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死去》的采访时间只有两天，而找到死者张艳的家庭住址我就用了一天半。

在安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感染科楼里，我找遍了几乎所有可能见过死者夫妇俩的人。得到的信息是令人沮丧的：当地媒体采访过的同病房孟南香说只在一起住过三天；护士说她只是例行换药，有的只是知道楼里似乎死了一个人；主治医生叶荣虽然记得死者的名字，却不晓得她丈夫姓什么，她感觉夫妻两人“感情很好”。

我央求医生查了张艳还未上交的病历，病历上仅写有她的家庭住址“金寨县”，医生们解释说这是由于“之前科室没有详细记录”。

在感染科楼二楼最南头，张艳自杀的病房里，已经新住了病人。孟南香因为害怕，就换了其他的病房。农妇张艳似乎就像没有来过这里。

11月13日，我拿着从医院找到的名字，去当地派出所查询。户籍警好心帮我打开了户籍信息系统，结果令人头大，在金寨县内，叫张艳的女人有600多个。无从下手。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再去医院碰碰运气，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能够说出夫妻两人名字的，但没有。时间只剩半天了，我怀着再不行就走的心理又去了一趟派出所，在那里找到了当天出警做记录的警察，谢天谢地。他告诉我，自杀者家住六安市金寨县铁冲乡，她丈夫叫叶士龙。我打开地图发现这个地方几乎已经是河南的地界了。

经过狂奔式的赶路，我包下的车在当地下午四点到了铁冲。碰巧我下车地方的人家就是叶士龙的亲戚，中年妇女介绍说他家借了五万多给叶士龙，为了张艳的病。她给我指了叶士龙家庭所在。

面前叶士龙显得清瘦异常，穿着黑色羽绒服浅黄色料子的裤子，他今年四十岁。他平静的表情令我觉得有些讶异，在我想象中他应该是红肿着眼睛的。在之前他人的描述中，他总是哭着的，在妻子自缢的卫生间里，他痛不欲生的嚎啕；在妻子的丧堂上，满脸泪痕的他瘫坐在地上。

但他很平静，似乎未经历过伤悲。妻子去世五天了，出丧也有三天了。平静下来，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当时不睡着就好了”。说起张艳的好，他如数家珍，穷尽了他知道的几乎所有表示美好的词语。

今天，他要给妻子送“烟包”，之前已经送了两天了。

“送烟包”这是当地的丧葬风俗，据传人死安葬会觉得土冷，在坟墓前“烧烟包”会有烟火，让死者觉得温暖。叶士龙专心地编着“烟包”，不一会儿，一捆稻草就在他手中汇成了小腿粗一股，长有十余米。

妻子安葬在栗子树林边，进入初冬的大别山山山黄叶，只有这栗子树色如火般暗红，显得华丽而肃穆。叶士龙和儿女将“烟包”围着厝着妻子棺木的地方，和之前烧过的灰烬刚好围成一个圆环。暮霭沉沉，山风沁骨，烧纸的火苗照着叶士龙的脸，嘴中念念似乎在说些什么。

叶士龙跟我说到了他和妻子的爱情故事。1995年，叶士龙的大哥因为尿毒症病死，家中一贫如洗，然而祸不单行，第二年他被大货车辗压，六根肋骨骨折，差点没救过来。幸好他命大，活了过来，可是腰部已经变得不协调了，走路一瘸一拐。

张艳是乡干部的女儿，她并没有嫌弃这个几乎是有些残疾青年，并嫁给了他。叶士龙说他能理解妻子身上的病痛，因为他也经历过。“当时我疼得不行，但张艳一来看我，我觉得不怎么疼了。”叶士龙觉得他陪在妻子身边，妻子也不回觉得太疼。确实，张艳一直咬紧牙关，疼得汗出也不哭喊，“贤惠得体”。

“她那晚还说‘野人’替我照顾好孩子”，叶士龙解释说：“‘野人’是张艳一直叫我的绰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从前，脸上洋溢出幸福的样子。我无法知晓，年近四十的夫妻俩是如何的亲密，所以会在痛苦的生死之间还会唤起热恋中亲昵的爱称。

晚上，我就在叶士龙家住，和他在睡一张床。睡前，叶士龙忽然问我怕不怕脚臭，我说还好，没闻到臭啊。他说他是汗脚，总是很臭，“刚刚我用香皂洗过脚了”。

“我怕脚臭影响她的心情，这次去省城看病，我就一直穿着这双拖鞋。”他自言自语着，将床沿的淡黄色的塑料拖鞋摆放整齐。在合肥的这个时节，清晨和晚间温度会将到接近5℃附近，人们已经穿上了毛衣和羽绒服。

坐在他旁边的我心里一怔，心里酸楚。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四年都带着温情的体贴去照顾，放下一切，每天衣服饭食，忍耐病人的烦躁。

某一瞬间，我似乎理解到死者自缢时她竭力要屏住的呼吸和声响，理解这个男人的一无反顾，倾家荡产，欠下他一辈子都还不轻的债务给妻子治病的勇气。

因为两心的善良。因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