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世有六道。众生生生世世。善恶始终。轮回不息。
    四月的轮回是夜。寂寞。接单。杀人。取钱。夜长无边。寂寞潮涌。
    黎明来时，月亮就落了。月落了，日才升起。年年岁岁，永不相见。
    四，死。月，永不见天日。她原来没有名字。四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杀手的代号。
    她极少露面，要是某个黄昏出现了四月瑶白如鬼魅的身影，江湖上便会人心惶惶。因为这预示着有人会死，非死不可。
    四月一直都记得八岁那年爹娘是怎样惨死在逼债人的刀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他们心爱的女儿，四只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住天空，永不瞑目。蜷在床脚的四月忘了哭，只是心如刀割。发污的血从心底流淌出来，漫天盖地。从此，这世间便只有黑红的颜色了。
    原来，要一个人死是这样容易的事。儿时的故事一幕幕地重演了，只是持刀者换成了四月，她一次次不动声色地看着手中的利剑插入素不相识者的胸口。鲜红的液体汨汨流淌。如四月樱花，粉红花瓣繁茂绽放。然后回来，那个空空如也的屋子。然后，有人送来大箱的钱。然后。翻江倒海的呕吐，心开始剧烈疼痛。心痛，是儿时就落下的病根了。那么绵长的心痛，撕心裂肺，无处逃离。从此，那恨，更是牵缠蔓延，日日揪心。
    之前，只有一种人见过四月的真面目。那就是，死人。这次，四月出门前除去了面纱。接的是药师蝴蝶的单，极难对付的一个人。江湖上传说他医术绝世，生的也绝世。左手救人，右手杀人，且杀的都是有钱人。这样的人会有很多人想要他死，只是似乎没有人动得了他。不过，四月例外。
    蓝天碧野。柳丝飘然若絮，候鸟婉转啾鸣，正值盛春四月，有着肆无忌惮的阳光肆无忌惮的风。
    四月隐身在草丛中，静候玉蝴蝶的到来。瘦削的长剑寒光凛然，映出四月绝世的容颜。纤柔的玉指滑过刀刃。四月微微一笑，很好，极好的一个对手。
    他来了。
    药师昊玉行在路上。路上突然跃出两个黑衣蒙面人拦住去路，提剑直指向他。玉蝴蝶正欲还击，却见一白色身影悄然掠过，黑衣人应声倒地。不过几秒钟的事，一切来得悄无声息。
    一个纤秀的背影落在了玉蝴蝶面前。
    姑娘何以助我？
    见他们鬼鬼崇崇的样子，便知不是好人。女子的声音沁亮无比。
    四月转过身来，竟是倾国倾城之貌。含笑之间，双眸艳若星辰，滟光流转。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昊玉怔住了。世间竟有这般绝色女子？自是未曾谋面，却又是这般面熟的。呵呵。莫非是前生相识过？
    四月的神情有了瞬间的恍惚。缴单的主子没提过的，玉蝴蝶竟是个如此英俊的年轻男子，香草飘渺流离的气息如游丝弥漫。四月想起了爹。年轻俊朗的爹。曾是药师的爹。总是施人钱财总是一贫如洗的爹。飘渺流离的香草气息。熟悉。遥远。陌生。永不瞑目的眼睛。一滩滩的鲜血。剑锋上滴答的粉红色液体。寂如死坟的房子。
    这,是惟一的一次没有杀人竟也开始心痛。痛。痛。天昏地暗。
    醒过来，竟是被草药的清凉气息包裹着。睁开眼睛，满目尽是码得整齐的檀木方箱子，贴着白色的小纸条，一味味药的名字。
    四月认了这是爹的药房。爹，微笑的爹就要推开那枝桠的木门，就要牵了四月的小手上街去了。
    门，真的开了，进来的是药师昊玉，手里端着药。青花的瓷碗。腾腾的热气。悠长白皙的手。
    醒了？
    他扶起四月，勺羹里的药是要吹冷了才送到唇边的。极苦的味道，抿入嘴里意是甜沁沁的。整整十年了，每次的心痛。空荡荡的屋子里满地的翻滚，如雨的汗珠。谁管，谁顾过？仿佛，恍若隔世了。报仇。杀人。血恨。这些贯穿在四月生命里的东西，在这一刻，苍白如纸，支离破碎。一种她从未企及过的温暖，宛如一道微光射进了凝血的黑夜深处。
    四月毕竟是个杀手。冰雪聪明，容颜绝世的女杀手。玉蝴蝶。他是敌人。对待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待自己的残忍。于是感恩的眼神背后，滴血的剑刃上凛烈的寒气又开始升腾。于是，昊记药铺又多了个美丽的女子，柳如烟，流浪的孤女。四处游荡，无家可归，偶遇善良好心的药师昊玉，于是留下。
    昊玉日夜地煎药服药，这心痛竟是渐渐好了起来，欲发的容光焕发了，举手投足间，宛若天仙。四月看得出的，他对自己早已不只是怜悯和同情了。只是，现在下手的时机还未到。玉蝴蝶的身手不会在自己之下。杀人是没有选择的。单上的人死。要不，自己死。四月还未失过手。这次，自然不会。
    一切，如四月的想像。
    一切，来得理所当然。
    吉日良辰，月圆之夜。
    昊记药铺灯火通明，大红的绸缎，喧天的锣鼓，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非凡。
    今夜，柳如烟就要嫁给昊玉了。
    夜深了，一切都静下来。月光如水弥漫。夜的青丝遮天盖地，牵进窗口，纠缠不清。
    一袭朱红蔓延至脚踝，像至妍的鲜血吞噬着整个灵魂。长发如瀑垂泻肩上，一年的时间， 竟长了许多，发虽长了，只是依旧长不过寂寞。这几日是药铺最热闹的光景了，而四月竟只觉得一日紧似一日的寂寞，铺天盖地，令人窒息。四月呆坐床前，看着镜中那个绝代佳人，慢慢从袖口抽出一柄匕首，刃口映出一片恍惚如梦的红影。
    没有柳如烟，从来没有。只有四月。只有四月。
    他终于进来了。两个少年搀扶着，嬉闹了一阵后离去。四月掩上了门和窗棂，回过头来，酒醉的玉蝴蝶，竟兀自和衣睡在床上。四月走了近去，沉睡的玉蝴蝶双目瞌闭，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全然不明白眼前的锐利明亮。
    四月的指尖抚上了袖间的利刃。四月，杀了他，杀了玉蝴蝶。有着爹一样飘渺流离香草般气息的药师。用勺羹给自己喂药的昊玉。深情凝神自己的玉蝴蝶。剑刃寒光凛冽，他的血汨汨流淌。如四月的樱花，繁茂绽放。心痛又兀然复发，这样深重的疼痛。不。不。我宁愿死的是柳如烟。匕首叮当落地。
    月落了，日才升起。年年岁岁，永不相见。昊玉娶的是柳如烟，温柔、美丽、可人的小女子。不是四月，残忍、冷酷、杀人如麻的女杀手。那么，让四月走开。永不复见。
    永不复见。
    四月俯下身，轻轻的吻过他沉睡的脸庞。抬头，三千青丝掠过深爱过的颜容，泪流满面。起身，转身离去，再不回眸。
    四月像个鬼魅般在漆黑的夜里游荡。
    四月。四月。四月。有人在叫她。四月驻足，是昊玉，是他。四月恍惚循声而去，竟是又回到了药铺门前。凄凉酸楚涌上心头，正欲再度离去，又忍不住往窗口瞥了一眼。眼前的一幕让四月大惊失色。
    一黑衣蒙面人正手持匕首向帐帏内酣睡的昊玉刺去。
四月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匕首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胸口。同一时刻，玉蝴蝶的剑也刺中了黑衣人。黑衣人仆倒在地。鲜血自四月的胸口汨汨流出。
    只是眨眼间，一切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玉蝴蝶托住四月的身子，急欲给她止血。
    不。四月努力的抓住他的大手。经脉俱断，无药可救了。四月明白。
    玉蝴蝶握紧了四月冰凉的双手，悲痛欲绝。
    四月虚弱地笑了。
    也许，也许注定命该为你而绝。
    玉蝴蝶俯下身去，泪湿的脸腮贴住四月渐渐苍白的脸。
    四月。四月。我的四月。
    四月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还有惊喜。原来……
    如此，四月心已足矣。
    两行泪水自四月眼中悄然滑落，她微笑地闭上了眼。
    窗外有风在低沉地呜咽。
    一夜之间，繁花落尽，如雨纷飞。
    日子，如风般在指间滑过，空空如也。空空如也。