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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韩邦庆倌人长三书寓出局 |
【海上花列传】:长三书寓里出局的那些衣裳
潇湘蓝
一部《海上花》,断断续续看了三周。心里念好,嘴里却说不上什么。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阵小脚声“咭咭咯咯”,一阵牙牌声“历历落落”。房间里大红的褥子暖洋洋的,塌床上的人水烟呼得烟腾腾,旁边个倌人娘姨红妆翠袖小心伺候。床背后,一箱子金,一箱子珠,一箱子翡翠白玉。另有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两箱,夹一箱,单与纱罗一箱。共十箱衣裳……
韩邦庆写堂子里的倌人。极少写其美貌,像是司空见怪了不以为奇,又像不为美色不为性似的。寥寥几句神情体态点到为止。于服饰装扮上,倒还能费些笔墨,观察描摹皆细致。一瞥之下,也明白了张爱玲色觉上的敏锐和精道,实在是源于《海上花列传》。
第一个出场的是西棋盘街聚秀堂的陆秀林:只见她家常只戴得一只银丝蝴蝶,穿一件东方亮竹布衫,罩一件无色皱心缎镶马甲,下束膏荷皱心月白缎三道绣织花边的裤子。
月白是白色中带着淡淡的蓝色,不易察觉的那种。东方亮,我只能模糊地想象天欲晓时,唯一抹亮色逐渐清晰。膏荷是什么颜色,妄加猜测,从藕荷色是紫中略带红看来,那应该是比之更深沉的一种色泽。无色皱心缎是夏天用的双绉真丝,无色是指素色缎,上面也无绣嵌,非常清爽。如此看来,这位倌人,穿着皱心绸缎,镶边马甲,三道绣花边。质地细腻做工考究。主色却一身白净,十分清雅。不露声色的贵气,让人对长三书寓内的人物品味一目了然。
从下文看出,陆秀林等都是头牌,有固定客人,还都是台面上的人物。衣食住行皆优裕了,于装扮上倒不难么郑重其事,而像个富贵人家淡悠悠的日常打扮了。
第八回,大名鼎鼎的黄翠凤出场。先写其妹子金凤的衣着:银红小袖袄,蜜绿散脚裤,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的马甲。翠凤看见子富夸赞,马上叫赵家姆开橱,自己拣了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棉袄,一条膏荷皱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又鲜艳又干净。子富竟然看得呆住了。
金凤尚未红,也没有固定的大客人。每次出局,自然要体体面面地好好装扮。别看“银红、蜜绿、宝蓝、天青”这些看来无比夸张彼此对冲的颜色,不可思议地集中在一人身上。在当时,满是锦缎刺绣滚边那些繁琐的传统手艺上面,这些鲜艳的色彩却能相互和谐,彼此增色。且还能你一个花团锦簇、气度不凡。彼时的富家子弟无不引为时髦的。黄翠凤自然更加领会此种衣着趣味。她随后选择的织金牡丹、竹根青盆景、品月缎松江,既显得典雅富贵,又不失文人趣味,可谓道行深的很。
品月缎,是指蓝色的绸缎。那种蓝,就是马尔代夫阳光下湛蓝湛蓝的天空,又清澈又深邃。咱们老祖宗那会的色彩提炼是相当饱和和纯粹的。
故宫博物院有一款清光绪时的珍品:品月缎绣玉兰飞蝶。蓝缎子上金线玉兰栩栩如生,施毛针蝴蝶振翅欲飞,多层滚边并饰如意头。真正的富贵雅致,叹为观止。
还有那件,长三书寓另一个正当年的红倌人周双玉,初次理妆时穿的: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宁绸棉袄。令人想起慈禧执政时期宫廷内流行的一款外衣:平金绣墩兰纹棉氅衣。宁绸指南京的丝绸,明清时,南京、苏州、杭州为三大织造局。氅衣就是棉外套。织金盆兰配一色滚湖色,如冬日阳光,温暖亮丽。平金绣法,既精且繁,于我等俗人恍如无缝之天衣。细细咂摸只能心中默念苏丝,一寸缂丝一寸金,织中之圣。
书至大半,再费笔墨,写黄翠凤的装扮。看她自赎身价、自立门户后的第一天:子富一见翠凤,上下打量,不胜惊骇。竟是通身净素,湖色竹布衫裙,蜜色头绳,玄色鞋面,钗环簪珥一色白银,如穿重孝一般。翠凤不等动问,就道:我八岁无拨仔爷娘,进该搭个门口就勿曾带孝,故歇出去,要补足俚三年。子富称叹不止。
黄翠凤脱离老鸨后,选择净素打扮。竹布衫,就是竹纤维质地的布裙。脱下绫罗,一身缟素,这是翠凤的精心准备,为的是告诉子富,她要像那些人家人一样,尽孝道,守规矩,正正劲经过日子。黄翠凤是演戏,她不嫁人,做的还是老营生。此番独立更是不择手段。为来为去还是子富箱子里的银票。她那三箱头面,十箱绫罗的积蓄不过是毛毛雨,她的手段和志向远不止此。只可惜,挣的头面再多绸缎再贵重,压不住精神空虚。海上花的各种遭遇,韩邦庆早在第一章内就言明: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击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反过来,似乎也能读出,女人的最后归宿,不论富贵贫穷,皆是洗尽铅华,素面朝天。
长三书寓,或者故宫博物院,那一件件杭绸宁绸,苏丝云锦,不知道曾经拥有她的那些主人,忆往昔,是否真被张爱玲道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再念一念海明威的一句话:心灵愈加严谨,外表愈加简单。
倏然一笑,放下种种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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