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红楼”
(2012-04-12 21: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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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评文论 |
比如《红楼梦》。我遍寻不读它的理由而不得,于是就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在眼看要到达山巅的那一刻功亏一篑,只能一次次从头再来。就这样,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心存一种羡慕,羡慕那些能一口气读完《红楼梦》的同龄人。这种羡慕如此浩浩荡荡,却只关乎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红楼梦》是这个年纪就能读完、读懂的么?要读完了,怎么还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这样的疑问是如此不可思议,只因我始终心存侥幸,希望能像经历自我的成长一样去经历阅读。而阅读,即使能越拉越长,也只占据我们生命中的某一段时间,因此我期盼重读,期盼仿佛与成长同步的那个温暖与百感交集的旅程从来不曾逝去。或许,我也可以等待,等待现实与经典交集的美妙瞬间。于是,就有那么一天,我突发奇想,要是在生活遇见一个像林黛玉那样有着曼妙风姿,却长着玫瑰样尖刺,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子,将经历怎样惊心动魄的情感历程?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你会对她一见倾情;但倾情以后是否还能如此美好?我相信,在文学的世界里,为了让美好永远延续,就该很快让她死去。
林黛玉最后是死了。但冬去春又来,这个多愁多病身,居然在大观园里面生活了堪堪又是多少年的时光,还历经了一直到死都未能忘情的宝黛之恋。我知道,有了木石前盟,有了绛珠仙草的还泪之说,宝黛之恋似乎就有了先天的依据。但小说毕竟不是神话,纵使它们之间有着不解之缘,到底隔了万水千山。为了跨越这种阻隔,很多爱情被“简化”成浪漫传奇或畸恋故事。曹雪芹却把它还原到日常经验中来,他把看似非常态的故事往常态里写,在神话的背景下,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逻辑基础和现实依据。而在西方,整整一百二十多年后,一直到福楼拜发表《包法利夫人》,才复活了如此波澜壮阔的日常叙事奇观。
如此,不知不觉读到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才发现忽忽已过了据传曹雪芹亲自撰写的前八十回。红学家们不曾有片刻的怀疑:认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在我的意识里,却不曾闪过片刻的割裂之感?这如何骗过了我的感觉?果真后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红楼梦》确乎越往后越少了诗词歌赋。这诗词在红学家看来甚是了得,以至于仅此一点就可看出,续作者到底没了原作者的才情,只能付之阙如。
倘若放在当年的语境里,除了其中一语道出人生况味的几首,其他诗词未必就能见出作者如此不同凡响的艺术境界。而少了闲情逸致的“红楼”中人,何以在遭遇困境后还得诗意盎然?在宝黛之恋这样的故事高潮过后,还能写出万千气象,难道就少了写作难度?就算认定《红楼梦》确有两个作者,原作与续作能如此天衣无缝,放眼古今中外,除《红楼梦》外能有几何?
我到底还是为《红楼梦》的太过完整感到遗憾。因为,我希望读到不一样的死。我当然知道,《红楼梦》里写到那么多绝无雷同的死,如同写到了那么多千姿百态的生与梦。但这些死只是围绕了一个中心,那就是贾宝玉的痛感,要不就是着眼于周围人物的观感。如许的死更像是邀约你的围观,却不曾见有孤独个体直面死亡的惨痛,或是脱离开伦理道德界限的轻盈的飞翔。而沉重的翅膀掩盖下的同样沉重的现实,彻底窒息了人的主体性。由是,在我的阅读感觉里,《红楼梦》里死亡的总和,终究也抵不过托尔斯泰笔下安德烈公爵一个人的死的分量。
谁又能说这是曹雪芹的过失呢?在他离世两百多年后,我们果真已经学会了直面死亡吗?在余华、莫言、残雪,还有刘震云等作家的小说里,我们的确能读到另一种意味的死,与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决绝的残酷的死,这或能提供人思考死亡的另一种视角,但也仅此而已,这真是中国文学的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