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交代,虽然与子蕴相遇已久,读她的作品却不多,偶尔一读,也没留下一言半语的心得。若不是近来的一个文学品牌的横空出世,我与子蕴的交情还是貌合神离。最近,她的散文集《水流心犹在》很火,火成了一个品牌,如潮的好评,激发了我的窥视心。我把当当网翻了个底朝天,终无所得。我给她留言,明知故问地说,当当网是否有售。她说,寄赠一本给我。
她说,“我”,不是“我们”。对于《水》,你们年轻一代会有不一样的解读。她错了,我和她虽非同年代人,也老矣,但也乐于和文字一起厮混。
对于情怀,无关年龄,我所寻找的是一份文化认同。
三天后,《水》流我家,我一口气读完了。掩卷时,她的文字连同半夜时分的星辰,一起被死死的封存在我的梦乡。从此,我知道了另一个温情脉脉的存在——“二姑娘”,她的生辰八字、籍贯、尊姓大名都在封面的折页上,一目了然。哦,她是一个把灵魂植入天津卫和皇城的北京人。她长我八岁,大姐级的人物。
我跟子蕴承诺过,读完后,我会写一篇心得。写,不是礼节性的践诺,是一次自我洗礼,一次精神成像。
很多年了,我读书的目的很平民,甚至很猥琐,纯粹是为了消遣,读书时不再评注了。读《水》时,却又情不自禁地干起了眉批、腰批的活路。读着读着,子蕴的笔触不得不让你随时记下自己突然闪现的灵光。密密麻麻的,如子蕴笔下的藤萝,或长或短的枝枝蔓蔓,都是子蕴文学滋养下的成长。
我曾收到过十多位博客朋友的作品,除了极个别学术性著作,《水》是最好的散文作品,说它是精品也不为过。这样说,固然是我的个人喜好,但我大抵晓得衡量一篇散文好坏的具体尺码。好的散文无外乎在美学的框架内,有足够量的信息传输,有足够张力的情感表达,有足够强大的文化思考。不能说《水》尽善尽美地包罗了这三个方面的核心元素,但至少在信息、情感的处理上,子蕴完成了自己的文学实践。所以,当我踌躇着为这篇小文命题时,突然想到一句平实、质朴的话:散文,就该如子蕴这样写——写真实的事,真诚地面对读者,真实地书写内心。这是作者对散文文体最原始的敬畏。
说《水》是散文的典范,有过誉的嫌疑,标准范式呢?不为过。尤其对于草根一族,《水》的样本价值与它的美学价值同等重要。
北京的胡同,是北京城的毛细血管,我无疑是陌生的。上世纪,我花500大洋租了一辆黄包车,在北京的胡同里转悠了一整天,当晚,我在南池子的一家小酒馆小酌时,就觉得自己终究是与北京不同血型的一滴血,北京的胡同,不是我行走的管道,纵然我深入其间,充其量也就是一粒来自域外的浮尘。不是北京的胡同不接纳我,是北京的胡同高度浓缩的皇城文化,不是浮光掠影的情感扫描就能抵达的。后来,读肖复兴的《北京的乡土人情》,感佩之余是另外的感受。肖是散文大家,但对于北京,他也是一个异乡人,置身其外的解读,终不如北京土著刮骨疗毒般的情感切入。
肖是过客,是介入者,他的文字作为观察者与北京胡同之间的介质
,缺乏子蕴的文化质感和心理指认。子蕴是深入者,她对于北京胡同里的人和事的情感体验中,皇城的文化基因让她如鱼得水。这不是一般的地域优势,而是文化胎记赋予子蕴独特的书写魅力。所以,读《水》,你会感到自己一时在疼痛中幸福,一时在幸福中坐卧不宁。
子蕴的北京、天津系列让人眼界大开,不好说她呈现给我们的是一道精神筵宴,但至少可以说它是原汁原味的文学烹饪。这得益于子蕴的天然优势。她自小在天津的租界、北京的胡同里“混”日子,里面的一砖一瓦所承载的历史她都了然于心,每一朵玉兰绽放的声音,她都耳熟能详,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文学表达不矫揉造作,优渥的成长环境并没有抬高她的平民视觉,近乎平白直叙的娓娓道来中,姥爷家的“四进院子”,院子门前的“上马石”,某个院子的前廊后厦,以及院子里穿旗袍的全职太太们,都活龙活现地站在你的面前。这些物件、人物和场景,不是被强推出来的,他们窈窕淑女般从子蕴的文字绣廊里款款而出。他们身的段所映衬出的文化品相,从某个侧面反映了子蕴散文的精神段位。人是环境的产物,子蕴自小受皇城文化的耳濡目染,没办法,她自有精神底相。
当今的许多散文,尤其是网络散文,多有文字用力过猛、脂粉气浓厚、情感过于铺张的毛病,或者文字过于干涩,或者哗众取宠,而我所欣赏的书写者,是在自己熟悉的创作领域,用适合自己表达的文字规律、情感规律和思想规律,书写生活并挖掘、升华琐屑生活中的真善美。子蕴的《水》恰到好处地规避了话语泡沫,也成功地实践了文学的要旨。
写散文一如做人,花枝招展容易,素雅难;把一桩事情说清楚容易,由事生情,情之淡然而又有味道更难。素雅之难,难在把文字、情感、思想严丝合缝地糅合在一起。由事生情之难,难在是否有真情实感,难在表达情感的张弛有度。“二姑娘”无疑是这难易之间泳技可圈可点的泅渡者。《水》通篇都是庸常语言,好似家常话。这种语言组构总让人想到杨绛散文的简约,想到汪曾祺散文的质朴语言,子蕴如是,她的苟简所凸显的是她驾驭文字和把控情感的能力。即便是《古宅魅影》这样惊悚的篇什,她的文字也是温婉的。那个白净的刘先生吊在厕所边,这该是异常的恐怖了,可是,子蕴老道极了,只是说“刘先生两脚离地,脖子上勒着绳子”,她并未刻意地渲染,只是用“五姨吓得连滚带爬”作了注脚。
这是写散文的机巧,不把话说满,不把话说死。一个作家懂得,应该给读者预留足够的想象空间。就此而言,子蕴的《水》,远不止一本书的文化分量。
我老伴看《水》的封面上的头像,问我这人是谁。我说是皇城根下的格格。格格言过其实,但对于子蕴同时代的人,“二姑娘”的家境无疑是优渥的。世道转换,她也不能逃离大时代的淘洗,她不得不离开穿旗袍的母亲和满腹经纶的父亲。北大荒的十年和她的天津记忆、北京往事一样,都是她生命的刺青,不同的是,前者是血风腥雨,后者是一般孩童无法享受的文化浸润。不得不令人诚服的是,子蕴的散文里,看不到她对那个时代的埋汰和大学梦碎之后的怨天尤人,反倒是她津津乐道于在职求学的苦与乐。社会宽宥她的牢骚,也没有谁阻碍她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呈现生不逢时的文本。她按捺不动,那不堪回首的经历,仿佛深井微澜一般,纹丝不动。对此,我宁愿相信是她的达观、豁达,成全了她善于遗忘的品格,绝非她的政治智慧令她慎开尊口。她的文学情怀告诉她,散文不是社论,不是时评,不是杂文。一句话,散文不能有太大的担当,好的散文最好不要让读者血脉贲张,隐忍的情感、内敛的表达,是散文最恰当的文学款式,也是散文的规矩。
小说是我说的世界,散文是说我的世界。“二姑娘”的“我”,在她俗常的笔墨中,恣意由性,风景如画。如今,她也许孙儿绕膝了,我倒是期盼子蕴同志有更多的佳作呈现,而且还是沿袭她的老路子,在不变中求变,在变中求至臻。行文不强势,却有力量;非小众,却别样,用惯有的气质表达隐藏,以文字洞悉人间的爱与美,伤痛与期许,无明与内省。
若说小瑕疵,就是有些语言结构在谋求气势时,一时忽略了惯常的柔软,如在句法上略作调整,兴许更能契合当时的语境,还会有更好的语感。“我喜欢邻居们字正腔圆的京腔京韵,喜欢……喜欢……”(《相伴人间万家灯火》)。一连三个“喜欢”,读起来有些急促,突兀。《一半是梦幻,一半是记忆》中,连珠炮似地用了四个“忘不了”。愚以为,朗朗上口固然好,但与整体风格不搭调。
姑妄言之姑听之,我战战兢兢地说了,不碍事,瑕不掩瑜。说错了,子蕴掌嘴,我接着。
作者:吊脚楼 202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