在伊尔库茨克的经营食品的跨国公司的全部手续,并以极快的速度在那里找到了一个体格魁伟、头脑简单的俄罗斯男子作为自己的助手兼情人。
当她迅速地办妥这一切,并定好那趟唯一的开往莫斯科国际列车的铺位时,才将此事通知高建雄。当时高建雄正忙着接受几个三流文人的拙劣采访,他们想以俄罗斯老太太的事迹创作一部多集电视剧,并许诺事成之后在编剧的名单上打上高建雄的名字。这一点尤其使高建雄感到鼓舞。要知道他也曾经写过东西,做过作家梦啊!
梁燕珍和高建雄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在市区新开张的一个豪华餐厅里举行的。按照原来的部署,梁燕珍准备把高建雄欺瞒到底的,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对这个既萎萎琐琐又雄心勃勃的年轻男人,她突然产生一种近于怜悯的感觉。
那次谈话进行得特别轻松愉快,几乎没有一点可资挑剔的地方。当梁燕珍最终说出自己的旅行计划时,高建雄甚至又一次举杯向她祝贺,脸上带着孩子般纯真的微笑。这时她的心动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母性在她身上突然萌发出来,她几乎是颤抖着手在餐桌上给本市一家出版公司的总经理写信推荐了高建雄,然后匆匆地离开了。连头也没回坚决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踏上那列国际列车的软席包厢一路向北了。两天两夜之后,当列车经过严格检查顺利地离开紧挨着艾经湖畔的阿拉山口出境时,梁燕珍又一次想起了高建雄: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现在想什么呢?”
与多情善感的梁燕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建雄的怡然自得。他此时正躺在那个出版公司自营的小招待所的503号房间的仿皮沙发上,把两条腿懒懒地搭在面前那个长条茶几上,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梁燕珍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在他的心目中完全失去了分量,就连那些要死要活的销魂时刻,也突然变得不堪回首了。像一个饿汉吞吃盒装快餐一样,吃完最后一粒米时,那盒子便成了多余的东西。他迅速地在脑海里赶开了梁燕珍这个“快餐盒子”,以免扰乱他的思路。为此,他还特意在一天之内连着洗了三次热水澡,为的是把那个肥胖女人留在自己身上的肮脏气息彻底清除干净。现在他心里异常明白:又一个台阶上来了,下一步就该为那个可怜的老太太和妻子葛桂花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了。尽管这一切还没有最终办妥,但是把握性已经很大了,即便出点小问题,那也和梁燕珍没有关系了。
像所有经过艰苦奋斗获得最终胜利的人们一样,高建雄此刻的情绪异乎寻常的好。他感觉到自己竟然是那么样的高大,那么样的完美,只要想起那位俄罗斯老太太和葛桂花进城后将会出现的情景,他的心就会热得发烫。
啊,当一个靠自己努力不但改变自身命运,而且也同时改变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可怜女人的命运,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在他想象中一座关于他自己的丰碑已经高高地矗立起来了,矗立在老太太和葛桂花的心中,矗立在村子周围所有知情者的心中。这是一座不倒的丰碑,永远不会褪色的丰碑。
想到这里,他的激情迸发了。他想作诗,他想以此为题材写上一部中篇小说。他要告诉人们:人活着的乐趣究竟是什么。不是向别人索取,而是向别人付出。只要有了这样一个高尚的目的,什么样的手段都是合理的、道德的、无可挑剔的。
正在这时,意料不到的麻烦出现了。先是接到从家乡拍来的加急电报告诉他,那个可怜的俄罗斯老太太去世了。她是在小镇农具修造厂铁炉下面的灰坑里拣煤核时突然晕倒被熊熊烧着的烈火烤死的,临死之前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只是反复地念说着高建雄的名字。
这个噩耗一下子击碎了高建雄的心。他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恨不得插翅飞回老人家的身边。但是当他怀着无比痛苦的心情走进那个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把自己所遇到的困难简要地讲给他,并委婉地提出向公司借一些钱以便回家处理老人的后事时,那个平时对他礼仪有加的留着小平头的公司总经理努力地笑了。他不失礼貌地向他表示慰问,并再三叮嘱他节哀保重之后,突然告诉他说:
“我感到非常遗憾,经过反复研究,公司已经不能再接受你这个人了,当然更谈不上对你所遭遇的不幸事件的帮助了。”
高建雄吃了一惊,忙问:“这,这是为什么呢?”
小平头经理淡淡地笑了:“其实也和你本人没有多大关系,问题主要出在梁燕珍身上。她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我们。”
“欺骗?”高建雄不由地惊叫起来,“她不是你们公司的最大股东吗?
小平头笑了,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问题正出在这些钱上,她开出来的全都是些空头支票。事实上她在银行里除过两百万的贷款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业务来往了。她是一个骗子,一个无耻到家的骗子,她先以全部财产作为抵押贷了这笔钱,为找到一个合乎规则的替罪羊,她利用我们公司的名义。现在她的目标达到了,而我们却无法挽回地破产了。”
“这不可能,她还会回来的,她答应过我的。何况她现在利用的全是我们的关系,也就是说,我那位俄罗斯老奶奶的个人关系。没有这一点她将在俄罗斯境内无法立足的。”高建雄说得特别快,特别动情,他这么做与其说是在劝慰面前这位沮丧的总经理,还不如说是在劝慰他自己。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简直有点受不住了。
“哈哈哈!”那位小平头总经理听完他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嘴张了几张,但最终没有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拣出几幅彩色照片扔到高建雄面前。
高建雄看着这些照片一下子愣住了。那是梁燕珍和一个细高个儿俄罗斯青年一块的合影,背景是波兰国会大厦。从两个人得意的神态上高建雄已经清楚地看出了小平头经理的话是有充分根据,他的脑袋“呼”地胀大了,转身就想离去。
这时小平头经理说话了,尽管他的嗓音不高,但对高建雄来说这是一声晴天霹雳:
“根据现在的情况,我们的招待所已经无法让你住下去了,尽管这样做是极不合时宜的但是我也是出于无奈。”
高建雄静静地站在那里,两眼死死地望着这个小平头总经理,他的心里乱极了,不知自何说起。他想央求面前这个唯一可能帮助他的人,求他看在自己家里那位已经死去的、可怜的俄罗斯老太太面上帮他一把。但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只是轻轻拉开房门,退了出来。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两手已经是汗津津的了。只觉得浑身发软,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但是地方又在哪里呢?
啊,美丽的大都市,美丽的夜晚。宽阔又笔直的马路上能容纳得成千上万辆汽车和成千上万个无所事事得人们,唯独容不下高建雄这样一个乡下汉子。如果他生在这个城市里的话,也许此刻和同龄人一样正和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谈天,或者陪着心爱的女友在马路旁的树荫中密谈,也许在经商,也许在上学,也许已经身负重任成为某一部门的负责人了。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摆在高建雄面前的完全是另一幅图景。
他那可怜的老奶奶去世了,带着对他的无限信任、无限希望,永远的离他而去了。如果他像村子里其他本分的小伙子一样,不是和命运抗争,而是把理想、抱负、尊严等作为一个现代人所追求的一切统统扔掉,埋头在土坷垃里刨生活的话,他此时应该披麻戴孝地跪在老太太的灵堂前向每一个前来吊唁的村人叩头致谢,以此来免除死者来世的煎熬。但是这两者他现在都做不到了,能做到的仅仅是痛苦、流泪和那深入骨髓的愧疚。高建雄连自己也不知道在马路上溜达了多少时间,只是恍惚中觉得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间或有一辆汽车从街道上开过,那速度也是惊人的,像清风掠过山梁那样迅疾,那样令人不可捉摸。
要说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那也是不切实际。在夜幕的笼罩下,大都市里白天不容易看到的东西,现在全出现了。几个喝得醉歪歪的青年男女正漫不经心地在马路中央晃荡,向每一辆夜行的出租车招手致意,请求司机停下来送他们回去。但是没有一个司机敢在他们面前萌动赚钱的念头,几乎无一例外地避开他们慌慌地逃走了。街道两边的店铺前面,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神神秘秘的人物,有的拼命地在地上寻觅,有的仰头面对耸入夜空的楼房吟唱,有的则正满头大汗地将刚刚从路边下水道口上揭起来的铁盖吃力地扔到一辆破旧的架子车上,然后一溜烟地拐进一个黑乎乎的小巷里去了。
当然更多的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五成群地边磕着瓜籽,浪笑着打量每一位过往的单身男人。有的甚至缠着一些迷了路的乡下打工仔借钱,嘴里反复地念叨着一些令人肉麻的客套话。
看到这一切,高建雄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从大梦中突然醒过来一样,他现在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问题很简单,要么像狗一样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偏僻的小山村去,跪在奶奶的灵堂里任凭村里人说三道四;要么就得重新振作起来,面对这一切,战胜这一切,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回去接他那孤单的妻子和奶奶的骨殖。
他当然地选择了后者,像一个快要输光的赌徒一样,他不忍心前功尽弃,他要东山再起。
“不,我没有最后输光,最起码还有这一条命在。只要我活着,就要搏斗,就要努力,宁让牛撑死也不能让草荒了!”
高建雄坚决地这么想着,坚定地朝前走着。他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沮丧,整个身子都因了一种强大的自信心而热乎起来。现在他唯一考虑的问题怎这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我能不能通过他在这家电视台混一段时间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将会迅速洗刷掉自己在家乡人面前的耻辱,从而给妻子以希望,对奶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这个念头像磁铁一样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幅无比美好的图画。他相信凭他的才华、魅力以及丰富的离奇经历,一定会在这家电视台站住脚的——如果有一个小小的支撑点的话。
这家电视台始建于五十年代末期,位于本市的最南端,前身是一家新闻电影制片厂。在很长时间内这里只能生产一些“新闻简报”、“科教短片”之类的小节目。偶然生产一两部故事片也大多是以本地戏曲为题材的舞台艺术片,以致于多少年过去了,全国的电影观众对它仍旧是陌生的,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在很长时间内,它可怜巴巴地龟缩在一片茂密的蒿草林中,几乎每个夜晚人们都能看见附近的庄稼丛中那飘忽不定的磷火。当时这里甚至没有通往市区的公共汽车,厂里的职工要进城办事必须先骑40分钟的自行车,或者走两个小时的田间小道才能进城。
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伟大改革刷新了这个古老的大都市,同时也刷新了这个无名小厂。1982年,一位征战过大半个中国的老厂长在铸就一部史诗性故事影片之后,溘然长逝了。就在全厂职工为这位刚直不阿的老厂长作最后告别的时候,那部史诗性的影片引起了全国性的轰动,一时间小小的电影制片厂名声鹊起,捷报频传。人们在总结成功经验的时候,首先注意到老厂长对人才的爱护,对艺术的执着。于是在全厂职工的一片欢呼声中,一个年仅39岁的新厂长上任了,一场脱皮换骨的大改造开始了。一时间,别的厂家办不到的事,这个厂就能办到,别的厂连想也不敢想的事,这个厂也能办到。于是全国各地的艺术人才纷纷朝这里集结,那间规模不大,设施简陋的厂长办公室灯光昼夜不息。全厂上下几乎人人都在谈艺术,谈剧本,谈表演;人人都在为厂里的前景兴奋,欢呼,祈祷。
功夫不亏有心人,两年之后,该厂的第一批故事片占领了国内市场;三年之后该厂生产的故事片第一次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四年之后,鲜艳的五星红旗屡屡在国际权威电影节的闭幕式上冉冉升起。到此时,在这个信息趋于爆炸的纷乱世界上,凡是有电影放映的地方,就有人知道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在国内的影视圈里,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对该厂影片的评价、争论以至于吵闹。此时厂子的规模大了,膨胀起来的市区已将这里和古城连成一体。有关部门在为一条经过该厂大门口的新兴街道命名时,甚至沿用了该厂的厂名。以一个厂名命名的一条街道,这在本市还是破天荒的第一例。
雄心勃勃的高建雄现在已经怀着一种半似兴奋半似紧张的心情走在厂区里的林荫大道上了。此时正是上班时刻,一辆辆被油漆涂抹一新的古典式马车正“轰隆隆”地被拖往林荫深处的拍摄点。成群结队的男女演员们有的身着戏装,有的穿戴时兴,有的则故作深沉地背抄着手一边行走一边思考。人群里不时传来几声哄笑声、打闹声和优雅的调侃声。这里真正是一个花花世界,大凡世界上有的,这个城市就有;这个城市有的,这个厂就有。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林荫大道的尽头,也就是那个拍摄现场。负责清场的副导演正毫不客气地把一些前来围观的好奇者赶出场外,然后用一种生硬的口吻询问各个部门的准备情况。高建雄有点慌了,他实在弄不清楚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他甚至后悔起自己的愚蠢行动来了,“我来这里干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丢人现眼吗?”
就在他沮丧地准备离开这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放声痛哭一番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那是一双充满好奇,饱含着同情心,而且十分美丽的大眼睛。高建雄突然觉得浑身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色大褂的文静女人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问道:“你是找于主任吗?他不在这里,在编辑室,现在已经是编辑室的主任了。”
高建雄的脑子突然一亮,他一下子记起那位编辑姓于,叫于永和!一阵狂喜使他浑身不由地颤粟起来了。他甚至连和那位穿白大褂的漂亮女子招呼都没打,就匆匆地转过身来朝编辑室冲去。直到走出去好远,他才记起那位可爱的可尊敬的女人。当他转身朝后边望去时,发现那个女人仍在那儿默默地望着他。她的满头秀发在晨风中微微飘洒,脸上仍然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那模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似的。高建雄的心里不由一热,正当他准备返回去向她道谢的时候,白衣女子轻轻地朝他扬了扬手,然后扭头步入混乱的拍摄现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