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衍着敷衍着，心就凉了

潇湘蓝

《小艾》不是经典，但若是撇开小说的情节，你可以看到女人们那些有趣的敷衍功夫。

笑是敷衍的开场。

起首的是五太太，因为五老爷住在外头小公馆。她这里的日子便越过越长，几乎快闷死了。未出阁的婉小姐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就在一张杨妃塌上坐了下来，鼓着嘴撒起娇来“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明儿再去买吧，我叫陶妈去买枇杷了。”第三个是老姨太，其实也就三十出头，很有风韵，瘦怯怯的身材，五太太羡慕得又爱又恨，她笑道“不知三太太有没工夫没有。”第四个就是他们的当家奶奶，三太太。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她一进门，便笑道：“哟，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下来了。

一桌麻将，四个女人，彼此敷衍，个个带笑。

在这个大家族里，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相当没有底气。她的笑很有讨好的意味。婉小姐很年轻，却是一身慵懒的情态，女人们敷衍她，她最享受。老姨太的笑比身子更“瘦怯怯”，三太太要吃枇杷，她“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敷衍起来，一句废话没有。最滑的是三太太，一向“自然是忙的”，但是一请即到。看到麻将，面上带笑，眼里放光，嘴上还不忘“装腔作势”。身子早就牢牢坐定了。真正是当家奶奶的水准。其实五太太心里很有数，常人说她“没心眼”。她对当家太太却连敷衍都免了，“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直接点穿。

女人的心，都是深不见底。

浮到面上来的，都是谄谄一笑。

 二、

妯娌之间彼此敷衍，图个亲热。妻与妾，平时不往来，忽然敷衍起来，里面的花头就多了。

五老爷一反常态，接五太太一道住到南京去。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五太太态度也非常谦逊，当下两人尽释前嫌。说说笑笑，亲密异常。

五太太多年独守空房，她明知夫妻情分是假，但面上的一团和气正是她最想要的。只要有这一天，她这个五太太就是名副其实的。所以宁可混沌到底，也不肯去深究。姨太太独霸五老爷多年，不为了骗她那些陪嫁怎肯陪着笑脸演这出戏。事成了，五老爷更攥稳在她手心里。如何做戏是敷衍的较高等级。

姨太太当然是不肯轻易低头的，怎么办，她很有一套。那就是称呼。她不叫“太太”，叫“五太太”。这是妯娌间或平辈的亲戚的称呼。再是家下佣人们的称呼，不分太太姨太太，一概称为“东屋太太”和“西屋太太”。她自己当然是住东屋的。譬如东太后与西太后，“东”总比“西”地位高些。

你发现了吗？很多难事，一旦在称呼上稍加用心，往往就有了转机，而且是雾散云开，柳暗花明，反败为胜。

姨太太的这点子小算盘，深得中国文化之精髓，天下女人要学学。

饱读诗书的女人，若只会背几首诗词，有什么用，几百首也没用。

 三、

五老爷后来做了汉奸，被人暗杀在街头。五太太此时染病在床，寅少爷是前太太生的，又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担心告诉了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所以还是问过她兄嫂，假使他们主张告诉她，也就与他无关了。结果，全族都瞒着她。她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终日盼着五老爷能最后来看她一眼。生生涯过一天又一天。六孙小姐来奔丧，也敷衍她说，是专程来上海看她的。她很感动，后母与前头的女儿感情那么坏，却还惦记着她，千里迢迢跑来看她，而自己的男人相形之下比路人都不如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敷衍到最后，就是一点情分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怪圈，谁也逃不过。

这里面有意思的是所有人看上去都没错，都有道理，都是好心。但是活活受尽折磨的是五太太一人。世态人情，敷衍着敷衍着，心就凉了。

《红楼梦》里贾宝玉发现和他成亲的是薛宝钗，哭着闹着要去找黛玉。众人一阵劝、哄、恐吓，都无济于事。薛宝钗走出来，告诉宝玉，“林妹妹已经亡故了”。众人愚钝，怪她造次。贾宝玉却是呆了半响，浑身冷汗，心内却觉得清爽了。薛宝钗知道“乘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方能神魂归一。”这就是睿智而有担当的人。

张爱玲的小说，真是毒。

敷衍是空，人生没有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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