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被改写的西绪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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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后面的一段经历在外人看来相当精彩,尽管在他自己看来最是无聊。那就是他在乐清这个真正的富庶之地的生活。他在那儿做过两份工作,先是乐清市委办的秘书,参与起草过几份对乐清还蛮重要的文件,可算是个好秘书,如果循规蹈矩的话,现在他很有可能是乐清某个局的副局长,运气好的话,也有可能是局长。但是,他当了一年的秘书,就自己跑掉了。因为他无法忍受那种官场的生活,到处是数不清的会议,到处是一本正经的废话,官场的生活,看上去极其严肃,其实极其无聊,那是一种一本正经的无聊,而且你不能说出这是无聊的,必须忍着笑维护它严肃的面孔。
于是他从市委办跑到了电视台,当了一个小记者。他以为当记者好说歹说不是个无聊的差事,事实上却并不尽然其实,所幸电视台有不少美女,跟美女呆在—起,总比坐在会议室里一本正经开会好玩。吴玄后来回忆说这是这是他的第一次逃跑,从此以后他开始坦然从容地走他的“下坡路”。为什么他要选择这么一条向下走的道路,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他骨子里是个文学青年,准备或者说梦想当一个作家,对作家以外的东西,他什么都不在乎。
那时的吴玄痴迷于写作,却没人喝彩。吴玄在北大的那篇演讲《自述:无聊和猫的游戏精神》中诉苦道:我是在九十年代初开始写小说的,我至今还相当满意的一个中篇《玄白》写于一九九二年,当时,我满怀信心地四处投稿,但所有的刊物都约好了似的,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写作是需要发表的,没地方发表的写作很难坚持下去,我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也就渐渐的远离文学了,这是很糟糕的一种状态,有好些年,我什么也没写,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一个偶然的机缘,《玄白》在新世纪第一年的发表,使他从此回到了写作状态之中,他飘飘然之名士风度终于有一展身手的舞台了。吴玄干吗不一边当他的记者,跟美女呆在一起,却一无所是、一无所有地跑去了北京。吴玄当然不忘提及出现在温岭石塘的那一缕千年曙光的启示。他回忆说:当时我们站在海边的一处斜坡上,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看见太阳从海平线那边很平淡地出来了,开始一点也不像太阳,而是像涂了口红的女人的嘴唇,有点性感,慢慢地那嘴唇越张越圆,红红的就成为一轮日出了,于是就沐浴在新千年的曙光里了,等太阳升得老高,再也没有新的感觉了。吴玄描述道:“我们下山,我记得我困得要命,我想起《日出》里的妓女陈白露的一句台词,太阳出来了,但是太阳是他们的,我要睡觉了。我原以为这根本不是怎么回事。”但很奇怪,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千年曙光时不时地总在他的脑子里出现,好像他的脑子是千年曙光的一个屏幕。“在我的记忆里,千年曙光是女性的,性感的,千年曙光似乎为我提供了某种活力,我突然不想在乐清那个地方,那样无所事事地混下去了,我再次选择了逃跑。”于是他来到北京,成了“京漂”。
他到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北大,是去北大中文系进修的,在北大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无所事事地听课,觉得没任何意义,却喜欢那种感觉,居然乐此不疲。后来作为浙江省的代表进了鲁迅文学院读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他从此告别了北大边缘人的生活,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一起混了。临近学期结束,《当代》杂志社来到鲁院,准备在这个班里物色一个编辑,他现在就成了《当代》的编辑。有一天没一天地上班“混饭吃”。当然他的主要生活就是写作。
吴玄形容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具体地说就是过完了今天再说,至于未来将会怎样,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京漂”在他看来肯定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这种生活看起来似乎很自由,面前好像有无数个方向,其实什么方向也没有,这是一种完全悬浮的状态,跟什么都没关系,他说呆在北大、呆在鲁院、呆在《当代》,其实这些地方跟他都没关系,他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活在一种没有身份的、无名的状态之中,惟一拥有的就是不确定性。
因为是名副其实的“京漂”,吴玄自然对此有着深切的感受。“‘京漂’说明我在北京漂,我和北京之间无法建立认同感,我和我置身其中的现实,失去了最基本的身份认同,那我还怎么知道我是谁?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个‘京漂’的精神状态。”
以吴玄的理解,这种状态当然不好,但他并没有打算回去,他还是在北京漂。“实际上,我回去生活要容易得多,我可以在乐清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整天东游西荡,无所事事。但是衣食无忧又怎么样?无非也就是回到原来我已经放弃的那种生活,谁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都说没干什么,什么也没干。我坐着等死,就像成语所说的坐以待毙。”
其实,在外面漂久了,吴玄觉得自己想回去也是回不去的。“我也经常回去住一段时间,但我发现,我在家里像个游魂。”按加缪的说法,对原来熟悉的东西感到陌生,荒诞感就产生了。荒诞就存在于人和现实突然发生的断裂之处。吴玄说:“我就这样成了一个荒诞的人了,所以我还是不顾一切地逃走。”
从市委办的秘书,一纵成为电视台的一个小记者,再一纵跑到北京,成为一个京漂。吴玄的人生道路飘飘然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悠悠然落到了地面。现在,他没有归属感,妻女都在远方,好像他还说过,他亦没有故乡——这世上少有什么地方、什么人和他是有关系的,这是他的理想。用一句时髦话说,他这是自我放逐。他采取主动的、几乎是任性的方式,让自己迅速地往下掉,现在他不能再掉了,因为他已经掉到底了,他成功了。对一个成功者来说,吴玄以为,他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死。
当西绪福斯把那块命运的巨石推上山顶,眼看着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就是在这种回环往复的过程中西绪福斯宿命般地玩味着“荒诞”。吴玄则不然当他从高处飘飘然地落下,他索性在地面躺下来,执意在生命的底地玩味他的“无聊”,充分展示着猫的游戏精神,以其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把玩人生,使无聊的生活在骤然之间上升为一种戏剧性的审美活动。
吴玄说:特别喜欢一个作家是很要命的,他有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从而在不经意间消失了自我。加缪是他最推崇的作家,而现在他要做的工作却是离开加缪,去寻找一个新的起点。其实他已经部分做到了。如果我们仔细玩味他的生活和作品,我们惊奇地发现了一个被改写的西绪福斯。尽管在外表上看起来是如此地相象。可内在的精神却悄悄地从“荒诞” 蜕变成了“无聊”。吴玄把无聊当成了一种精神追求,这是个有信仰的人,他正以身作则,要将无聊贯穿生命的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