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人家
(2015-06-12 11: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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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平利客人山涧主家 |
分类: 游记 |
平利行系列之二
平利的山与山几乎贴在一起,汽车穿行之间,宛若颠簸在漫无边际的绿海。望不到尽头的山峦,须臾间,突兀地闪过一抹青瓦白墙,便是山涧人家。平利不平,土地稀少,村不成落,居住分散。近几年移民搬迁,大多山民搬到居民点,但仍有住户散落在道路两旁,深林山涧。
我十分钟情平利这方土地。行走在这里,不仅能听到乡音,还能找到童年的记忆。这里的房舍是建在水边的,无论地势有多高,山高水长,总有小溪、小涧、清泉在房前屋后。房子是清一色的青瓦白墙,在山腰间,在山坡下,在路边,一圈篱笆墙,或者干脆没有篱笆圈围,便就是一户人家。院门永远是敞开的,或者根本没有院门。院中迟早有一椅子,留给客人歇脚。平利山大沟深,土地金贵,除了成型的坝子,就是房前屋后一绺绺斜斜仄仄的坡地。就这么一畴地,精明的平利人却能务弄出花来:一畦土豆套种一畦玉米,种几垄旱烟,四周栽几簇茶树,再点种几颗豆角或茄子西红柿之类的季节菜。正是初夏季节,土豆开出红、白、紫色花朵,玉米苗也很壮实,在风中撒着欢儿。在田里劳作的大都是翁妪,或背着背篓打猪草,或薅草捡石头。累了,一屁股坐在石砭上,顺手摘片树叶扇凉,嗜烟者掏出旱烟或香烟贪婪地吸几口。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扯起嗓子喊一句:
歇火啰————
平利山区地广人稀,移民搬迁后更是人烟稀少,留守老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平日里,他们很少见到人。独处者喜欢喃喃自语,与天说话,与地说话,与庄稼说活。一双老人就拌嘴解闷。这句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响起,悠扬激荡,余音袅袅,在山谷间,在树稍上回响。幸时还能听到回音:
歇一火啰————
声音同样抑扬顿挫,余音袅袅。
见有人回应,先喊者兴奋起来,知道山林深处不止他一人,于是唱起当地的《薅草歌》:
头上的太阳凶得很,眼看众位少了精神。
对方接唱:
暂且到树下歇口气,养养精神把烟熏。
短短四句歌词,用平利的方言曲调咏唱,高亢时在云端行走,婉转时在水中潜行,咿咿呀呀,别有韵味。
高山流水养育了平利人,又兼蓄各地移民文化,他们都是天生的歌唱家。歇火唱罢,精神倍增,起身继续干活。在平利行走,无论到哪儿,当地人会主动搭讪:客客哪里去呀?一脸的善意。即使在山间,你还没到主家院子,不知藏在哪里的小黄狗突然蹿出来,向你“汪”一声之后,对着主人劳做的方向连声“汪,汪”。它是告知主人客人来了。听到狗叫,主家便回头大声喊道:客客歇歇脚吧。说完就往回走。
平利人的热情是有名的。将客人请进院子,搬来小方桌,递上椅子,让客人坐定后,开始忙碌着沏茶。若没有开水,立即生火;没有茶叶,到地边的茶树上摘几粒叶尖,放到茶壶,倒进滚烫的开水后端上小方桌上。等这些忙定,坐下给你拉话。这时你才发现,无论是老翁老妪,皆鹤首鸡皮,一脸的沧桑,憨憨地对着你笑。这种笑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毫无杂念,清彻得像平利的天空。待茶泡好,客人自斟,一股黄汤倾泻,一缕清香扑鼻。温茶入喉,有点苦涩。苦涩过后,便是清爽。客人递给主家一颗香烟,他的手在衣襟檫过之后,双手接住,然后点着,望着客人,仍是憨憨地笑。
烟茶不分家。喝了主家的茶,抽了客人的烟,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经攀谈,家里的其他人或搬到了居民点,或进了城。儿孙或在外公干,或外出打工,只有他(她)或老两口留守老宅。客人问,为啥不搬居民点或跟儿孙进城享福?他嘿嘿一笑,露出空洞的牙床说,住不习惯。客人追问,在这不寂寞吗?答曰:在这住了一辈子,习惯了。再说,熟悉这里的一切,与天地、庄稼都能说话。嗷对了,还有一口人呢,它陪我说话。他说着摩挲卧在身边黄狗的脑袋,像抚摸自己的儿孙,一脸的慈祥。
只要客人愿意,只要客人坦诚,几番言语,主人就会讲他的家史和现在。讲到热烈处,他会毫无防范地拿出家传宝贝向你炫耀,拿出儿孙孝敬的好烟好酒给你享用。如果你有兴趣,请他唱民歌,他毫不做作,张口就来:
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噻)在家不在家 ?
他唱罢,然后教你唱:
你喝茶就喝茶呀那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噻)已经八十八
这是陕南著名的民歌《六道茶》。主人教会客人歌词后,还要完整地对唱一遍。唱罢,笑声充满小院,涤荡天空寂寞的阴霾。这时,主客情感交融,如同久违的老友见面。
夕阳西斜。
主人真心留客,若客人不走,主人生火做饭。客人随意走动,看看屋内陈设,看看为儿孙留着的床铺。室内尽管家什陈旧,但贴在墙上的明星画报,拉近了僻乡与外界的距离。客人转到房前屋后,看圈中肥猪,看鸡舍鸡鸣,看青竹滴水,看清泉冒涌,看山涧溪流。蓦然间,被屋后或不远处一座座碎石垛码的石堆吸引。细细观看,有清明祭奠祖先的纸絮,方知这是先故者的坟茔。将祖先安葬在屋后或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让他们始终是家庭的一员。这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丧葬习俗,是山里人对故去亲人的至高尊重与缅怀。客人这时似乎明白,他们不愿离开故土的真正原因,是不愿离开逝去的亲人,不愿离开出生的土地。他们在此守候先故,也是为了安置自己的灵魂,。
月牙初升。
一阵刀俎过后,腊肉飘香,包谷酒弥漫,一桌地道的平利佳肴端上桌。器皿是粗瓷海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西域人般豪爽。酒坛空了,客人醉了,主家歪倒了,趴在桌上,扯起撼天的雷声。只有黄狗卧在门口,警惕地四周张望。圆月已挂上树梢,山野朦胧,山乡一片安谧。当薄雾升起,氤氲缭绕,露珠打湿了山野,也打湿了山涧人的梦。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2015-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